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雍把皇宫里所有的人都清理了出去,毕竟已经江山易主。
这一番换血之后,虽然看上去是四平八稳的朝堂政变,但是其实每个在朝堂之上的人都是胆战心惊的。谁知道这一任被换掉的人,能不能在这个乱世中间存活,谁又知道这一任毕雍的宠臣,能够笑到什么时候。
在这样的一个残忍的政治格局里面,也只有毕雍可以笑得很开心了。
在朝廷中间,有一个年事已高的刘大人,小时候家境贫寒,是凭着自己的一步一个脚印的打拼,才最终取得了高位。他看着眼下这样的朝廷,所有的人心里都是无比悲痛的模样,竟然回忆起了小时候过年的情形。
大年夜的凌晨,他们一家人在墨汁一般浓稠的夜色里踏上了回乡的路。刘大人的心里有星星点点的期待 ——五年没有回乡,不知道那边还是不是冰雪消融的温暖模样?瑟瑟行风里颤栗的路灯把空气里的孤单渐次晕染开。
来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热烈地灌满鼓膜。飞扬的红色纸屑在白烟之中隐隐现现,一下子融化了刘大人心里在清晨时分的落寞心情。
一进家门小狗狗就扑了上来舔刘大人的鞋子。刘大人也蹲下来挠挠它的耳根,它开心地摇起雪白的尾巴。然后爷爷奶奶哥哥姐姐伯伯伯母都拥了过来。一下子一叠红包就塞在了刘大人的手上。
刘大人正满脸通红地道着谢,伯母在她的红布围裙上擦了擦手,热情地对刘大人说:“来来来,厨房里的面都和好了,和大家一起包饺子去吧!”然后笑呵呵地搂着刘大人进了厨房。
刘大人看到一个大大的木质圆桌上铺着一块一块的小面团,肉馅和酱料。伯母开始均匀地揉搓一块面团,刘大人也学着她的样子做了起来。杨扬和月月在身后打闹着冲进了厨房,看到刘大人,童稚的小脸上又添了几分笑意。他们齐声叫着:“阿姨新年好!”“姑姑新年好!”刘大人心里暖暖的。
刘大人拍了拍他们两个的头,然后发现自己包好的饺子褶皱都化开来,软绵绵地摊在那里。
“嘿!叔叔你不行哦!”杨扬眼明手快地抢过那个饺子,然后用他的小手精致地把裂开的地方揉搓在一起,又小心翼翼地在封口的地方揉出好看的皱痕来。看上去特别像一个小元宝。
“杨扬哥哥可厉害了呢!”月月尖着嗓子说。
圆桌上渐渐多起一排排的小元宝来。伯母在里面包了几枚硬币,月月质疑它会硌到牙齿。
“好啦!可以下锅啦!”伯母又在围裙上擦了擦她沾满面粉的手。
老家是没有高级设施的,只能用劈好的柴来生火。老式的煤炉里架着一口大锅子,里面的开水和刚刚倒进去的翻腾的饺子蒸腾出浓烈的水蒸汽来。当刘大人往燃烧的柴草里面不断送进柴火的时候,刘大人觉得那火焰不仅温暖了刘大人的手,更让刘大人的心在这个冬天里暖意融融。
晚些时候的年夜饭,刘大人开心地在饺子里吃到了硬币。虽然咬下去时的那一口的确是弄疼了牙齿,但刘大人还是幸福地跳跃起来。
饭桌上大伯伯乐此不疲地推销着他在门前地里种的有机菜多么多么地好吃;听力不好的爷爷也跟着笑呵呵地傻乐;小狗狗在饭桌底下欢快地跑来跑去,因为刘大人总把没有啃过的肉喂给它吃……桌上的满满一盆饺子香气四溢。
吃到一半的时候,屋外的鞭炮声渐次响了起来。刘大人似乎可以感觉到在漫天飞扬的红色纸屑和烟雾之中,一年的时光一下子唰啦啦地溜走了,然后新的开始就在一大家子人团圆的饭桌上,在欢声笑语里,缓慢而幸福地升腾起来。
这才是春节的味道啊。它是刘大人们忙碌了一个下午包好的饺子沁出的鲜美汁液和清香的面粉味道,是吃到饺子里藏着硬币时欢欣雀跃的幸福味道,更是饺子千百年来所代表的辞旧迎新的炽烈味道。它可以把那些孤单和落寂轰轰烈烈地带走,只留下影影绰绰的家的轮廓。它在幸福地朝刘大人招手。
而说到味道,刘大人的思绪不禁一下子被扯得很远。
夏天的味道,是憋闷、不安、躁动,空气里浮着一股气,就那么飘着,无处安放。炽热的阳光如密密编织成的网,轻薄却不容置疑地笼罩着夏日的街道、商铺和车水马龙。在这夏日,听阳光下聒噪的蝉声此起彼伏涌入耳畔,看那穿着青罗裙的姑娘们打着各式各样的花伞从人群中款款走来又离开。觉得特别热,热气钻入皮肤沁入毛孔,囤积着;心里有慌张的无从说起的烦。
