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主人已经开始嘱咐芊芊筹备回京城的事宜了。
胡维祯呢,却还是沉浸在她对于过去的回忆之中,似乎是因为穆凌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现在回忆的质量也十分地大,轻易拔不出来了。
这一回,她看见山寨里面的小孩有人在读书,于是就想起了她自己小时候,看《北水传记》的经历。
打开一本《北水传记》,泛黄的书页承载着灵动鲜活的文字,一条条在陈旧年代过活的生命仿若新生。胡维祯摩挲着纸页,回味起接触它的点滴。
八岁时在课文中读到作者的《火烧云》,笔调如孩童般清朗稚嫩。老师介绍说它选自《北水传记》,这本书曾博得斗士鲁迅的褒奖。胡维祯于是开始读:最初吸引胡维祯的是笔者仿若稚气未脱的笔吻,很合胡维祯的口味。像是什么“小鸟飞起来了,大鸟也跟着窜起来了”,“太阳和云朵都爬上了天”这样的句子,好像其他作家都不愿意写得这么粗浅,但作者诚实地描述,由着自己她的性子。彼时胡维祯不甚了解小说与自传的区别,仅仅似懂非懂地读着;那种奇特的语言已深深感染胡维祯,胡维祯也开始了胡维祯此后对于美好的追求。外出踏青时,杨柳依依水波潺潺的画面会更好地抓住胡维祯,如同烙印在灵魂里。
升入初中后将它翻出,再一次的邂逅又迸出新的火花:胡维祯明白了笔者描述的是自己经历过的故事,因此书中的每个情节都有迹可循,是值得信赖的真实历史。跳大神、唱秧歌的热闹桥段让胡维祯心驰神往,而放河灯、搭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些活动都寄予着人们心中对神鬼迷说的信任,他们以此为准则地生活着,胡维祯又对这种态度不甚认同。当读到老胡家的婆婆打死了她那无意识地违背了“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的小团圆媳妇,并认为这并不违背道义时,胡维祯是震撼而又惶惑的。原来封建迷信的思想已经攫住当时的人心,人们依靠千百年来流传的清规戒律糊糊涂涂地生活,这几乎是失去了自身存在的价值。若有更多的人能清醒些,这段历史或许不会如此悲哀。至此,胡维祯读出了儿时所悟不到的一层境界,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在面对问题时,胡维祯是否有认真思考过,是否权衡了利弊与是非黑白,是否叩问了自己的心。
最近再次捧起它,像会面一个老朋友地读起来,《北水传记》又带给了胡维祯新的发现。没有贯穿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零零碎碎,它像是自传,又不完全像自传。但是,它又是比自传更诱人的:也许,这就是笔者在书中融入的一种寂寞的心境。胡维祯去查阅了资料:果然,彼时作者蛰居香港。胡维祯为自己推想的证实而快慰。在阅读中,渐渐发现,不止是笔者的语言文学,以及笔者透过语言想要表达的东西,就连笔者创作时的情感也能被揣摩推敲出来。这个发现在胡维祯的课外阅读史上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胡维祯在阅读书籍或观赏艺术作品时也能够见微知著。由此,以清醒而锐利的眼光处理事情和人际关系,对胡维祯来说也变得容易起来。
《北水传记》在胡维祯的阅读史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它让胡维祯懂得追求美,认真思考,与见微知著。
胡维祯晚上做梦,梦到了穆凌。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梦。
年初二的饭桌上,某位七大姑八大姨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着说:“我这里有条动脉硬化哦。”然后开始热切地和胡维祯那穆凌讨论该如何如何地保养身体,唾沫星子横飞。然后穆凌用双手摸了摸脖子:“我呀,两条动脉都硬化了。”接着把话题带开。
胡维祯在穆凌旁边听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穆凌在年前检查出了有毛病。胡维祯也搞不清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病,只隐约记得在私塾先生给的课本里读到过,配图是一颗心脏,那上面粥样化硬化的标识看得胡维祯揪心。妈妈说穆凌的动脉阻塞有百分之六十。而穆凌自己似乎不是很害怕,只是他有时候轻飘飘的一句“哎呀,我现在的心脏功能相当于六七十岁的老人啦”,或是一句叹息“要是穆凌不能陪你了,你该怎么办啊”,都会让胡维祯心里的雨滴,一下一下冰凉地敲击在心坎上。虽然胡维祯深以为然,但有时候还是会在睡前的黑暗里睁着眼睛抗拒这一切:要是这不是真的该多好。要是她的穆凌健健康康,能陪她一起玩,就像他们的穆凌一样,该多好。
