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刻,天色微微亮起了些,长平门外往西南三十里处,一户僻静的农舍里,一对夫妇被麻绳牢牢捆住丢在一旁,已经昏迷,农舍四周也都有人守卫。
里屋,云绥正坐在床边,身边的绯衣女子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脚边的水盆里血水鲜红,地上丢着沾了血的、已经被撕毁的衣物。
云绥的脸色不大好,女子神色担忧,手上稍稍一个不注意,力道重了些,她下意识地拧了拧眉,很快又恢复沉静神色。
“所幸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及要害,这几日要记着按时换药,好好修养着,应该过些时日便能痊愈。”绯衣女子说着松了一口气,替云绥包扎好伤口之后,拿起在农舍内找来的外衣给云绥披上,示意守在门口的人将屋内的血水和血衣都清理掉,一转身看到脸色有些苍白的云绥,秀眉立刻又皱了起来。
“少主……”她轻轻喊了一声,“您没事儿吧?”
云绥摇摇头,往后靠了靠,女子见状连忙上前,替她找来一只枕头垫在身后,云绥靠着枕头,闭上眼睛歇了口气,低声问道:“有多少人出了城?”
女子的脸色顿然一沉,咬了咬嘴唇,眼眶微微泛红,轻轻摇头,“除了与少主一道出来的几个,其他人……都没能出来……”
闻言,云绥眉心一紧,睁开眼睛看了看屋顶,眉宇间汇聚起一股化不开的悲恸,渐渐地又化作了不甘与恨意,“萧遥瑾呢?”
“萧右使他……他也没出来,还在城内……”
“呵呵……”云绥突然冷笑一声,“若还在城内的话,依照昨天夜里那些人的身手,怕是没有活路了。”
女子哽咽一声,小声说道:“昨天晚上,我们留在城外待命的几人突然看到城内有人放了求救信号,便猜想少主遇到了危险,来不及多做准备,只大致计划了一番就赶到城门口去了。好在,最终将少主救了下来,至于那些因此而丧命的兄弟姐妹,属下相信他们若在天有灵,看到少主安然无恙,应该也能安息了。”
“可是我心不安!”云绥牙咬在在一起,发出轻轻的响声,双拳紧握,险些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崩开,“他们都是因我而死!”
女子连连摇头,“不是的,他们的死不怪少主,是那些黑衣人,是黑衣人害死了他们!”
云绥用力瞪着眼睛,硬生生地将眼鼻的酸涩压了回去,杀意一阵阵涌上心头,“这个仇必须要报,今日他们拿走的,无论是分舵还是人命,我都一定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少主放心,属下一定会尽快查明这些黑衣人的身份,这个仇非报不可。只是少主,现在你受了伤,萧右使也不知所踪,我们的人折损惨重,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回去,等有了机会……”
“回去?”云绥紧紧蹙眉,冷睇了她一眼,“我连他们的尸骨都未能收回,你让我现在就这么回去?”
“少主,千林头七已过,若千诏音知道我们就在九因,一定会趁机对付我们,我们现在在此多留一刻钟,便多一分危险。”
“修罗殿……”云绥轻轻念叨了一声。
“对了少主,昨晚袭击你们的会不会就是修罗殿的人?”
“不会。”云绥几乎想也不想便断然否定,脑海里一遍遍浮现那些黑衣人的杀人的样子,“修罗殿没有这样的人。”
“那会是谁?难道是……听七楼?”
这一次云绥有些迟疑,过了半晌,仍旧是摇头,“我无法断定,他们的武功招数实在太过诡异,与我以前所见过、所交过手的其他听七楼的人完全不同。他们……就如同一个个没有血肉、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甚至连生命都没有的躯壳,一个个杀人利器,比之我所见过的最绝顶的、最冷酷无情的杀手更可怕,说到底,杀手终究也是人,可是他们……已经算不得是一个人。”
虽然女子早已听从城内逃出来、曾与黑衣人交了手的玲珑阁弟子说过那些黑衣人的可怕之处,可此时再听云绥说一遍,仍觉有些毛骨悚然,浑身发冷,心下一阵阵发怵。
她不由轻声呢喃道:“他、他们该不会是……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云绥冷笑,“可怕之处就在于,他们也不是恶鬼,而是比恶鬼更可怕的人。”
女子有些心惊胆战,“那……少主,我们要不要尽快回去?万一他们追来……”
“不能回。”云绥再次否决,眯起眼睛朝着门外看去,握紧拳深吸一口气,待她再睁开眼睛时,不安之色已然退去,沉声道:“你若是他们,此时来追我们,你会选择往哪个方向追去?”
