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扶靠着垂柳,晚霞染红天际,远处村子里的人家升起缕缕炊烟。
客栈的栈旗被傍晚的风拂动,轻柔地飘摇着。青山只剩下几道柔美的轮廓,绿水埋在夕阳中,朦朦胧胧地模糊着。
冷钥起身,牵起胡维祯白嫩的纤纤细手,眼中盛满泪,“阿祯姐,我从青楼被药师救下,这一路的寻父寻母之路上,一路饱历经沧桑,受尽了困苦的折磨。遇见你这样的好心人,真的是第一次,小女在此,万分感谢。今日与姐姐结下的情缘,定不会就此了断。若将来钥儿找寻到了失散的阿爹阿娘,定会不远千里来找姐姐。到时不论钥儿或贫或富之,都要接姐姐和钥儿一起生活,不会再让姐姐受流浪道路上的颠沛流离之苦!”
胡维祯听完这一席话,早已是泗涕滂沱,她看着冷钥水灵灵的小脸儿上的坚毅,挤出一个苦笑。
还真的是年少轻狂的孩子啊,寻亲路,又怎会如此容易?即使找寻到了自己的双亲,那么生活的贫苦富贵还是个未知数,而若是冷钥的爹娘属于老来得子,如今年岁已高,那么赡养还是个大问题。
再或者,若冷钥爹娘早已英年早逝,或是成了达官贵人,不认自己这个遗落在凡世如今来看并没什么用处的女儿,就算冷钥再怎么执着于与亲人团聚,又有何用呢?
人心的冷暖,江湖之上没有人比胡维祯更清楚了。
若干年前,当胡维祯还是个正值豆蔻年华的青葱少女的时候,就已与穆凌相恋。穆凌温柔体贴,虽然不会耍什么聪明的小技俩,不会变着花样儿地给她惊喜,但心里全部都是她,心心念念地对她好,虽然性格木讷了些,但至少在夜晚天凉之时也会给胡维祯披上一件夹衣。
过了这么多年了,红颜即将逝去的胡维祯仍没忘记,当年不言不语不争不抢的穆凌在朝廷上一直是个平庸之辈,可当先皇提拔他时,胡维祯喜极而泣的高兴,为自己可以成为妃子,更为穆凌的成功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他是我的男人!
可,千算万算,谁也没想到先皇那么快就被夺位争权的毕雍私下里派刺客暗杀。而作为朝廷重臣的穆凌,也肯定逃脱不掉被贬流放甚至是杀头的命运。
不幸中的万幸——穆凌没有被杀,在熬过了监狱里度日如年煎熬的几日之后,被流放荒野。
残忍。
人心。
胡维祯伸出手,为冷钥拭去脸颊上的眼泪。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她是多么想直接告诉这个天真无害的孩子——人世繁杂,人心莫测!
冷钥眨巴着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望着她,她的睫毛上还沾着几小滴泪珠,眼睛深邃得动人。透湿的眼眸里尽是真实的诚心。
“别哭了,钥儿,我们总会再见到——”
一时之间,胡维祯简直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了。
此时的她,大脑已经全部被不堪回首的悲痛往事占据,眼泪如泉水往外涌,无法止住。
她自嘲地咧了咧嘴角,她多么希望冷钥能明白世间冷暖,淡漠待世,不要对寻亲之事抱过大的希望。
因为,希望越大,当最后结果不尽人意时,失望才会越大。
如果冷钥有一天对世间失望了,那么,现在这个多么可人儿的一个灵动少女,变得悲伤多愁善感且堕落了——就像现在的胡维祯那样。
她会非常心疼。
可是,胡维祯又何妨不是呢?
想想她为何在跌入逆境时,却决定上路长征,流浪,其原因,不就也是为了寻亲,为了找到被活生生拆散的郎君穆凌,并找寻到被心狠手辣的毕雍拐卖走失散多年的女儿穆念吗!?
她和她,都是同样的人。
即使年龄和阅历上存在差异,可她们,都是倍受生活考验,饱经沧桑的人。挣扎在人民底层,苦苦探寻着幸福。
所以,她有什么可劝阻她的呢?她,不也是同样的执着与固执吗?
幸福的人逍遥云间,而不幸的人,只能堕落在凡尘,迷失在凡尘,徘徊在凡尘。
像她们这样的人,才有惺惺相惜的资格。
胡维祯闭上双眼,任凭眼泪肆意流淌。冷钥也受到情绪的感染,搂住胡维祯,额头轻轻靠在胡维祯的肩头,小声啜泣着,肩膀随着呜咽一颤一颤,看上去甚是可怜。
胡维祯抬眼望了望天色——天色 欲晚,天际边缘只剩下最后几缕寂寞的霞光,残留在天幕,傍晚归巢的乌鸦扯着难听的嗓子在二人头顶上“哇——哇——哇——”地飞过,微风止了,世界一下子寂静了起来,寂静得只听得见对方的眼泪在不断地涌出眼眶。
离别的伤感,蔓延到每个角落。
古人说,伯牙遇子期,是他一辈子珍惜的幸运,为了知己,绝弦不会让伯牙留恋。
对于如今的胡维祯和冷钥来说,她们,难道不就是一个是伯牙,一个是子期吗?
