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已经历过无数酷刑折磨的白简青浑身上下全无一块好皮肉,何丹阳这一脚比伤口上撒盐也不遑多让,踩得后面围观者都露出满脸不忍直视神色,白简青自然更加痛苦,他却依旧强行扛着,哪怕嘴角流下鲜血都始终不肯弯曲脊梁,更不肯发出一声痛哼。
何丹阳几次使力都仿佛踢到了铁板,怎么都压不下这个往日就众星捧月如今哪怕身负灭灵锁依旧气质卓然的小师弟,十分下不来台。
“师尊,弟子没有修魔。”白简青艰难而坚决地再度开口,甚至把背挺得更直,这下弄得何丹阳脸色更加难看,既恨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做了小人,又恨白简青偏不肯遂他心愿,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个背影,目光如刀充满怨毒,仿佛已经把他碎尸万段。
而何丹阳之所以如此,全因在他日日夜夜的想象中,都觉得如果没有这个小师弟的话,他的人生就会完全不一样。
毕竟他才是师尊的大弟子,他才是师尊的衣钵继承人,他才应该是最后风光无限迎娶小师妹那个人!而白简青区区一个克父克母的煞星,凭什么只因为好运气被师尊捡到,偏还生就了绝世单灵根,以至刚进宗门就走上人生巅峰,整个昊天大陆都知他天才之名,人人都对他笑脸相迎。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哼,不过也罢了,再天资绝世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沦落到变成阶下囚,不过,何丹阳私心里觉得阶下囚是不够的,若能变成死囚就更好,让这位天才从此消失在世间,再也不能搅风搅雨,挡了他的康庄大道。
对,就让他去死。
想到此,何丹阳恨恨地把脚收回,转头大义凛然地去劝葛星华:“师尊,这魔头这般嘴硬,必是个心狠手黑的。也不知小师妹临死前受了多少苦,才变成那副……样子。我们又何必与他多费口舌,不如直接剥了他的皮,才好为小师妹报仇!”
魔头?剥皮?
身后的话音还在殿中回荡,白简青已不愿去想平日里温和有礼的大师兄为何会吐出如此恶毒言语,也不愿再去看那个人,只定定地盯着他师尊,低声再度恳切地说:“小师妹不是我杀的,请师尊明察,否则她在九泉之下也难安心。”
到得此时,他依然相信,葛星华是能明白是非的,毕竟这么多年来,师尊在他眼里都是如此公正严明。
谁知葛星华却忽然暴怒,盯着他张口大喝一声,声如洪钟,响彻整个大殿:“你还敢提你师妹?她九泉之下不能安心,只因我和她都错看了你!”说着居然将手伸出,直截了当地吩咐何丹阳:“丹阳,你去给我把剖灵刀拿来!”
“师尊?”“师尊?”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何丹阳是疑惑中带着兴奋,白简青却不敢置信。他说,要拿剖灵刀,那个剖灵刀?
飞霄仙宗宗主此时怒意澎湃,大乘期尊者之怒,四溢的灵力连带着整个主殿都开始摇晃起来,一些修为低的弟子们纷纷摔倒,白简青更是感觉身上出现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迫使他不得不一点一点地趴到地上,呈现难堪的跪服姿态。
何丹阳先前那一脚做不到的事,葛星华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那是绝对力量的压制,即便少年天才如白简青,也根本无法以金丹后期的修为对抗一个大乘期尊者,况且,那可是他最为敬爱的师尊,到了此刻少年仍不相信师尊真的要那般对待他。
剖灵刀,剖灵刀!毕竟所谓剖灵刀,那是可以把修士体内灵根生生剖出的可怕法器。握着它的人越强,能剖的对象也就越强。
对于能踏上修行之路的人来说,是灵根决定了他们最终可以走到多远。所以如果生生剖出灵根,下场如何不用多说,恐怕最后就连普通凡人都做不成,那人将会在极端痛苦煎熬中慢慢死去,凄惨无比。
白简青还觉得自己听错了,何丹阳却行动迅速,也许他早就在等待这一刻,因此来去只用瞬息之间,很快就将藏金峰上的剖灵刀取来送至葛星华手中。毕竟他虽不知师尊为何会想出这个法子,却正中下怀,多年来他一直很在意小师弟的单水灵根资质,如今师尊却要夺了他这份天资,岂不令人感到愉悦?