“我们如今受伤严重,若要逃离,必然是往着晏国逃去,所以……我会往着南疆的方向追去。”
“好,那我们就往北。”
“往北?”
“之前让你们处理的北边的麻烦处理了吗?”
女子连连点头,“少主放心,已经处理了,眼下他的势力和人手已经被我们的人接管。”
云绥轻吐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透过半掩的后窗看了看玺凉城的方向,“看来,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屋外的雨势时大时小,夜风翻卷,四周传来紧密的滴滴答答的敲打声。
时近月末,立冬已过,眼看着再过几日便是小雪,越往帝都玺凉城的方向靠近,天气就越发寒冽。
“驾——”一声低沉的喝声在荒野郊区响起,一匹快马正疾行奔走在前往玺凉城的路上,九因通往玺凉城一路平坦官道,虽然此时夜色深浓,又因为雨天的缘故,不见一丝月光,赶起路来倒还算方便。
这一路上他天色漆黑方才寻地儿歇息,天色刚亮便又起身赶路,原本计划需要五天的路程,只用了四天便走完。
唯一恼人的便是这一路不停歇的雨,从九因出来就一路下过来,到了沛州地界,竟有些下暴雨的趋势,所幸就在雨势骤然变大之时,他刚好赶到附近唯一的镇子上。
镇子并不大,又地处偏远,亥时未到,镇子上的铺子便陆陆续续关门熄灯歇下了。
赶了几天的路,步清倬身上有难掩的风尘疲惫之态,然而稍稍收拾一番,坐下来之后,他却又毫无睡意,便起身走到后窗旁,将窗子推开一条缝,一阵凉风顿时卷着沙石吹进屋里。
步清倬皱了皱眉,又将窗子重新关好,思忖半晌,熄了灯躺下。
心底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脑海里时不时会浮现疏离的面容,还有那张她临走之前匆忙留下的字条。
起初他只是想到,也许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可是这两日渐渐冷静下来,他渐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一个以复仇为生、一个因复仇而出现的人,如今大仇得报,了无牵挂,在不醉不归好吃好喝、醉生梦死般过了这么一段时间,突然在那个时候不辞而别,与他离开的时间也就一前一后,仅仅只是巧合?
她究竟是因为何事离开,又去了哪里?那何这一路走来,他总是有一种错觉,觉得这个人就在自己身边,就在不远处?
夜过三更,所有人都已经沉沉睡去,整个镇子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与死寂,静得可以清楚地听到窗外枯枝被夜风吹断落地的声音。
“嘎巴——”轻得几乎细不可闻的声响,却将步清倬从浅眠中唤醒,黑暗中他皱了皱眉,嗅到一股怪异的香味,朝着门口瞥了一眼,掏出一只帕子掩住口鼻,屏息凝神。
“哼,这人身上应该有不少好东西。”黑暗中,有人压低声音道,“他们进镇子的时候我就瞧见了,虽然轻装简行,可是那马鞍与衣着打扮绝非寻常之人……”
“少废话,先做事!”另一人轻叱一声,其他人便不再说话。
这些人脚步声很轻,就算不是高手,也是身手不弱的练家子,听着脚步声是朝着步清倬这边而来,对于深夜被扰,步清倬有些不悦,此时三言两语间弄清楚了他们的身份,便也不打算再装下去,掌心里真气缓缓凝聚着。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那人脚步一停,“人都已经晕了,为何不点火?”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众人,短暂的沉寂之后,只听一声轻响,屋里亮起了一只火折子,那人正要举着火折子去点火烛,后窗突然“砰”的一声被撞开,一阵凉风吹进屋内,紧跟着一道黑影闪进屋内,凌厉的掌风随之而来,打落了那人手中的火烛,屋里顿时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步清倬拧了拧眉,悄悄坐起身侧耳听了听,从后窗进来的人并非随他而来的隐卫,此人脚步声轻微若无,气息收敛,掌风初觉绵柔,转而又变得沉重凌厉,而后他便听到一阵凄惨的哀嚎声,一声接着一声。
这种气息他很熟悉,也很亲近,这种掌风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他一直挂念着的人——
寒风一晃,又有三人进了屋里,这三人皆是内家高手,所用的内息与掌法步清倬再熟悉不过,短暂的失神过后,他霍地起身,轻呵一声“住手”,翻掌运气朝着烛台打去,屋里顷刻间亮了起来。
然而,就在火烛亮起来的瞬间,一道白影从后窗跃了出去,步清倬快步追到窗边,那人已然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