茫茫荒野,偶然邂逅。相知相识,却面临着分离。
末了,冷钥最先调整过来情绪,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在胡维祯手心里轻吻了一下。
她说:“姐姐,你路上一定要小心,我们一定会再见到,而且,下一次见面,我们一定会相守终生。救我的那个好心药师就对我说过‘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的情缘,会打动上天的!”
胡维祯也浅笑,与冷钥挥挥手,转身走向属于她的马。
其实,她知道的。
靠天靠地都不灵的。
人世的残酷,不是参个天拜个佛就能解决的。
世间那么多愁苦百姓,每个人都会在绝望无助的时候祈祷上天,可真正美梦成真的有几个呢?
又有多少惺惺相惜的相恋之人真的能够终成眷属呢?
——就像她和穆凌一样。
她知晓,从今往后,她们不会再相见。
有缘相知,无缘相守。有缘邂逅,无缘等候。
胡维祯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嘲讽人性可悲。
最终的最终,胡维祯再没了勇气转过身去再看看这个今后将会永别的知己。
尚还年少的妙龄姑娘啊,祝你安康,永生幸福,与父母团聚,摆脱贫苦。
她向后摆摆手,看似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其实在冷钥看不见的脸上,早已流淌满了泪水。
冷钥默默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胡维祯向前走着,渐行渐远。一时间,思绪蔓延。
其实,她也知道的。
人世,是繁杂的。
人心,也是莫测的
有些人,说了要再见,却再不相见。
就像她一样。
也许胡维祯还是把她当个尚还年少的轻狂姑娘看待。
她的经历,却已经让她拥有了不同于同龄少女的忧虑和坚毅。
不过这几天冷钥很开心,因为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尽管自己现在不能与其相认。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因为她有着那样的回忆。
……
“青青姐姐,穆念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啊?”尚且年幼的冷钥一抽一抽地说。
同样在豆蔻年华里被卖到青楼的一个十几岁的大姑娘青青看了看衣衫不整的冷钥,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她不想打破眼前还单纯的小姑娘的幻想,至少,她不愿亲口告诉她这个残酷的事实——但凡进了这个地方的女子,少有能走出去的……
“念念,你知道女子最需要什么吗?”她说。
冷钥擦擦眼泪,奶声奶气地回答说:“不知道。”
“是清白。”
青青姐姐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去。在冷钥看不见的地方,青青的脸上早已涕泗横流,她无声地哭泣着,不想也不敢让冷钥看到她脸上的泪水,她怕冷钥用她那天真的面孔,单纯的眼神问着她无法回答的问题——‘青青姐姐,你为什么哭?’
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们早在踏进这个门的那一瞬间,我们就注定无法保留那个对女子来说最重要的清白了。因为我知道,我们这一辈子都只能生活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了。因为我知道,也许只有在我们年老色衰之后,才有可能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可这样的话,你让她怎么和那个还单纯的小女孩说?亲眼看到一个单纯的孩子的幻想被打破的感觉青青已经经历过了,那种感觉比自己的幻想破灭还要痛苦,她再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青青想,其实她有办法离开这里,只是,这个方法并不适合那个单纯善良的孩子。
第二天,冷钥再找青青姐姐一起玩耍时,却到处找不到了青青的身影。
数日后,青青的尸体被一位渔夫打捞到了。
在青楼外的一条小河里。
现在,她明白了。
女子最重要的,是干净,是清白。
可嘲讽的是,她早已在年少时就已经丢掉了女子最重要的东西。
但她要比所有被毕雍从民间或官僚里拐卖来的姑都要幸运。
因为她有幸遇到了一个贵人。
男子,也就是那个药师把她救了出来。
冷钥看着胡维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渐渐地离她越来越远。
就像前面说过的,冷钥看得出来,胡维祯还把她当做一个单纯的孩子。
可是在经历了那些事之后,她真的还会如此单纯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胡维祯看见的只不过是表象罢了。
只不过是她在这些年里一直戴着的面具罢了。
胡维祯走到一半突然回头,然后和冷钥久久的凝视,然后猛的跑回来抱住了冷钥。
久久的。
地上突然出现了水滴,一滴两滴。
可是并没有只下雨啊。
聪明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