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内侍也只好捻了拂尘退下,眼睁睁看着尚算年轻的天牢将领迈腿,一步步走到殿内去。由宫女打开的门就像是怒狮张开的口,而刘宇,正被吞吃入腹。
高座上的东方慎早换了个适宜见人的姿势,指尖捏着颗圆润玉珠。刘宇跪下去,拜他今生所忠的君主,也参见他所踏西戎国土的王,“深夜叨扰陛下,臣有罪。”
清脆几声响,是玉珠从君王的指尖滚落,摔到平地上成了零碎几半。而男子从上位走来,顿步在刘宇身前,“一个二个都请罪,”他声音里似乎还带了些笑意在,“当朕是会吃人的老虎不成?”
再叩个头前额贴地,刘宇开口,声平,“臣不敢。”门窗未曾关严,便有一丝冷风过堂,吹得他汗湿了的后襟冰凉一片。而他略抬一抬眼就窥见东方慎的高靴厚底,离得近了又近,随时都有可能招呼到自己脸上。
伴君如伴虎,头回体验的如此真切。
只是虎也择人而噬,眼下他还有些用。东方慎往后退一步,“爱卿且,起来回话。”转回高座一指底下矮椅,宫女近前给小几上添碗茶,打外头再来了两三份糕点,“常言道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朕信你不是个糊涂人。”
穿堂风带出几声呼呼的响,高座那人面上重又挂了抹温和的笑。刘宇看在眼里却只觉着脊背发寒,掌了茶盏入手摩挲着杯壁也不能缓解半分。他只好陪着笑,“臣是来报,天牢失守事件的隐情。”
东方慎听着听着眯了眸,“你不说朕倒忘了,柳新被从天牢就走,你身为留守将领……难辞其咎。”就着递在唇边的茶盏浅抿一回,男子半真半假的舒出口气,“既然来了,就说说有什么隐情。”
长指探过去揉一揉太阳穴,他语气里竟透出几分漫不经心,“朕也好看看,能让你深夜来报的这消息,够不够你将功赎罪。”
东方慎的话是这么说着,刘宇却不敢真的就往将功赎罪上去想。这一晚先是狄丘来人救走了柳新,中间那场对战就已经十分让他受挫。后头却又目睹了沈栈为求一谏被赐绞刑,方才皇帝陛下更是变相的威胁他:再拿请罪来说事,你也去陪那一个吧。
接二连三的大事件砸下来,刘宇的脑子已经快要懵掉。这会儿东方慎陛下放出来不清不楚的一句话,他听不明白也想不透彻。如此索性不想了,径直按着东方慎的吩咐做就是。
至于这么做了以后会怎么样?
听天由命。
“狄丘今夜来的确实突兀,臣等没有防备。但天牢就算不多加防备,平日里的守卫力量也称得上是戒严了。”刘宇斟酌着词句,“何以狄丘一来,所有防线就土崩瓦解?”
这话倒是说的事实。
东方慎摩挲着左手上的玉扳指,微眯了眯眼,“那依爱卿看,这中间是有什么蹊跷?”
“古往今来,此类事件若有蹊跷无非两种。一是内鬼,二是外界有强大助力。”话到这儿稍微有一顿,刘宇捋了捋思路才接着道:“初时综合了天牢的日常守备情况来看,臣以为此二者相较……”
抬头窥两眼东方慎脸色,刘宇心一横,还是说了出来。可话到底在舌尖上打过几个转,换了好听些的说法,“原先臣以为是有内鬼的可能性比较大,不成想,却是错了。”
高座上的东方慎挑了眉,“怎么错法?”却不过片刻便又收敛,语气似乎漫不经心声却沉了不是一点半点,“他狄丘还当真能请到什么强大助力不成?”
刘宇放了手中茶盏,跪下去才敢开口,“回皇上话,臣事后着人在天牢附近探查。今夜当值的守卫共计一千零三人,战后即时清点,存活人数为三百零七。”
伤亡人数竟如此之多,东方慎的脸色沉得越发厉害。而让他彻底面沉如水的,却还是刘宇后头那一句。
“禁卫军配合着在附近探查过后,臣亲自清点尸体,我朝共计六百九十六具。”抬手轻揉额角,刘宇眼皮子轻微颤了颤,“之后臣又叫存活的众人前去一一辨认过,尸体当中……并无陌生面孔。”
话说到这儿已经十分直白清明,刘宇再叩了回头做礼,“彼时臣再回忆对峙的过程,才惊觉狄丘来人竟提及了妙手空空。”此话一出殿内两人俱是沉默,谁都知道这样的招数只有江湖人才会使。
“江湖中人,终究还是介入进来了。”沉闷一声长叹,前不久还怒气高涨的东方慎似乎一下子老掉了好几岁,“爱卿今次所说,的确事关重大。”他伸手扶额,“朕准你将功抵过,若没有多的事要禀来,就先回去吧。”
平声应个喏,刘宇起身往后倒行,快到门口的时候才躬着身子道了声:“臣,告退。”
高座上的人没有应声,所幸他也没想过这一句还要得到回应。宫女识趣的将门大开,刘宇迈出这殿门,垂眸理了理袍袖。风从堂前簌簌的过,而今日的夜色,还深浓得很。
他负手在后,转过拐角看着路上没人了,便悄然使力捏着衣裳腰间抖了几抖。冷风从领口灌进去,吹过他背上在殿里时因为太过紧张沁出来的湿黏黏的汗。
有那么一瞬刘宇觉着森寒入了骨,就像是老人口中鬼怪附身的感觉。可下一刻他又望见九曲长廊上挂满了灯笼,显是烛火通明。
刘宇勾唇,有些自嘲的笑。
他怕是今夜接二连三的经受刺激,这会儿脑子已然不大清醒了。这灯火通明的光景,又是在龙气会聚的皇宫之中,鬼物怎么可能有胆子出来作祟?
“罢了罢了,快回去歇歇才是正经。”如此低语着,刘宇迈步出了东边的宫门。而在皇宫深处他方才待过的大殿里,东方慎正头疼的揉着眉心吩咐叫内侍进来。
“皇上。”仍是先前替刘宇通报的那个太监进来,手里还端着个红木的盘子。至于拂尘早就搁去边上,他提壶给东方慎换一杯热茶,之后也再没多的言语,只站在边上侯着人吩咐。
紫砂壶嘴上热气正腾腾的往上冒,东方慎眯眸把手上的茶盏凑到眼底,温暖甚至微烫的气息叫他鼻腔里酸了酸,险些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