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深夏的微风已经带着些许凉意。
随着一阵愤怒的高喝,梁佑璋一脚将请脉的太医踹的翻了个跟头。
“混账东西,胆敢说出如此放肆之言,你信不信朕要了你的狗命!”
那太医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被吓得脸色铁青。他也不知为何,皇后娘娘的脉象虚弱,如断弦之琴,竟是绝孕之象。
“皇上饶命。或许是臣把错了脉,臣……臣再把一次。”
任素言却站起了身,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此事本宫早就知晓。”
梁佑璋几乎盛满火的眼睛里带了一抹诧异,回眸望向任素言,不可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
她低眸,浅浅地叹了口气,并未言语。
梁佑璋眉头深锁,目光陡然变了模样,他的周身好似被人描上了一圈厚重的戾气,问道:“阿言,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为什么知道却不告诉他?她究竟是不敢告诉他,还是压根不愿生下和他的孩子?
可她只是垂着眸,不说话。
梁佑璋忽然窜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关节发白,隐隐作抖,他像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和内心深处的怀疑,淡淡问出口:“你既知晓自己身子的毛病为何不说?”
任素言还是不言语,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沉默几乎快要把面前的男人逼疯,因为她被男人握住的手,几乎要断了。
“你是早就知道,还是原本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做的!”
立在一侧的青支终于开口道:“皇上实在误会皇后娘娘了,也是前几日太医署的陈太医请脉,娘娘才知道自己的身子出了这等毛病。”
“那为什么不告诉朕!”
“娘娘并非有意隐瞒。只是突然得了这种怪病,未免太奇怪了些。娘娘伤神了许久,嘱咐了陈太医和奴婢不要对外声张,暗下查是不是入口的东西被人动了手脚,若是声张了,只怕会打草惊蛇。”青支埋着头,字字中透露着疼惜和难掩的伤心。
梁佑璋听明白了她话中深意,握住任素言的动作变得轻柔起来,却咬着牙深恶痛疾道:“谁干的!”
任素言苦笑道:“还未查出,这些都是后宫之中惯用的把戏。而后宫中能对我下手的,还能有谁?只是证据不足,不能指控!”
此言一出,梁佑璋便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当初先皇病逝,他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全凭借任朱婉特制的几碗汤药。在这后宫之中,既对她心生愤恨,又有能力把这一切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人,除了任朱婉,他还真想不到还能有谁。
可无凭无据,他也不能奈何任朱婉丝毫。况且,如今她还有了身子。
他冷下脸,问太医道:“皇后的病症可还能医治?”
“回皇上,娘娘的脉象,微臣从未见过,如今也只能先开几副补药,养着身子,待臣回了太医署,和其他人商量一番,再行方法。”太医慌忙回道。
“慢着!”他蹙起眉头。
任素言的皇后之位,本就遭到满朝反对,若是她不能生子的事情再宣扬出去,只怕又会多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此事不可宣扬,务必治好皇后娘娘的病,否则,朕要了你们的项上人头!”他冷冷道。
太医慌忙俯 子,唯唯称是。
等到夜深更重,梁佑璋便当真被公务缠身,回了朝阳殿。
任素言坐在铜镜之前,默默拔下头顶的珠钗发簪,听青支说完朝云宫的事,不由轻声一笑,道:“金龙加身,还怀了身子?她莫不是想效仿张太妃,让大岳再来一位才落地便被封为太子的皇子?只是梁佑璋好歹还是张太妃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她那肚子里怀的算是个什么东西!”
青支一愣,随即道:“小姐的意思是?”
