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行为不检点的女人,所有人都是会嗤之以鼻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管当时他们对于女人的家教有多么的严格,社会舆论对于女人的行为举止有多么过分的要求,他们自己都不会去想的,只会盲目地把自己所需要的一切规则都压制到女人身上来,使她们的生活变得非常地艰难。
毕越筠想着想着,把思绪移动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来。
朝廷以国库紧张,一切军需将军自行解决为名,不再拨军饷。
他该怎么办?
而胡维祯那边,她正看着自己所在的客栈的小二为自己端上了可口的糍粑团子,也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小时候,偷偷掀开门帘一角,雾气氤氲的厨房内,木制的砧板上布满裂痕,锅碗瓢盆齐整而单调地拢在角落。画面内的祖母说:“小孩,来搭把手。”她便欢天喜地走了进去。祖母正准备做糍粑团子,门外的一群孩子正眼巴巴地期待着呢。
祖母先把糯米用清水淘洗干净,仔细地挑拣出里面的谷物杂质。“又要开始啦,看好胡维祯怎么做的。”银白发丝下因为安详笑容而荡开了鱼尾纹。浸泡糯米过后,祖母把它捞出沥干。她取来竹篦,胡维祯用笨拙的双手控制着碗勺,把糯米拢入其中。祖母说,这样竹子的清香可以融到糯米里去。顺着家乡后院的小径走出不远便能看到一片竹林,那是一种在生长时会发出拔节脆响的植物。用蒸锅煮的时候,每隔十分钟,祖母示意胡维祯舀半瓢热水,掀开沉重的锅盖,洒在静谧翻腾着的糯米上。“干了就不好吃了。”然后她们静静地等待着,胡维祯靠在厨房陈旧的圆木桌旁看升腾的雾气。
然后是要把蒸好的糯米倒入大盆里,祖母用饭勺不紧不慢地翻拌碾压。她也凑在一旁,使出吃奶的劲揉搓着,才过了几分钟就败倒在了它的韧劲之下。胡维祯看着祖母布满皱纹的黝黑的手探在冒着热气的雪白糯米糊里,形成鲜明的颜色反差。压糯米是个需要时间和体力的工作,要一边翻一边压,反复将糯米捣烂成团。祖母于是不断地重复着这个步骤,依旧是沉静的,不紧不缓。胡维祯也学着她的手势,用掌心深深地把糯米团子按到底,然后顺势推出,手滑回来形成半圆的轨迹。“对,对,小孩真聪明。”最终她们把糯米揉到看不见一粒米粒。然后祖母用热水浸湿的纱布把糍粑团盖好,接着又去磨花生和黄豆粉。
最后依旧是用她灵巧的枯瘦的手,祖母搓好了一个一个的糍粑小团,在上面沾满了磨好的黄色粉末,淋上红糖糖浆。胡维祯开心地搓搓手,抓起一个仰头扔进嘴里。唇齿间有软糯香醇的糯米粉,果真带着竹子的香味。
这样的回忆不禁让胡维祯想起了她祖父祖母所住在的故乡。
光彩炫目的油菜花丛中,那只土狗带了一身的白,遥望滔滔不绝的远方。胡维祯怎么不记得他们种过那种花了?古朴的砖瓦房何时叠高了三两层?记忆中的贝贝跨越了半个厅堂向胡维祯扑来,它说,快回家吧。
故乡是个具有魔力的词,心底深处仿佛生着锁链,一旦脑海之中有所触及,那锁链立时收束,把魂不守舍的胡维祯拉回她的故乡去。
她坐落在江浙一带的一座小村庄。暂且隐去姓名,等胡维祯回味出超越名字的韵味来。琐碎的石子路上,有劳作的人来来去去踩出的平坦。顺着这条路走,左边的低洼处那条欢愉的溪涌入菜畦,或者也不能叫菜畦,是一片插了秧苗的沾水的土地。隐隐地,胡维祯听到一条条看门狗忠实地吠叫着,鳞次的烟囱间生起炊烟。
“嘿!”叔伯颇为嗔怪地在拐角处嚷着,“这么重的行礼不叫人帮忙提哦!”他身后又窜出两个小孩来,长到胡维祯的腰,分别唤胡维祯姑姑和小姨。胡维祯像一个受宠若惊的他乡旅人,被簇拥着回来了。穿过几条羊肠小道,一边应着邻里的招呼,他们踏入了水泥浇筑的老屋门厅。祖父嘴里叼着一根牙签倚在摇椅上,听到脚步声抬起眼皮,复又合上;微微地点头。祖母却支着枯瘦的身子勉强站起来,颇有家庭妇女气息地搓搓手,笑起来。祖父和祖母向相反的方向发展了:祖父的身形肿着,性子越发慵懒了;祖母日益消瘦下去,面色黑黝黝的。贝贝从记忆中的抑郁里跳了出来,跑来蹭胡维祯的鞋。