那年的夏天,刘大人从私塾学堂毕业。没人可以指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对离别有什么过人的见解,但当时身在其中的刘大人就是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老成,觉得刘大人早已体悟到那种伤春悲秋的感怀,对每一个友人都有着不保朝夕的仓促悲凉感。而最后相聚的那一天,各自期许的眼泪一滴未落,更不用说像小说里那样,掉到榕树下的水泥砖块缝隙中,然后在烈日的照耀下迅速蒸发掉。刘大人迎来了第一个没有先生的疾言厉色的夏天--它炽烈,又漫长。在那个夏天里,刘大人和相熟的男孩每天花大半的时间泡在河流里游泳:他们沿着母校所在的路口一路向下,买两文钱一根的冰棒;笑声沿途撒下,却在返回途中母校的身影闯入视线时戛然而止。它像是他们欢乐的一个休止符,一段紧箍咒。对旧时光的酸涩留恋被注入他们此刻的欢乐中,又散射入夏天的空气。刘大人和那男孩彼此对视,互相说不出话来,空气中那股怅然所失的、漂浮的、令人沮丧的味道,一点点地灌入鼻腔。刘大人于是记得那个夏天的质感,是由幼稚过渡到感伤的一段酸,和憋闷。
后来的那个夏天,刘大人从正经的教书先生那里毕业。走出科举考场,他们欢天喜地地扔课本、扔教辅、扔试卷,迫不及待地销毁以前那些挑灯夜读的深夜留下的所有证据。他们几乎毫无留恋地挥手向曾经的时光告别,无牵无挂地奔向美好的未来生活。怕什么呢?反正他们还有一整个夏天,可以好好地和大家玩,把告别的话都说尽了,把离别的感情都在心房里塞满了。不再像以前一样预备着难过,他们学会顺应了。顺应的缺点是,也没有那么多细腻的情感和羁绊了。或是成群结队,或是带着三三两两的好友,一起出去玩。无论天气多么炎热,他们都在外面浪着,任夏日阳光织成的那张网笼罩在身上,烙烤着皮肤。在永恒的喧闹之中,刘大人瞪着他们的脸,觉得那些无忧无虑的、捧腹开怀的笑容,又熟悉,又在远离。夏日浮动着那股憋闷、躁动,正是滋长感伤的温床。如若他们实际地无忧无虑、捧腹开怀,实际地纯粹得没有一丝挂念,那么夏日的夜晚,那些暗淡的繁华褪尽的只容一丝风通过的夜晚,必不会难熬。而它却是难熬的,它下面暗藏着涌动的悲戚,未可知通向何方的怅惘。他们把它憋着藏着,甚或无法意识到它的存在。但它就那么真实地存在着,存在于蝉声歇止、毫无防备的夜。这是夏天的味道,它的憋闷就是他们隐忍的酸楚。
刘大人的夏天酸着,憋闷着,无处安放着。但刘大人不觉得它消极。因为夏天的味道见证着刘大人成长的味道、青春的味道。
刘大人还在伤春悲秋着,确切地说,是一边伤春悲秋着,一边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毕雍已经下了御令,要把所有的旧臣都清除出去,可是能去哪里呢?
除了这朝廷之上,他们又能干什么事情呢?
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干了。因为这些朝廷重臣,他们不过都已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了,只有一双眼睛可以看事情,只有一双手可以写折子,其他的,可是什么才华都没有了。
那怎么办呢?除了这个朝廷,他们还能去哪里?
可是毕雍才不关心这个呢,江山已经易主,到了他的手上的东西,就没有再回复之前的规矩的道理。之前的大臣,是之前的皇帝请来的,和自己可没有关系。而且在他看来,这些人多半是懦弱无能的人,一点真正的主意也想不出来,而且还对着先皇有着愚蠢的忠心,留着简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们需要人养老?呵,毕雍一声冷笑笑出了声,他自己还需要有人养老呢,难道他还得靠着别人?
没有人是可以一辈子仰仗的,如果真要怪罪的话,就只能怪这些人自己,谁让他们自己跟错了主子,到了最后,竟然沦落到自己的棺材都买不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