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岳的皇宫犹如苍穹之下一颗明亮的珍珠,百年的风霜也遮挡不住它的风华。其中亭台小榭,游廊大殿,皆雕梁画栋。四角屋檐,檐角指天,有游龙之姿,冲天之势。
一群太监并着宫婢,埋首经过长廊,进到一座殿内,屏气凝神,脚步点地,不见一点儿声响。
皇上的贴身宦官宋总管穿过黄玉架子绸面的插屏,上头绣着飞龙盘云图,金线勾勒的鳞片光芒四溅,栩栩如生。
“皇上,该喝药了。”宋总管脊背佝偻,声音细糯,唯恐惊扰了躺在龙榻上的男人。
自从皇帝龙体抱恙以来,睡觉常浅,常常几日不得一个好眠,性情也变得有些躁戾。因此这侍奉在侧的下人们,一个个皆吊着心,比往日更加仔细小心。
皇帝翻了个身,眼角眉梢皆是病态。他微微起身,宋总管赶紧一挥手,示意跟在后头的一众下人,随即慌忙扶起他。
“今日又有什么事?”皇上端起婢子手中的漱口水,漱了口问道。
“听闻好似北境传回了消息,具体的奴才不知,想必太子殿下一会儿便要来将诸事禀回皇上。”宋总管扶着他坐起身。
话音刚落,便有宦人来禀:“太子殿下到了。”
皇上欣慰一笑:“正说着呢,宣进来吧。”
宋总管俯首行了一礼,退下。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响,有道身影停在屏风前。
“回父皇,北境传来消息,突厥退兵到北境外。大将军与硕王擅自和突厥签下和解书,言明以后突厥不用再向我大岳朝贡。儿臣不知如何定夺,遂来问问父皇,此事该如何处理?”太子拱手道,静静地等待着皇帝回话。
屏风那侧的人似在沉思,过了好半晌才听到回音:“北境战事胶着多年,一直僵持不下。如今若能和解,也算是美事一桩。如今南境战事依旧吃紧儿,此时继续和突厥恶战,不是良计。怕只要日后不再生乱,朕倒愿意和突厥化干戈为玉帛。”
太子继续问:“父皇的意思是?”
“朕同意。此事虽然硕王先斩后奏,但事出有因,朕不予追究。帮朕拟一道圣旨,既然北境已定,便召硕王回都吧。”皇帝重声咳了两下,声音中满露疲惫之态。
这病,当真缠的紧儿。
埋首拱手的太子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恨毒又失望的目光透过屏风看向那侧老态龙钟的身影,他脖颈间青筋暴露,双手颤抖不止,过了许久才牵动嘴角,自喉咙里发出一声:“是!”
北境。
军报递入国都两月有余,硕王和任素言暂且随军到北境,等候国都的消息。
又是一年深秋,早前儿将士们猎得几只兔子,吃了肉,皮被任素言讨了去。总归无事,便思量着把兔皮缝补一番,做件大裘。
青支见她执起针线十分熟稔,不由得惊讶:“王妃自幼习武,奴婢竟不知道你还会做女工。”
任素言淡淡笑了,却并不回答。她感谢因为那个男人习得的一些技能,却不愿因为这些技能想起那个面善心恶的男人。她来北境的初心早就达成,任承明驻守边境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接下来她要做的,便是重回国都,真真正正的把那些恩怨,一桩桩一件件的和他算清!
“王妃,至今国都还没有传回消息。奴婢觉得……”青支声音渐微。
任素言闻言,抬眸看她:“这才过去多久。从国都到这儿走陆路,一来一回儿就半年了。哪里那么快。”
青支点点头,替她撵着线,眼睛里似有失望。
“怎么,你很想回去?”
“难道王妃不想回去吗?”青支忍不住问道。
青支的确想回去,这北境天地风沙,气候恶劣,军营中又都是男人,多有不便。况且行军打仗的地方,到处都是白骨。最令她午夜梦回,惊起一身冷汗的是,她被刺史大人的千金藏在床下,用小刀一点点割下手指的场景。
这里,对她来说,像是地狱。
而任素言自从到北境,历经九死一生,甚至被突厥人虏去折磨了数日。她不信,她不想回都。
任素言淡淡一笑,双眸似有流萤,波光跳动。她抬眸顺着帐篷狭小的窗口望去,阵阵冷风吹袭而过,卷起满地枯草,黄沙漫天。目光的尽头天地相接,一轮火红的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
目光所及的地方,或许现在拿铁锹铲上两下,还能窥见森森白骨。这里曾战火燎原,刀光剑影,可如今和突厥停战,一切便变得美好起来。
不再有战事,大军驻扎在北境,开始修葺城墙房屋,以供长居。还有人掘了片荒野,种起了粮食。平日里操练武艺,闲暇时,策马去打猎,架火烤肉,欢声笑语。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北境或许便不再是一片茫茫草原,不再是埋着无人问津的白骨的荒野。
它或许会建起一座城池,会有人居住,大岳和突厥往来经商,边境和睦,百姓富足。
任素言似乎能看到那一座座比国都还要富丽还要繁华的房屋,伫立在北境的草原上,看见人群中举着烧饼的突厥人,吃着烤肉的大岳人,听见小贩的吆喝,孩童的欢笑,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她好似终于明白了祁放想要的太平盛世是为何意。
没有杀戮,没有战争,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每一个人的心都是干净的!
“这里现在便比国都好。”任素言眼神明亮,缓缓开口:“将来会比国都更好。”
如果有可能,她宁愿留在北境,看着这片曾沾染无数英魂,埋葬无数白骨,鲜血遍野的土地,慢慢变得干净,变成一片净土。
可今生她终究要回到漩涡中心,回到那个风云诡谲的地方。余下十年,她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青支看着她眼睛不断涌出的光亮,顺着她的眼睛望出去,却只望见了一片毫无颜色,死气沉沉的枯草,唯有晚霞尚算绚丽,可待得久了,也就看厌烦了。
她忍不住喃喃道:这里哪里比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