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钦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便沉默不言,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敢开口。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心绪凌乱,无以复加,似乎在方才那一瞬间,这些年里他所知、所想、所查的一切的一切,一下子全都涌进了脑海,他根本来不及做出分析与判断,来不及将它们分类安置妥当,所以他不敢多言,生怕一开口便说错了话。
所幸祁晔并没有在此事上纠缠太久,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温月那边近来情况如何?”
提起温月,白钦心头紧绷的弦稍稍放松了些,一来,不用再想方才的事,二来,祁晔主动提及温月,语气还算平静,想来对于之前的事已经不再追究。
他清了清嗓子,道:“还算安静,上次的事情之后,她的心性大收,听郡主府的人说,这段时间她对府中的下人态度颇有改观,很少再提打打杀杀之事,而且一直将自己关在府中,很少出门。”
祁晔的表情却不似白钦那般轻松,神色有些漠然,“以她的性子,她会有此改变,只有两个可能,一则,她是真心改好,二则,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比之以往更加疯狂,至于是其一还是其二,那就只能再等等看了。”
说话间,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喃喃道:“年下将近,这一年又过去了。你有没有觉得,这几年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
白钦走过来道:“相爷事务繁忙,自然不觉时间悠长,不过,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
祁晔笑着挥了挥手,“长公主情况如何?”
白钦道:“秦光死后,长公主殿下的心情确实好转许多,近来也很配合下官,只是长公主殿下的病症耽搁太久,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慢慢调养才能恢复。”
祁晔点点头,叹道:“长便长吧,只要她愿意安心治病便可。”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乏了,深吸一口气转身往里屋走去,伸手撩起垂帘的时候,又回身问了一句:“你当真不认识一个叫‘阿离’的姑娘?”
白钦想了想,依旧摇头,“相爷既如此想要见这个人,下官可以替相爷去把人找出来。”
祁晔略一沉吟,本以为他会拒绝,却没想到他点了点头,道:“好。”说罢,走进里屋。
白钦站在外面,看着晃动的垂帘,耳边回响着“阿离”两个字,脑海里不停地飘过疏离的面容,心底似乎明白了什么。
站在外面想了好一会儿,听着里面没有动静了,想着祁晔可能歇下了,便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耳边不停回荡着一道道混杂的声音,忽高忽低,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祁晔道:“不管到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什么人,我始终都是你的兄长,纵然你我不同姓,也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
疏离道:“若说起仇人,除了秦家和盛家,倒还有一人,这人虽然没有杀我父母,却在我疏家被灭的同一天,屠了岷城全城。”
商漩道:“你答应本宫,一定要好好守在祁晔身边,如今他身边唯一能说得动他、左右他情绪的人,就是你了,本宫知道你们相交多年,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你……你帮帮他,千万不能让他失去最后的良知,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恶人。”
蓦地,这些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窜动着、撞击着,痛得他脑仁一阵作痛,猝不及防地趔趄了一步,伸手扶住廊檐的石柱方才站稳。
他心里再明白不过,若论忠,很多事情他都已经老老实实地告诉祁晔,尤其是疏离的事,然而若论义,他却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不认识所谓的“阿离”,更不知道她与淳于措、甚至与小皇孙商璆鸣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白大人……”路过的下人见他神色挣扎地扶着石柱站着,脸色惨白,忍不住担忧道:“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奴婢扶您去歇会儿?”
