第八百章 槐树
花开一夏2018-05-03 18:103,231

  毕越筠突然想到。

  不知道是哪朝的皇帝,吩咐种了一棵槐树,那棵树就种在玄鸟苑,不过不是在院子中央,而是在墙边,一个角落里。

  树不高,没有眼前这棵高大;枝条伸得很长,一到春天就疯长,比毕越筠的身量还抽得快,而且一点都不纤瘦,粗壮,结实;花开得很好,比这一棵不知好上多少,那些白色的小花一捧一捧地,长在墙里面要伸进窗,落到书桌上,长出去,一条道都是香的,从墙里香到了墙外。

  那一点点白色,雪一样白,是玄鸟苑少有的一点颜色。就像玄鸟肚皮上的绒毛一样白,毕越筠就觉得有了它,玄鸟苑名副其实。

  除了住在那里的自己,名不符其实。

  槐花,尚且能蹭一蹭春意长出墙外,可自己,长得多高腿有多长,都没踏出过那扇枣红色的木门。

  年少的时候被禁锢了翅膀,扼制了飞的欲望,被强行按住头,按进那四方的天空,哪怕是爬上那间最高的屋子,手指也摸不到星星的一点光的影子。这一点点执念,大概是填充了整段少年时期,以至于现在的自己一抓住机会,就跑得没了踪影,谁也没拦住,不管不顾地冲出来,再没有回去。

  说实话,也不是不想念的。

  虽然那个时候很无聊,无聊到羡慕几支花,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些高兴的事。

  有时候,就是在月圆的时候,或是大晴天,有人会来玄鸟苑。那人穿着明黄色的长袍,缀满了红宝石和琉璃的腰带,绣着云纹的锦靴,头上戴着一个金色盘龙发冠,连发簪都是上乘的羊脂玉。

  第一次见他,毕越筠就知道那是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那个时候毕越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心里也没什么负担,只是羡慕皇帝每天有那么多人伺候着,喝茶吃点心都是最好的,肯定不像自己,连外袍都是自己洗。

  虽然这样羡慕,但是又一点也嫉妒不起来,那时候自己心里就知道:我和他不一样的,他是天上飞的玄鸟,自在得很,自己只是井里的青蛙,只看得见头顶那一点点天空。

  他又完美又闪耀,他身上有毕越筠一切的想往,是毕越筠可见不可求的那个自己。

  好在,皇帝没有看破他的心思,偶尔的来访,毕越筠就准备自己存的好茶,或是新酿的佳醅来招待他。只是他不喝酒的,什么酒都不喝,这一点倒是和毕越筠不同了。

  他们聊很多,聊诗词,聊古今,聊民俗趣事,聊塞外风情。

  他是那么擅长交谈,他来的日子玄鸟苑里总是不缺乏笑声和高谈阔论,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年纪还不是很大的样子,眼界却颇为广阔。

  这时候毕越筠就忍不住想:不知道我四十岁的时候,能不能出去,去看看边塞的落日呢?

  今天过完,毕越筠就满二十岁了。他比自己儿时想的早了二十年走出那个地方,可是外面的生活远没有父王口中说得那么潇洒快意,就连一个生辰,也只能在躲藏中借住于寺庙里,看着满园的树木,和中间的那棵老槐树。

  心里还是很想念的,想念父王。

  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时候,不理解父王的辛苦。因为自己不见光的身份,每次相见总是很不容易,过中艰辛自己是在好久以后才明白。

  从昭阳殿到玄鸟苑,途中要经过三座大殿,七间小殿,两个花池,十二个亭台,二十三个拐角,七百八十六台阶梯。每一步,父王都走得艰辛,走得小心翼翼,不坐轿撵,不带随从,身边只跟着三两亲信,他们要在门口望风。

  偶尔的几次来访,就要匆匆忙忙,躲躲藏藏地走那么长一段路,最后在那个连张柔软舒适的座椅都没有的小院里,和一个仰慕他的少年说上未及路程一大半时间的话就又离开。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只有一尺一尺去丈量过的毕越筠自己能知晓。

  他记得,有一天下午,父王踩着黄昏进门。他脸上掩盖不住的困倦,和自己对视时也躲闪着目光,偏过头去张嘴又闭上,欲言又止,那是第一次他的来访没有笑声传出,寂静得像是半夜,连风都睡着了。

  我都知道了。

  毕越筠那么说。

  皇帝听见了,这才转过头来,眼睛里的深邃神色让当时的毕越筠看不明白,现在想起来,应该有七分愧对,一分惋惜,一分无措,一分释然。

  他当时说了什么毕越筠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他们又坐在一起,皇帝第一次喝了自己酿的酒,去年的海棠果,喝起来酸甜滋味,正如当时二人的心境。