然后胡维祯遇到了一本书。
书里的那对兄弟在命运的轮盘中纠缠了三生三世。第一世,他是被绑在石头上的囚徒,而弟弟,释,是一只鸟。他想要自由,释为了给他自由,用生命撞断了捆绑他的链条;第二世,也就是现世,他是幻雪帝国的王。他并不知道为争夺王位而杀人的释其实只是想给他自由。于是他把冰刃刺进了他最爱的也最爱他的弟弟的胸膛;第三世,释成为了火族的王子。他唯一记得的是要摧毁冰族的宫殿,让哥哥自由。但是他亲爱的哥哥并不知道。释看到的哥哥,在冰族沦陷后用冰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合上书,胡维祯陡然一惊。这故事好残忍。
但故事仅仅是故事而已。不管他们如何相亲相爱,命运在每一世都会让他们中间死掉一个,然后让另一个承担生者的悲苦。可是生活不一样。胡维祯们的生活只有一世,今生今世。胡维祯们的灵魂没有轮回,躯壳死了就是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但和生死相隔的他们相比胡维祯们又实在太幸福。胡维祯们至亲的家人都生活在自己身边,即便有些家庭的父母总是出差,没完没了地忙工作,但那都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不管再远的距离,至少胡维祯们都会在每年的春节团聚在一起,就像今年这样。胡维祯们不可能一抬头只看到亘古冰凉的浩瀚星空,也不可能拥有千百年的孤独。这样的生活还不够好吗?即使给胡维祯三生三世,胡维祯也未必碰得上那真正令胡维祯满意的,何况并没有那个可能。应该学会珍惜胡维祯们仅仅拥有的这一世。好好爱,勇敢爱。为那些至亲的人。
饭局散了,胡维祯走在穆凌的后面。胡维祯现在快和他差不多高了,穆凌的背影显得那么瘦小。
胡维祯可以看到他的后脑勺,有一块头发特别稀疏,银发像杂草一样在周围肆意生长。这让胡维祯的鼻子有些泛酸。然后胡维祯注意到穆凌的手里提着大包大包的东西,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送的。这让他走得很吃力。胡维祯恍惚间想起来穆凌的肩膀在前些年做工的时候打坏了,用了很多中药也还是没有敷好。他的手是提不了重物的。然后胡维祯急忙走上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穆凌看了看胡维祯,欲言又止。最后他叹口气说:“唉,我现在真是废人一个了。”
胡维祯现在觉得,她是那样的不贴心。因为胡维祯看着穆凌的脸,千百种难过涌上心头,就像有大风刮过一样。但是胡维祯什么都没有说。
回家以后吃晚饭。青菜是淡的,番茄炒蛋也是淡的,因为心脏病人要合理控制能量摄入。按胡维祯的脾气,以前是会大吵大闹地抱怨不好吃的,可今天胡维祯什么都没有说。胡维祯又想到,穆凌是名医生啊,他帮胡维祯治好了那么多病,为什么却治不好自己的病呢?胡维祯感觉心头上覆满了冰冰凉凉的雪花。
胡维祯发现,自己能为穆凌做的,只有这么多了。那就是去爱他,去珍惜他。爱是珍惜胡维祯所拥有的,并且不去抱怨胡维祯所没有的。如果胡维祯的穆凌没有生病那自然好,但胡维祯也可能因此生活在穆凌的庇护下一成不变地娇气任性下去。生活只有一世,胡维祯要珍惜她爱的这一世。
胡维祯醒来的时候满头大汗,一点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做了一个这样奇怪的梦。梦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就连穆凌的眼神,穆凌的头发,穆凌的后背,总之就是穆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胡维祯可是还是觉得这样的梦境有一种古怪的真实感,这让她都觉得不寒而栗。
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包裹住了她,她好像越来越难以动弹了。
还好这个时候山寨主人出现了,他紧紧地搂住了胡维祯,用自己胸膛的热量,给予她温暖。很快,胡维祯就觉得恢复过来了,身体终于有了热度,但她还是有一些心有余悸。山寨主人说没有事。
山寨主人看芊芊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打算让他们一起会京城,让胡维祯了却一下她心中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