“不用了,我没事……”白钦有些气力不支,随意挥了挥手,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勉强站稳脚,跌跌撞撞地朝着丞相府大门走去。
身后,祁晔的寝殿内,已经退去外袍、身着里衣的祁晔正站在窗子前,透过半掩的窗子看着身形摇晃的白钦,眸色忽明忽暗,脸色越发沉冷。
入夜之后的郡主府越发冷清,朝来寒雨晚来风,萧萧瑟瑟。
女子推开门进屋的时候,屋里只在外厅点了一支火烛,烛光昏黄,被开门时吹进门来的风吹得拼命晃动,险些灭掉,好在晃了一会儿之后便又停了下来。
女子在外厅扫了一眼,朝着里屋看去,走过去轻声喊道:“郡主……”
“回来了?”昏暗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那女子吓得一愣。
循声望去,只见一道人影从昏暗中缓缓走了出来,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走在外厅的软榻旁坐下,她赤着脚,没有穿鞋子,踩在地上几乎没有一点声音,披散着长发,乍一看去,还以为看到了鬼魅。
那女子定了定神,跟着走过来,行了一礼,低声道:“照着郡主的吩咐仔细查过了,那日丞相大人遇刺之时,晏国平鸾公主的车驾正好路过丞相府外,他们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刺客。
属下派人问了宫里的人,那天晚上平鸾公主确实进了宫,而她出宫回到住的地方,必定会经过丞相府附近,想来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丞相大人并未多想。“
这显然是话中有话,温月眯了眯眼睛,“那你可多想了?”
女子垂首一笑,“想那平鸾公主霍晏绥可是诸国众人之中最想害丞相的人,之前她身在晏国时,就曾不止一次派人刺杀相爷,如今她一声不吭地进京,近在眼前,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都说女人的直觉向来准得可怕,这句话果真不假。郡主怀疑平鸾公主那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丞相府外,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奴婢便找人仔仔细细问了平鸾县主的离宫时间,结果倒真的发现了端倪。”
“时间对不上。”
“是,按理来说,如果平鸾公主真的只是在回去的途中路过丞相府,就算马车行驶得再慢,也该在那天晚上他们出现的两刻钟之前就已经路过丞相府外,而不是等到那么晚,当时天气那么冷,还是大雪天,身娇体弱的平鸾县主不仅没有立刻回去,反倒在外面耽搁了两刻钟的时间,这其中缘由便耐人寻味了。”
“呵呵……”温月懒散地躺下,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身下的布料,“两刻钟,足够她潜入丞相府行刺,再脱身逃走了。”
那女子点了点头,“真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竟然在那种时候动手。郡主,我们要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温月长叹一声,“我早就说过,所有想要对祁晔不利的人,都是我温月的敌人,谁伤祁晔,我便杀谁。
这几年祁晔不再似往常手段狠辣,很多事也都是得过且过,那些人便以为自己可以如此嚣张,胡作非为了?既然祁晔不便动这个手,那就由我来替他做这些,替他把那些碍事的绊脚石全都清理干净。“
“郡主……”女子听她这么说,不禁有些担忧,“奴婢记得前两天白大人过来说过一些话,他让郡主今后莫要再擅作主张,插手相爷的事,万一再惹恼了相爷,事情可就不好收拾了。奴婢仔细想了想,也许相爷不是没有发现平鸾公主有问题,只是为了稳定四国,假装不知道而已,万一……”
“万一?”温月嗤鼻一笑,“万一有一天因为这一次次的放任,祁晔出了事,又当如何?四国稳定?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又何必还要在乎什么四国稳定?我在乎的只有祁晔的安危,其他一切皆与我无关。”
她说着长叹一声,有些乏累地闭上眼睛,喃喃道:“千婳死了,她终于死了,咯咯……”
她抬手附在唇角冷笑两声,“这是老天在帮我,老天知道我没办法亲手杀了她,所以老天开了眼,替我把她处理了……千婳一死,从今往后,就再也没什么能阻挡在我和祁晔之间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听她这么说,那女子不敢再多言,低垂着头道:“郡主打算怎么做?”
温月道:“听说那天潜入丞相府行刺的人身手不错,我想来想去,平鸾公主能用得动的高手,无非就是玲珑阁的那些人,既然他们如此不知好歹,那就先从玲珑阁动手,把那霍晏绥的手脚与耳目都除掉,我倒要看看,没有了玲珑阁,她今后还能翻腾出什么浪来?”
那女子想了想,沉沉点头,“是,奴婢知道该怎么做。”说罢,躬身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温月一人,她仰躺着面朝上,睁大眼睛看着屋顶,须臾,突然对着屋顶咯咯笑开,眼角尽是妖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