冰凝散的毒她又不是没见识过,前世她因为中了冰凝散的毒,以至于入宫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孩子。若非那时她率兵征战,突厥战败,使臣来大岳求和,随行的巫师费了四十九日用独门秘术为她祛了毒,她也不可能怀的上孩子。
当日在任府,任朱婉说自己所中之毒被一位赤脚大夫给解了,她便知那是胡话。过去她遍访群医都不得治的病,哪有能被一个赤脚大夫随随意意的给治好了的道理。
“任朱婉遍读奇门医书,对医道颇有钻研。她能弄个假喜脉,并不稀奇,让肚子大起来说不定也有可能。只是她那肚子里,装得是什么便不好说了。”她将木梳递给青支,由着她为她整理满头青丝。
她缓缓闭上眼睛,眼角的细纹分外明显,像是在呢喃:“任朱婉,活得够久了。既然衡王说,宫外的事情由他打点,我便清理些自己的宿仇吧。”
“小姐,眼下只怕您不能再有身孕的事情传到前朝……”青支没再说下去。
任素言缓缓张开疲惫的双眼,淡淡娟娟的笑开:“普通人家,妻子无所出,可立休书一封。帝王之家,贵为皇后却无所出,未免被废。如今突厥怕已经得到消息,相信很快便会与大岳有一场恶战。梁佑璋为了除掉硕王,贸然对突厥出兵,若此战失利,徒丢疆土,民心不保,这是硕王绝佳的机会。一战过去,我便能让他回来,筹谋大业……”
她顿了顿,抬起手,冷月的清辉从窗前洒了进来,落在她惨白的指尖,仿佛能够看到她指尖流动的血管。
“他那样的人,一旦回了国都,就像大鱼回到了海里,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夺不回属于他的东西。我最担心的是他回来后,还要面对一段我站在梁佑璋身边的日子,那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折磨。等一切尘埃落定,公主嫁到任府,让任府和大岳朝堂上的事情再无瓜葛,从此往后平淡生活。我若能去冷宫中,等着他君临天下,自此息命,也算是梦寐以求的结局了。”
反正本就也没有多少年可以活得了。
“当初识破婉贵妃的心思,您就不该明知道那汤药不对劲,还喝。”青支道。
“为何不该?我本就有这个意思,任朱婉算是帮了我一把。”她轻轻笑道,“孩子,我早就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当初在驿站,您将世子托付给了个马商。马商都是天南地北的跑生意,谁知道他们现在去了哪里。如今到了国都,总算有衡王相助,可以去寻小世子,却连个方向都没有。”青支颇有些责怪的意味。
任素言只是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他,马商居无定所,我们找不到,别人也找不到,那也算是件好事。那马商夫妇二人都是好人,她会好好待念儿。只要他好好活着,承不 在我膝下,认不认我这个母亲,都无所谓。”
青支眼中有波光流动,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都化作了一声长长地叹息,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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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境到国都,路途遥远,才走出两个月,她便感觉到自己怀孕了。
这个孩子来得太仓促,太不合时宜,可她却舍不得不要他。好在她设计了一出戏,让梁佑璋下令斩了生性狡诈的张穆——费渊。又称生了重病难以赶路,在途中的驿站休息了六个月。
等到显孕的时候,已经是冬日,随行的人都是大大咧咧的男人,只消稍作伪装他们便也看不出什么。
为了减少被发现的风险,未等到足月,她便给自己灌了催产药。
青支至今都记得,当时她是如何忍着满头大汗,咬着牙不让自己因为疼痛喊出声。青支什么都不懂,更不会接生,她只能在一侧给她递剪刀,纱布,热毛巾,看着她颤抖着手剪下脐带。
鲜红的血,几乎浸染了一床棉被,她怕自己昏过去,让青支事先在院中挖了一大桶雪,每每她觉得自己要睡过去的时候,便让青支在她的脖颈出放一坨冰雪。
或许是见惯了她受伤却眉头不眨的模样,她狼狈又痛苦的模样才会让青支更加的记忆犹新,每每想起脊背的汗毛都会被惊起。
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够对自己这么狠。
孩子生下后,她竟硬是一眼都没有看他,便让青支憋着他,以防他哭出声音,直到把他送到住在隔壁的马商夫人的怀中。孩子小小的身体被憋得近乎青紫,当马商夫人接过他的时候,青支一度觉得他已经没了气儿。
好在马商夫人 地拍了他几下,嘹亮的哭声响起,他身上的青紫才慢慢褪去。
而当青支回到房间时,她像个死人一般躺在床上,被血水浸染的被褥有难闻的腥味。湿黏的发丝粘在她的脸颊上,眼神涣散迷茫,过了许久,她才缓缓闭了眼,任凭两行晶莹滑落。
“我听见他哭了。”
青支在那之前觉得噩梦就是她被张初月用碎布堵住她的嘴巴,用匕首一根根割下她的手指,湿泥糊住伤口塞在床底下的那两天时光。而那日之后,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噩梦。
除了她,再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在梁佑璋派去的三千士兵的眼皮子底下生下一个孩子。
从北境到国都,那是一场巨长的噩梦。
任素言轻轻地抚上眼角的纹路,铜镜里倒映的那张脸骨骼清瘦,可擦掉口脂的唇却和脸颊一样惨白,那模样像是从戏折子里从画中飘出的骨妖,美却没一丝活气。
“我自私的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又怎敢再去叨扰他。”
前世她的孩子还未来得及长大,便被人丢进了锅中烹。今生,她只求她的孩子能好好的活下去,即使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