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瑶翾在雨中，跪了很久很久，雨越下越大，水迷湿了她的眼睛，她睫毛上都是水珠，依旧一动不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的空气产生波动，接着一个熟悉的气息，随着她一起跪了下来。
她没有转身，已经知道了跪在身边的人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凌影冥面无表情的跪在那里道。
“我跪在这里，只是求师傅的原谅，你呢，你跪在这里有什么目的？”卿瑶翾轻薄的声音，缓慢传来，飘渺的仿佛风中被吹散的云彩，不带一丝感激焘。
凌影冥只是跪在那里冷然，“我跪在这里，求你师傅原谅你！”
卿瑶翾扭头，满脸都是雨水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道，“你走吧，我师傅担当不起，你是西路国的王爷，是雪莲国的贵客，他哪里当的起你的下跪？”
凌影冥微笑，伸手抚摸卿瑶翾的脸颊，帮她拭去满脸的泪水，“他若是当不起，就必须得原谅你，因为，你不起来，我也不会起来！洽”
卿瑶翾没有说话，只是用清冷的眼睛看着他，他的手，温热浑厚，带着薄薄的茧。
不知道为何，在他身边，她有了一丝被保护的感觉。
可是很快的，她就否定了这种感觉。
卿瑶翾，往日的一切，你还记得吗？
那些伤，那些痛，还有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
这辈子除了自己，还有谁可以依靠吗？
她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酷的嘲讽之意，她跪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别过头去，躲过了他的手。
他不明白，她忽然来的冷冽之意，从何而来，明明刚刚还好好的。
凌影冥随即不再有别的心思，只是随着她一起，静静的跪着。
大雨将两人的衣服打湿，两人跪在那里的画面，出奇的和谐，仿佛大师手中的一副工笔墨画。
不知道跪了多久，风厚终于忍不住，披着衣服起身。
他站在门口，神色惋惜，虽然看不见这丫头，可是他却能够想到。
这丫头一定是倔强却又不屈的表情吧？
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其实正与邪，对与错，根本就没有明显的界限。
唐礼站在身边，惊讶的出声，“咦，那个不是西路国的王爷吗？他怎么也跪在雨里，老白，你这样可不地道，那个王爷是紫麻姑特地请来，帮忙平定内乱的……”
白升皱眉，凌影冥也来了？
这两个孩子……
“叫他们都进来吧！”白升转身，朝着屋内走去。
他咳嗽着穿好衣服，然后摸索着回到自己的软榻，盘腿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卿瑶翾和凌影冥，一身湿哒哒的衣服，站在风厚的眼前。
风厚没有开口说话，两人都不开口，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僵滞。
唐礼打着哈哈道，“仁王殿下，你这是做什么，白长老只是惩罚他徒弟，你凑什么热闹？”
凌影冥接过丫鬟递上来的毛巾，看了唐礼一眼，上前帮卿瑶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我只是帮我的王妃求情，没有凑什么热闹！”
“王妃？”唐礼睁大眼睛，看着卿瑶翾道。
卿瑶翾接过他手中的毛巾，冷冷一笑，“弃妃！”
凌影冥被噎了一下，皱起眉头不再说话。
唐礼呵呵一笑，不再理会年轻人的事情，拿着茶壶唱着昆腔走了出去。
风厚坐在那里，始终皱着眉头，“翾儿，你杀那些人，无非是为了灭口，若是你在这里时间太久，恐怕那些人就白杀了，所以你走吧……”
“可是师傅……”卿瑶翾还想说什么，却被风厚阻止，他摆手道，“什么都别说，为师明白你的苦心，只是为师若是不将你赶出师门，恐怕你在天道也不好交待，明天开始，朝廷会对你下通缉令，你自己好自为之！”
卿瑶翾松了一口气，师傅这么说，她就放心了。
师傅虽然表面上恨其不争，但是实际上，还是很护短的吧？
她深深的看了风厚一眼，然后转身，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风厚殿。
凌影冥想随着卿瑶翾一起离开，却被风厚叫住。
他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仁王殿下，能否留下来，听我一句忠告？”
凌影冥只能停住脚步，双手作掬，“晚辈洗耳恭听！”
