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汾荒山之战过去仅仅三日后。
这天盛夏的夜晚,哪怕已是深夜,北泱国都宛阳城里,依然能在这丝丝凉风中,听得几声零落凄切的蝉鸣声。
宛阳虽是一国都城,三面环山,最后的一面却门户大开,直对着北方相距不远的胡狄诸部。
不仅地势如此的一言难尽,宛阳城中还只有两条窄小的河流贯穿全城,一条名唤澄河,一条名唤邕河,两河都聚集在北泱皇城附近蜿蜒而流。
平常人家若要取水,还得在官兵的监视下按家庭人口数,每天提几桶浅浅的水艰难渡生而已。
换而言之,宛阳非常的缺水。
拥有如此诸多致命弊端的城池,却被北泱的百里家族定都长达数百年之久,并且一直安安生生地存在下去,不得不说是个耐人寻味的可怕奇迹。
就在距离澄河不远处的皇城西面内,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河旁悄悄上岸,并动作轻快地飞上皇城的黑色石墙,一路轻车熟路地往西头的一座宫殿飞驰而去。
不过几盏茶的功夫,这人很快就摸到那座宏伟宫殿的大门边,却并没有直接进去。
他随意拦住一个正在殿门口值夜的宫婢,低声问她道:“公子呢?”
那个小宫婢抬头一看,见是一个浑身煞气,身着黑衣的男子,马上垂下头去,用手势比划着给他说明了那“公子”所在的具体位置。
黑衣人一看她的手势,就知道那地方在哪里。
他转身,马上离开了这个哑巴宫婢,绕过这座宫殿,又一路向北,奔向一座高高的塔楼。
很快,他三两步就来到这座石砌的塔楼之下。
这座足有千丈之高的巍巍塔楼从外表上看,与其他的石砌塔楼没有任何的区别。
高耸结实的石壁,八面雕龙的檐角,最底下还设有四个一模一样的高大石门。
他就站在一座黑黢黢的石门面前,果断伸手按了按石门右侧的一个隐蔽的机关按钮。
“嘭……”
这个石门突然启动,自中间向两侧徐徐拉开,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摩擦刺耳声。
门很快敞开。
但这黑衣男子却没有上前,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一张在夜色中辨不出颜色的地毯,从石门里缓缓铺出,如有生命一般自动滚到这男子的脚边,伸直、铺平。
这么令人惊诧的甚至惊恐的场景,落在这眉目狠戾的男子眼中,却是那样的稀疏平常。
他自然大方地抬腿走上那地毯,那地毯旋即启动机关,又载着他往石门里缓缓而去。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男子就从塔底直上塔顶的高台之上。
他一脚就迈出塔顶的石门暗道,入眼就是一个装饰简单的八角凉亭。
百年紫檀所精心构造的凉亭内四处空荡。
只有一个端坐于木制轮椅的高瘦人影,背对着他,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一见这人影,这名黑衣男子立即收了浑身的煞气,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沉声回禀道:“公子,左汾那头有确定消息了。”
“说来听听。”
一个温柔清润的年轻男子声音,自前头传进他的耳中。
明明是如此轻柔,甚至还带了几许不谙世事的羞赧声音,落进这高壮男子的耳中,却无端端地让他遍体生寒,浑身一抖。
他连额上突然渗出的冷汗也不敢擦拭,只是心中惶惶地低声道:“对方按照计划踏进荒村陷阱,但最后却被他们打破血幻机关冲了出去。”
“接着,赫连将军按照您的叮嘱率几千精兵暗卫围追堵截,将他们锁死在荒山之上。本以为这次一定会万无一失,可没想到……”
这黑衣男子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猛一低头,仍满额的冷汗肆意滴落到地上。
“咔哒”。
轮椅那处,传来一声极为轻微的机关启动声。
这黑衣男子,就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几乎是怛然失色地从地上跃起,惊恐交加地连连大吼道:“没想到,那百里沉疴竟然在那时突破神功境界,直接以玄尊金光为箭,瞬时射杀了我们所有的精兵杀手,甚至还重伤了赫连将军!”
“哈,哈……”
他一口气将事情全都汇报完毕,顿时如脱力一般直接仰头倒地,喘息不止。
高台上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呼呼”的穿楼劲风声,回响在两人的耳边。
“还有呢?”
那人又开口,语气依旧温润平淡,并没有因计划失败,而泄露出任何的失意或恼恨。
“还有……还有百里沉疴在出荒山前,就下令所有在五国运作的暗子立即展开报复行动。公子,我们……”
他的双眸似是瞬间就失去了生命的华彩,变得如这夜一般死气沉沉,黯淡灰败:“我们在五国经营多年的数条暗线被连根斩断,超过七成的据点被彻底摧毁,就连人手也……”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两眼呆滞地看向头顶的那片夜空,良久无言。
直到最后,他才声音极为虚弱无力地继续说道:“我们的人手,也折损超过三分之二了。”
他话音一落,那安坐于轮椅上的人很快开口。
“不过三日……就将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几乎毁于一旦,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他这么轻飘飘地说着,说到最后,竟然还忍不住愉悦地浅笑出声来。
“啊,是我太过大意了。怎能责怪你们办事不利呢?”
他这般亲切地说着,可那躺倒在地上的男子闻言,却哆嗦地更加厉害了。
“公子,您……”
“现在再讨论失败已没有意义了。”
一阵木轮滚动的声音从前头传来,那男子心下大惊,想要立即从地上一跃而起,重新跪好。
可他使了半天的劲儿,却无论如何都没得办法从地上爬起来。
不但如此,他浑身的经络都如同被火烧一般疼痛难忍,就见腹中的丹田真气也瞬间消失不见了。
他正心中哀叹,自己定是被公子瞬间废去一身武功之时,余光一闪,他却瞥见一张玉雪一般的脸正凑在面前,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
这男子眼神一滞,忽然就僵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月色下,这张白得出奇的俊脸上似乎没有一点硬扎的棱角,看起来温温团团的,一如他柔软清越的声线。
这位被尊称为“公子”的男子挑起长眉,渐渐眯起同百里沉疴一模一样的俊逸凤眼,看着那脸色灰败的手下,异常平静地说道:“除开五国的联络暗点,将其余所有暗点的人都撤回北泱。”
说完后,他慢慢将背靠在自己的轮椅垫上,仰头看向天边的那轮昏黄色的月。
月悬高空,放眼望去却没有一星相伴,是多么彻骨的孤独寂寞。
他看着那月,那月也看着他。
“该来的,迟早会来。”
他喃喃自语道,神色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