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正事,步清倬心下霍地就沉静下来,起身跟着疏离往里屋的床边走去。
刚刚走过去,就看到疏离从床上抱起两床被子递给他,冲他狡黠一笑,而后脱了鞋爬上床,顺手放下了帘帐。
步清倬抱着被子站在帐外,连连摇头叹息,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自己打好地铺。
“那个人……准确地说,我也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他是我在玉辞山下无意中救下来的。我救他回来之时,他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疏离迟疑了一下,拉过被子盖好,“命不久矣?那他为何要上玉辞山?”
“准确地说,是路过玉辞山。他是从邻近的村落上进城的,路过玉辞山下时病发,昏了过去。”
“那他有没有说,为何要进城?”
“寻亲。”
“寻亲?”疏离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有亲人在盛家庄?”
步清倬已经躺了下来,却毫无睡意,脸色也不大好看,眸色有些阴沉。
“据他所说,他自幼染病,这些年虽然一直在医治,却一直没有好转,只能靠药一直续着。家中为此在镇子上开了一家药铺,老父亲也习得一手医术。只是,要延缓他的病,需要不少珍稀草药,所以差不多两年前,他妹妹为了挣钱给他买药,进城做工,便也就是盛家庄,一年多来倒是挣了不少钱。
可就在三个月前,妹妹突然失去音讯,再也没有往家中捎过信,老父亲心中担忧,便进城来寻,可那盛家庄根本不是常人进得去的。刚巧,盛家庄传出家主染病,遍寻名医的消息,老父亲便借此机会进了盛家庄,可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听到这里,疏离已然听明白了什么,之前进入盛家庄而没能活着出来的大夫,又岂是一两人?
当初她进入盛家庄,也曾亲耳听到庄里的下人说起又打死了几个大夫这样的话,想那位可怜的老父亲便在这些无辜丧命的大夫之中吧。
步清倬似乎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伸出双手交叠垫在脑后,定定看着屋顶,低声道:“你不必难过,就算他不这么做,也活不了多久。
他也不只是为了救你,不管当初杀了盛家人的真凶究竟是谁,他都会这么做的。既然他不能亲手为自己的父亲与妹妹报仇,那就只能用他这条残命相抵,救下替他报仇的人。“
话虽如此,疏离却不可能真的不在意,仔细想了想当时发生的事,又问道:“那张脸……你是怎么做到的?白钦医术那么厉害,寻常的易容之术根本不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因为那并非只是简单的人皮面具易容,而是易筋错穴、分筋错骨,再佐以奇药相助。这种方法虽然轻易不会被识破,可是麻烦也很多,撇开其他不说,单就不可逆转这一点,就足以让很多人望而退却。”
“不可逆转?”
“嗯,变成了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时间一久,那张脸就会变得僵硬瘫痪,直至最终完全溃烂。而且用这种方式易容,人要承受极大的痛苦,寻常人根本挺不过来。所以这种易容术并没有留存下来,很多年前就已经绝迹于世间。”
疏离撇撇嘴,“可是你却做到了。”
步清倬沉默了片刻,没有应声,疏离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即便不知道更多的情况,她也明白要做到这一点有多难。
不管是这易容之法,还是需要用到的奇药,以及那个提供这种手法和奇药的人,必然都是这世间最难得的,而步清倬为了帮她,愿意做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大恩大德了。
想到这里,她轻轻太息一声,好半晌,她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步清倬想了想,道:“梁恕。”
“梁恕……”疏离将这个名字反复念叨了几遍,深吸一口气,突然喊道:“步清倬。”
“嗯?”
“尽快把这边的事情处理一下,我们一起去找七曜转世。”
步清倬愣了愣,隔了会儿,他弯眉笑开,闭上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好。”
十月十一,休朝。
一大早,一辆马车就赶到了白府,下人通禀之后,车上的人并没有下车,而是由下人领着,马车一路驶进了府内。
温月本想去找白钦说些什么,却在后院院门旁看到白钦与前来相见的那人一道进了书房,便又退了回去。
约莫到了晌午,估摸着白钦那边的客人应该走了,这才又出了门,不想正好看到那人从白钦的书房里出来,在随从的陪同下上了马车,又一路朝着府门驶去。
皱了皱眉,温月快步走过去,看了看地上车辕的痕迹,忍不住问道:“韩廷玉找你谈了什么?难得见到你与朝臣这般密谈。”
“没什么,一点私事。”白钦的脸色说不出是好是坏,示意温月落座,“你找我有事?”