“翾儿这个丫头，恐怕是被你伤透了心，她的心里，有三件未了的心愿。其一就是皓皓，她陷天道这个泥潭中，苦苦挣扎，多半也是为了皓皓。”
“其二就是季扬。季扬的死，她一直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寻找季扬的魂魄。可是我已经帮他查过了，阴届轮回中，根本就没有季扬的名字，也就是说，季扬的魂魄，一直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一直未曾投胎。”
“这对她来说，不是好事，我不希望她再做出什么逆天而行的事情。届时若是她真的找到季扬的魂魄，你一定要阻止她复活季扬！”
风厚说到这里，口气微顿，他大概是累了，自己伸手想要拿茶杯。
手指却碰到桌子上的书册，将茶杯打翻。
凌影冥上前，赶紧换了一个茶杯，帮风厚倒茶。
风厚微笑着接过，喝了一口茶，叹息一声，“果然还是老了……”
“前辈，你的眼睛……”凌影冥皱眉，发现风厚的眼睛不对。
他的眼睛没有丝毫神采，而且也没有任何焦距。
风厚微微一笑，“看不见了，没有关系，我一点也不后悔！”
凌影冥为他这没头没脑的话不明白，只是皱着眉头。
风厚拿着茶杯，微微扭头，用下巴示意：“王爷请坐，让王爷先是跪着然后又站着，风厚担当不起！”
“前辈是翾儿的师傅，也就是我的半个师傅，自然担当的起！”凌影冥轻声道。
风厚点头，微微一笑，“既然这样，我也不跟你客气了，阿风，我问你，你对翾儿现在是什么感情？”
凌影冥沉默须臾，开口道，“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可是翾儿未必领情！”风厚叹息，从怀中摸出一颗佛祖，递给凌影冥道，“这东西，我原本是要传给翾儿的，可惜她离正道太远，这东西已经不适合她，所以现在，传给你吧……”
凌影冥拿着这颗佛珠，仔细端详，见实在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这才收起，“谢谢师傅！”
风厚听他将称呼都改了，也不点破，只是抿唇一笑，“还有最后一点，翾儿的仇恨之心。”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变，有些痛心，“这点是我这做师傅的不好，始终没有能化解她心中的仇恨，我以为过了这么久，时间会让她淡忘一切，可是没有想到，她对往日的伤害，始终耿耿于怀！”
凌影冥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抿着薄唇，卿眸中满满的都是沉痛。
翾儿应该恨的，她受了那么多伤害，失去了两个孩子，唯一的孩子，现在还是这副模样。
她怎么能不恨，原本皓皓可以恢复正常的，只要她第三个孩子出世。
可是，五个月的胎儿，已经有心跳，会胎动，能够活泼的游来游去，却那样丧身在杨默的手上。
翾儿当然恨，他也恨。
风厚闭上眼睛，深深的叹息一声，“翾儿在修道的路上，原本就越走越远，我担心她最后会毁在自己的手上，无论怎样，你一定要阻止她报仇，让她平息心中的恨意，带着她远离尘世的是是非非……”
“我知道，我一直都是这么想，可惜，她不理解，她以为我只是懦弱，不敢去报仇！”凌影冥仰头，好看的剑眉，深深的纠结在一起，眸中都是痛苦之色。
杀了王雅媛，只是手起刀落的事情，但是杀了她除了激起颜立连的恨意，还能怎样呢？
过去的一切，已经回不去了，除了用以后的生活弥补，他并不觉得，报仇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王雅媛早晚会得到她该有的报应，可是这个施加报应的人，绝对不是他和她。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他半生算计，却最终不能算计到自己的幸福。
后来他总算明白，以前的时候，他装残废，扮毁容，斗皇后，战太子，坏事做的，不比他们少多少。
他们都没有得到幸福，他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呢？
现在浮在眼前的，都是凌辰希被自己逼入绝境，隐藏在黑暗中，一次一次想要杀了自己，杀了自己身边人的情景。
五年前，他不给凌辰希留一丝后路，将所有跟凌辰希有关系的人，斩尽杀绝。
五年后，他后悔了。
只是后悔有用吗？
那个时候，若是他不动手，凌辰希早晚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到时候被斩尽杀绝的会是他。
他一直在想，他这一生，错在哪里。
后来他明白了，生在帝王家，就是一个错误。
生在帝王家，有争权夺势的心，就是错上加错。
若是当初的三哥，不那么优秀，不那么锋芒毕露，他现在就不会是如此下场。