  最后皇帝走了,他走过鹅卵石铺的小径,他走出枣红色的大门,他走到槐树探到墙外的枝条下,那时候还是春天,满枝的槐花垂垂欲坠,自己架着梯子趴在墙头低头看他,鬼使神差地抓住那一枝树干抖了抖,白色的槐花就落到皇帝头上,雪一样白,又落了满肩。

  毕越筠就在那一刻突然发现,皇帝有白头发了。

  这是你欠我的。

  他说。

  不管这些年多少次的探望,多少次的交谈,多少喜乐,终究少了一个身份,一个缘由。皇帝欠他的是一个称呼,不是忘年之交,老逢知己。

  这样想,心里还是委屈。

  那一天,皇帝成了他父王。毕越筠想起那天,父王把肩上的槐花拈起来,递回给自己,那双同自己一模一样的瞳仁里映着桃花与天晴。回过神来,眼泪就糊了满脸。

  十多年来第一次哭,只记得如何歇斯底里了。

  “那天的酒是真的很好喝。”

  毕越筠盯着老槐树自言自语,心里泛着和海棠果一样的酸。

  “其实他对我很好。”

  毕越筠又说。

  “我本不该和他置气的。”

  毕越筠的语气里有了几分懊悔。

  “他是不是到最后都念着我?”

  又带上一点疑问。

  “我知道错了。”

  这一句,毕越筠咬着牙说出来,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捂着脸。

  年少不知事,犯了很多错,但是时间不会等你慢慢去领悟,它只是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错误,接连不断,这就是青春。

  可是这不是皇帝所希望的,毕越筠的青春。

  在毕越筠的少年时期,父王的存在点缀他所有的梦。那些英雄豪情,江湖义气,君臣之义,虽没有亲眼所见,但也能领会到其中真心。那些你来我往的尔虞我诈,刀剑碰撞的火星,举杯交盏的新交旧友,这些那些都是毕越筠不曾想过,不曾看见过的,皇帝都一一讲给他听。

  那段时光毕越筠过得很难,有时候会饿肚子,会吃不上饭,也会生病,没有药喝。但是就算很难很难,他也没想过去求皇帝什么,在他心里,只要父王能来,那些苦都可以吃得下,他不怕。私心里,也不想给父王添麻烦。

  后来日子好过了,虽然还是住在玄鸟苑,但是内廷司添了好些东西,软榻,桌椅,日常用品,还有池塘里的锦鲤,连老槐树的土都翻了两翻。

  他是皇子了,是皇帝最小的儿子。

  但是毕越筠不觉得多高兴,从前没有那些东西他也能能过,只是这样皇帝大概会高兴,于是他也不说什么了,偶尔睡软垫子不习惯,他就抱着褥子睡地上。

  他可能就是生了一条贱命,过不得富贵日子。

  后来没多久,不知道和哪个国家打仗,对方议和,但是要求派个皇子去,当质子,他们也会派一个皇子过来。

  一时之间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几乎所有矛头都指向自己。

  毕越筠觉得理所当然,反正自己不过是一个女官生的,见不得人的私生皇子,自己去做质子,肯定好过别人。

  可是他想通了,有人想不通。

  据我所知,梁国派来的皇子,只是一个屠夫的儿子。

  皇帝在大殿上说。

  毕越筠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过了那么多年,自己还是最见不得他被围攻的样子:瞧那些大臣狰狞的嘴脸,是想要弑君吗?

  可是我们要讲诚信,才显现出大国风范。

  毕越筠站出去说。

  那些大臣一脸不敢置信,就连其他皇子也纷纷侧目,心里估计觉得毕越筠是傻的,恐怕不知道质子的人选就是他自己。

  皇帝也很吃惊,更多的是难过。

  我愿意去的,父皇。

  毕越筠说。

  就这样,他去了梁国当质子。只去了半年,又回来了,这次跟来的时候一样,是自己国家的军队护送的。

  因为梁国,已经灭了。

  毕越筠清楚地记得,皇帝站在高台之上,亲征前线,盔甲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他什么都没说,毕越筠已经都明白了。

  什么大国风范,什么诚信之邦,都是扯淡。

  只有至亲的那一点与自己相融的血脉,是唯一要守护的东西。

  可是都晚了,如今,那一点血脉也没有了,茫茫天地之间,毕越筠又是孤独飘渺一个人,比在玄鸟苑的日子更加孤独。

  都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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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啼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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