温月撇撇嘴,“我只是有些奇怪,我知道那天祁晔来找我,明明是带着杀意来的,可为何后来突然离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出现过?”
白钦稍稍迟疑,轻声道:“是长公主殿下。”
“商漩?”这有些出乎温月的意料,“她……是她让祁晔不再追究此事的?”
“准确地说,是她让相爷将你的事往后放了放,先处理别的事。”
“那事后呢?”
“依照相爷的脾性,他若是同意暂且将此事搁下,往后推一推,那后续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了,只要这段时间你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不要再去触他的霉头,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时间一久,他会想明白的。”
温月怔了怔,而后轻呵一声,笑得有些凄凉,“我如今已经到了要闷不吭声地装个死人,来求得他的原谅了?”
白钦正在收拾书册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眼朝温月看来,神色有些肃然。
“温月,相爷这一次为何如此动怒,你不会真的不明白,你又为何要杀那些姑娘,相爷也不是不明白,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你动了杀念。你当真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多危险的事情?”
“意识到了又如何?”闻白钦所言,温月骤然红了眼眶。
多日来自己一直在心中猜想、却不愿说出口的真相,如今被白钦戳穿,她的心底一阵阵的抽痛。
“他要杀我,根本不是因为我杀了他身边的那些女人,他要杀我,不过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我攒够了胆子,真的会杀了他最在乎的那个人!”
“温月……”
“可是白钦,我真的做错了吗?难道连你也不明白,我这是在帮他,在救他!”温月的情绪有些激动,浑身微微颤抖,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你一直跟在他身边,不可能不知道,前些日子那一场所谓的刺杀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想要刺杀他,可最终还不是连他的人都没见着,就被拿下了。唯独这一次,这一次刺客不但靠近了他身边,还刺伤了他,说到底,都是因为那个人就是他身边的人!“
白钦放下手中的书册,走过来扶住她,示意让她坐下,“这件事相爷自有定论,多余的话你不该说。”
“我为什么不能说!”温月甩手推开白钦,“他就是因为那个女人,因为她而失去了清醒和理智,明知道她是奸细,明知道她是来杀他的,却还是要保护那个女人,甚至为了那个女人,想要杀了我。
如今刺杀事发,他想的不是怎么处死那个女人,而是怎么将这件事瞒过去。为此,他甚至不惜全城造势,让所有人都以为刺客是外面的人,更是为此抓住一些人处死,戏做的有模有样,可是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够了。”白钦朝着门外瞥了一眼,挥手关上房门,摁着温月的肩膀让她坐下,语气也冷了下去。
“温月,我与长公主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这般自寻死路的,从今天开始,相爷的事你不要再过问,他的事他自己会处理。
奸细也好,刺客也罢,没有人能逃得出相爷的掌心,而你,若还想要替温家留下这一条血脉的话,从今往后便谨言慎行,管好自己,若再有下次,谁也救不了你。“
他的脸色深沉阴鸷,嗓音冷若寒冰,这是温月第一次见到这么生气的白钦。
从小到大,不管遇到什么事,不管白钦有多愤怒,至少在面对她的时候,他都是尽量和声细语。
而现在,他吼了她。
“白钦……”原本心中就悲愤又委屈,再被一直以来最关心自己的人这般斥责,温月只觉心头一阵酸涩,哽咽一声,湿了眼眶,“是不是连你……也开始厌恶我了?”
白钦愣了一下,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正要开口,就听温月又继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个样子,让你们很讨厌,我又何尝不想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什么也不用想,就这么无忧无虑地跟在你们身边,不管有什么事,就安安静静地看着你们去处理就好?
可是,我现在不能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得完全不同……白钦,你也看到了,如今在这世上,除了你我,还有谁是真心待他?那些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处心积虑地靠近他,而后寻找机会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