可惜葛星华做此事却并没打算让他旁观,挥手就叫走人。何丹阳纵然有心亲眼看着白简青灵根被夺,奈何葛星华说一不二,只好慢吞吞离开大殿。
而葛宗主打发走大弟子后,见殿中终于只剩下他和白简青单独两人,脸上竟闪过一丝满意的喜色。
他漠然地扫过白简青那不敢置信的表情,只伸手一引,便使灵力牵引着对方身上灭灵锁迅速缠绕紧缚青年四肢,不容置疑地将他仰天摆成一个“大”字形状,大概是闻到了稀有灵根的气味,那把剖灵刀在宗主手中蠢蠢欲动,发出兴奋的尖锐鸣叫。
器物有灵,也分正邪。剖灵刀的器灵却非正非邪,全是一片混沌,无论是善者的灵根还是恶者的灵根它都来者不拒,只看持刀者如何作为。
如今,它在葛星华手中。
二十年了,从牙牙学语开始,白简青眼中的师尊永远都那么温柔、慈和、公正,从未见过那张脸上露出如此狰狞表情。仿佛……仿佛不是修真之人,而是魔。
他终于开始挣扎,想说师尊不是的,我没有修魔,我也没有杀害师妹,那天晚上其实是师妹她自己——声音被喷涌而出的血水堵在喉咙里,他只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声响,以及拿着剖灵刀、越来越近的葛星华。
葛星华居然笑了。
这位大乘期尊者眼中没有半丝对自己逝去女儿的悲伤与怜悯,只有遗憾,是的,遗憾,他用一贯温和的声音对自己心爱的小弟子说:“是啊,我知道,可惜那个蠢女人还失败了,弄得要我亲自动手。”
白简青瞪大了眼睛,脑海一片空白。这是什么意思?蠢女人是谁?亲自动手,那是什么?师尊,他为何这副模样?
外界眼中最是谦谦君子的飞霄仙宗宗主此刻表情狂热,伸手来回摩挲着小弟子的脸,眼中露出痴迷神色,不断地喃喃:“单水灵根,多好啊,真是绝世天资。你留着有什么用呢,还是给我吧,还是——给、我、吧!”
语调越来越高,越来越激昂,葛星华的表情也越来越扭曲,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忽然猛地挥手,毫不犹豫地将剖灵刀用力刺进了白简青丹田!
那把妖刀入体瞬间就生出无数倒刺,如有生命般不断深入刀下血肉,蜿蜒进所在肉体的四肢百骸里面,贪婪地吸取着新鲜养分。
瞬间,痛彻心扉。白简青如垂死挣扎的鱼般蹦跶了下,却始终无法出声,只感觉喉头一片腥甜,全身血涌而上,从眼、鼻、口中淌出,模糊了视线。
他不明白怎会如此,明明还有很多疑问,明明还有很多遗憾,甚至连嘉礼当夜他昏迷后小师妹究竟又遭遇了什么都不知道,生机却已经开始不断离开这残破的身体。
身体已经痛到麻木,思绪更加迷茫,师尊,为何会如此——
记忆里慈祥的笑容渐渐消失,眼前那张疯狂笑着的脸却越来越大。
而葛星华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剖灵刀,肉眼本不可见的单水灵根渐渐现出碧蓝颜色,不断凝聚在刀锋周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好像一伸手,就能够拿到。
他兴奋得直颤抖,张开五指去想要触碰,同时畅快地大笑数声,口中还不忘说:“简青啊,你何苦要修魔呢?不过也好,你既是魔修,就人人得而诛之,安心吧,我会好好用你这单水灵根的,保证不让它浪费掉。”
我不是魔修。
白简青想说。
我从来都没想过成魔。
白简青想说。
我只想做个敬爱师长、怜惜道侣的修士,与大家一同走这漫漫通天之途。
白简青想说。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根本不会走上魔道?为什么师妹要在新婚之夜偷袭我、为什么大师兄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为什么师尊要取我灵根?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好痛,好痛啊。是丹田被毁了吗,还是经脉都被挑断了?或者四肢也已经被废了吧,为什么还没有死。不,不对,为什么我要死?
痛到极处,眼前的画面开始如水波荡漾起来,连此身所在的世界都变得虚幻,或许,一切本来就只是错觉。
“啊!你做了什么!”
尖利的叫声陡然响起,正想伸手去摘取单水灵根的葛星华笑容一凝,眼睁睁看着剖灵刀上原本已轮廓清晰的灵根忽然开始变淡,越来越模糊不清越来越似镜中花水中月,直到最后只剩下薄薄一层摇晃的水波,仿佛只要触碰就会消散无踪。
怎么会这样,这可是他期待已久的成熟单水灵根啊,他等了那么多年,就为了这一天!是、是剖灵刀出了问题吗?还是自己选的时机不对?
此时白简青已听不见四周任何声音,他像落入了一个极度严寒之境,往事一幕幕划过,最后定格在师妹的冷笑、大师兄的嘲讽、和师尊狰狞的脸。
他们都在说,魔修魔修魔修,你是个可耻的魔修。魔修魔修魔修,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修。
哈哈,真是荒谬。也好,既然人人都说我是魔修,那我还不如……干脆就做个魔修吧!可惜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可惜已经来不及,可惜人已将身死道消。
不平之气凝聚胸中,就在这一刻,丹田深处忽有什么极为灼热之物瞬间爆发,将他整个人都震到半空。
于是葛星华震惊地看着小弟子丹田处那淡淡的单水灵根彻底消散,继而浮现出一团黑色虚影,虚影中又蓦地爆发出刺眼至极的黑红光芒,夹杂着无与伦比的魔物气息。
那竟然是……劫脉虚根!
他这个资质绝世的小弟子,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单水灵根,而是传说中千年难得一见的劫脉虚根!
劫脉虚根、魔府天成,谁也没有想到白简青走了正道那么多年,居然是个天生的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