若是当初的自己，认命的远离京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他现在，也不是如斯下场。
若是当初的凌辰希，不那么杞人忧天，安安心心做一个厚道的太子，他现在也不是众叛亲离的下场。
几个人中，唯一好命的就是凌影台。
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凌影台好不好，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凌影冥坐在那里，感觉到了无尽的悲凉。
风厚握着茶杯，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的拧起眉头，担心着卿瑶翾的未来。
“阿风，你答应我，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要陪着翾儿左右！”风厚总结性的道。
凌影冥点头，帮风厚再续了一杯茶水，“我会的，师傅！”
*
卿瑶翾离开雪莲国皇宫之后，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径直去了雪莲国别苑，皓皓的房间。
小家伙正在惆怅，娘亲说一个月之后，会来看他。
现在刚刚好过了一个月，可是他跟爹爹来雪莲国了，若是娘亲去边城衙门找不到他，那该怎么办？
呜呜，他就知道，他不该跟爹爹来雪莲国的。
他呆在边城该有多好，这个时候，娘亲一定会去边城看他。
这一次，娘亲找不到他了……
娘亲，皓皓在雪莲国，你知道吗？娘亲……
不知不觉，皓皓竟然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空气中飘来一股湿风，接着是卿瑶翾的声音，“娘亲自然知道，不管皓皓去哪里，娘亲都能找到！”
“娘亲！”皓皓兴奋起来，从椅子上跳下来，小脸通红的看着四周。
可是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娘亲的影子。
“娘亲在外面呢，还不快开门？”卿瑶翾的声音，接着响起。
皓皓就“蹭蹭”的跑到门边，然后打开了房门，卿瑶翾果然湿漉漉的站在那里。
外面的雨还没有听呢，叮咚叮咚的，仿佛雨中琵琶，格外好听。
“娘亲！”皓皓兴奋的一把抱住卿瑶翾，小脸在她身上，蹭啊蹭啊。
“娘亲的衣服是湿的，皓皓快松手！”卿瑶翾推开皓皓，然后进门关好房间。
“娘亲怎么知道皓皓在这里？”皓皓仰着小脸，满脸都是笑容。
“娘亲现在是神仙，皓皓去哪儿，娘亲都能找到！”卿瑶翾坐在那里，用玄术烘干自己的衣服，然后整理头发。
“娘亲真的是神仙？”皓皓凑近卿瑶翾，看着卿瑶翾身上的衣服，逐渐蒸干了水粉，眼睛亮晶晶的道。
“自然！”卿瑶翾微笑，捏了皓皓的小脸一把，一看桌子上面摊着书本，都是一些道家思想。
她还以为，凌影冥会让皓皓学一些帝王权术，没有想到，竟然皓皓看这个。
“娘亲这次来，是不是很快就要走？”皓皓上前，仰着头道。
卿瑶翾点头，“娘亲马上就要走了，不过下次来，娘亲会带礼物给皓皓，好不好？”
皓皓点头，乖巧的握住卿瑶翾的手，“皓皓会很乖很乖，一直等着娘亲！”
“乖孩子！”卿瑶翾低头，亲吻了皓皓的额头一下，然后离开。
回到天道的时候，天道正在进行一场稽查，所有跟朝廷有关的人物，全部被抓了起来，关进了地牢之中。
方黎主动请辞，他和风厚师徒关系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自然得避嫌。
再说，他想离开，已经是一个月前，已经提出过，现在再次提出，也不算突兀。
“方先生，你上次说，你有个师妹，以前也在天道呆过，可以担任法王的职位！”秀才转身，看着方黎道。
秀才是天道二当家的军师，在天道的地位，不在方黎之下。
方黎点头，“她叫白霜，以前是天道的清流长，不过她的身份也很尴尬，一样是我师傅的徒弟，若是天道不信任她，就当我没说！”
秀才尴尬的笑着，“方先生说的哪里话，我们怎么可能不信任方先生的师妹，方先生还是考虑考虑，天道真的很需要方先生这种人才！”
“我已经考虑好了，这些年，我也累了，所以，你们找好法王的人选吧！”方黎背靠在椅子上，闭起眼睛，微微仰头道。
“我们，能否见一下方先生的师妹！”二当家的忽然开口说道。
他戴着面具，整个人的气势，恍若高山流水一般，犀利，有种洞穿人心的压迫之感。
这些年，方黎跟着这位二当家，步步高升，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二当家的真面具。
他忍不住多看了二当家一眼，漫不经心的道，“当然能，她就在外面，等着面见各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