屋内声音渐渐多起来:他们谈食物,谈种菜,谈乡村教育,仿佛因为胡维祯的缘故,又说起京城的些许好处。家乡的亲切之处不在言语的内容,而是那种胡维祯不能全盘理解的方言,听着听着,心就暖起来。飞儿说起那片油菜花,他们都叫胡维祯去看看。那是一片宽广的田地,和煦的风里花往两边倒去,神奇地倒出一条路。金黄的色泽,应和着黄昏的柔光,拉扯出一片绵长的天地。胡维祯从未见过这样高的花朵,它们刚好没过胡维祯的脖颈;领路的两个小孩已经手拉着手消失在花丛中了,望过去只有一层层金灿灿的波纹。身后隐隐传来贝贝的吠叫声,它的声音渐渐融进暮色里。
返回途中,那片广阔的油菜花又一次冲入眼帘。胡维祯仿佛看到大伯套着雨鞋深深浅浅地在泥地里播种,看到一大片的花骨朵在精心照料下拔节生长。它们长得那样好,一棵棵倒映着家人的微笑。胡维祯的故乡其实那样朴素,又不那么朴素的。
想到这里,胡维祯又不得不回忆起她那勤奋的,来自东北的祖父来了。
祖父又往胡维祯的碗里添了六个饺子。“不行不行啦,吃不下!”胡维祯作势推开碗,却又在他坚持的目光里又往嘴里塞进一个水饺。
祖父总觉得什么都是不够的。逢年过节,他一个人在灶台旁花三天工夫包出的三百只饺子是不够的,让母亲塞给胡维祯的装着666块铜钱象征六六大顺的红包是不够的,胡维祯在他面前那只增不减的百余斤分量是不够的。
祖父是个地道的东北汉子,就是老了点。他笑起来嘿嘿的,眼睛埋到褶子里,像弯弯的月牙。他总希望胡维祯能长胖一点,当他说起对胡维祯多吃一点肉的恳求,那声音绵软得像个孩子。他可是来自东北的汉子啊。
渐渐长大后胡维祯懂得了祖父那似乎把整颗心掏出来也不够的爱,尽管很多时候胡维祯吃饺子撑得飘飘欲仙了,但在咽下祖父声称的最后一个饺子时,看到他温情的注视,手还是会背叛自己的胃,往嘴里送进下一个。
仅仅温顺地听从祖父的话又怎么能够与他付出的那些爱相称呢?胡维祯试图着付出更多的努力,但这些努力有时不值得一提。在胡维祯们全家围坐在餐桌前进食的时候,昏暗厨房里那个氤氲的影子一定是胡维祯高大的祖父。胡维祯在饭桌上高声喊着:“外公外公来吃饭啊!好多饺子呢!”祖父远远地应一声,然后嘿嘿嘿地笑,端出来一盘菜,一转身又进了厨房。有一次胡维祯带来三枝薰香的假花,尽管没有可以插的花瓶,祖父也是乐呵呵地接受了,他脸上的褶子层层漾开来。胡维祯有时候停下来反思,胡维祯是不是为祖父做得太少太少,他才得以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样幸福。心房颤了一下,像覆盖着凉凉的雪花。
不管怎样胡维祯肆无忌惮地长大了。最近一次回到祖父家,他依旧乐此不疲地包着饺子。胡维祯说胡维祯来帮忙吧。祖父嘿嘿嘿正乐着呢,一会儿又极为认真地手把手地教胡维祯。站了十多分钟他开始咳嗽,额头凝结的汗珠顺势淌下。“外公你休息会吧!”“哪能啊,这么点饺子胡维祯外孙女还不够吃呢。”在祖父面前胡维祯每一句拙劣的尝试关心都黯然失色,笼罩在他硕大的爱的光环里。
不,这是不够的。祖父固执的养肥养壮胡维祯的目标在他看来完成得远远不够,他一直充满恒心地这样努力着。而胡维祯呢,虽然尝试努力回报却每每有所碰壁。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为了在他有生之年享受到胡维祯感受到的爱的滋养,胡维祯会继续努力。
这些满满的爱,满满的感动,满满的饺子味,或许就是胡维祯的童年了吧。胡维祯长大之后,回去看望她的祖父母的机会变得少了许多,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良心竟然也变得淡薄起来了,竟然已经就这样把她的家人,她最亲的人留在了家里。
她觉得很难过。
现在她的家人都死了,她自己也漂泊无依,是不是,这就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呢?
尽人事,听天命。如今,她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