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在黑暗里待久了,就会忘记光明。
但光明,迟早会来。
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在黑暗里苟延残喘,还是选择成为刺破黑暗的一把剑,或是——
一束光?
“哧——”
随着摩擦声音,火柴燃起一束耀眼的光亮。乔智才将这束光举到眼前凝视,牢房的阴暗让这微小的光,愈发的耀眼。
耀眼到足以驱散黑暗。
乔智才凝视着这火焰,火焰,亦照亮了他。纵然邋遢不堪,但却依旧可以看得出他俊朗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更是灼亮无比。
“可惜啊……这点亮一会就灭了。”
说话的工夫,火柴果然熄灭了,乔智才轻轻松手,火柴就这样掉落脚下。此刻,那里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根焦黑的火柴杆。
“等到这些光亮聚集在一起,这火,就不会灭。”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狱友老郭的声音,他跟乔智才同在一个牢房,但话却向来不多,今天能主动跟乔智才说话,实属难得。
“是啊,只要天不下雨。”乔智才随口说着,又擦亮一根火柴。
点亮,熄灭,被掉,这不正是他的人生?
拼命想做好一切,最后还是会被当成毫不起眼的火柴杆,扔到脚底下。
要不然他也不会被关进提篮桥监狱不是?
“雨只会浇灭外面的火,却浇不灭心里的光。”老郭不紧不慢地说。
“闭嘴!安静!”老狱警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手里的棍子重重敲在铁栅栏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乔智才,”老狱警来到乔智才的牢房门前,敲了敲栅栏,恶狠狠地道,“过来。”
乔智才的脸上顿时出现欣喜的笑容,他立马起身,奔了过去。
“哟,您老来了。”
“少嬉皮笑脸的,正经点!”老狱警喝斥。
“打小就不知道什么是正经。”乔智才笑嘻嘻地,从口袋将一张写好的纸条递给老狱警,说道:“您上黑市,还找那个叫长脚的人,把纸条给他,他会把货全给你配齐……”
老狱警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不见,他苦笑着收起纸条,道:“孙子的奶粉可全靠你了。”
“哪儿的话,”乔智才依旧笑嘻嘻的,“您还客气?我在这儿不也全靠您照应不是。”
说着,乔智才像哪里不舒服似的,皱着眉头叫了起来:“哎呀,疼……疼……”
老狱警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这个乔智才别的没有,满脑子的点子,脚底下全是门门道道。他做狱警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混的。
“行了,别装了。”老狱警无可奈何地打开牢门,“走吧,该你放风时间了。“
乔智才头也不疼了,咧开嘴露出痞痞的笑容。
放风时间,与其是乔智才的福利,不如说是所有牢犯的福利。
从牢房这头,到牢房那头,牢犯们全都拥挤在栅栏口,拼了命地伸长手臂去够乔智才。
他们手里无一例外都拿着一样东西——钱。
别说,这派头还真挺像明星。
乔智才笑着,左右开弓,一边收钱,一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药片、香烟,甚至还有小瓶烈酒等等小玩意儿塞回去。拿到东西的牢犯们如获至宝,迅速地捧着这些东西蹲在角落,迫不及待地享用。这些东西,仿佛还带着外面的新鲜气儿,也只有乔智才这小子有本事鼓捣进来。
乔智才身后的老狱警慢慢悠悠地走着,就像什么都没看到。
全拜蒋经国那只维持了四十余日的“币制改革”和“限价政策”所赐,1948年的上海物价涨得飞快,国统区经济已到了崩溃境地。以前,大家都一窝蜂的去买什么金圆券,但随着金圆券宣告破产,人们又全都争先恐后地兑换黄金。不过,黄金毕竟是硬货,不能吃,更不能用。眼下,老百姓能买得起、买得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更何况是牢里的这些牢犯。但乔智才这小子,就像是长了一千只手,总能搞到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而且,他也从来都是好吃好喝地供着牢狱里的狱警们,以至于对他的一些作为,老狱警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面响起了一阵阵喧闹声。
“哟,又开饭了。”乔智才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到了开饭时间。
果然,牢房的另一头,狱警正往牢房里丢馒头,又黑又硬的馒头,掉在地上都能砸出坑来,牙口不好的,一不小心就得硌掉大牙。所以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怨声四起。
只是这一次,喧闹声比从前更堪。
“大哥,这馒头又黑又硬怎么吃啊?”
“……大哥,明天元旦还不加餐啊?”
“……大哥,我想吃包子……”
“大哥,我想吃鸡蛋……”
“大哥,烧点儿肉吧!”
牢犯们的叫嚷声此起彼伏,铁栅栏被他们用力地摇晃着,发出一阵阵嘈杂声响。
“给我闭嘴!”
狱警们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拍着铁栅栏上的大锁,一阵阵刺耳的响声压过了牢犯们的叫嚷。
“要不要送你们白米饭好上路?!”狱警们瞪大了眼睛呵斥。
“咱们要做了饿死鬼,特么天天回来找你!”
“挖你的心吃你的肺!”
“还要炒他的肝!”
“哈哈,煮他的肾!……煮他的肾!”
乔智才听着这些传来的对骂声,不禁摇头。
但很快,这对骂就演变成了一场巨大骚乱。乔智才先是听到一阵铁栅栏撞击墙面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沸腾的人声、打骂声和愤怒的吼声。
整个牢房好像都沸腾了,大喊声,敲击的饭盆声震天,仿佛要击穿牢房。
乔智才和老狱警对视一眼,急匆匆地跑过去。
眼前一片混乱。
牢房铁栅栏前,几个牢犯正跟几名狱警扭打成一团,而牢房里的牢犯而伸长手臂拉扯这些狱警,目标很明显是他们别在腰间的钥匙。
“打死他们狗娘养的!”
“往死里打。今天就他妈吃了你!”
“快,抢他们身上的钥匙,把门打开。咱们冲出去,拼了……”
牢犯们在叫嚣,而其中一个挣脱狱警,跑向门口。狱警哪里敢放?拔腿就追,谁料被牢房里的牢犯扯住,紧紧地勒住脖子。
乔智才脸色大变,他知道,事情不妙。
“都他妈的给我安静!”
老狱警掏出配枪对着房顶嘭嘭放出两枪,一切全都在这一刻静止下去。
人,终究还是怕枪的。
一队荷枪实弹的狱警冲进来,刚才被牢犯们痛殴的狱警顿时足了底气,他们揪住刚才那些对自己出手的牢犯,连踢带打。在拳头、枪托、警棍的轮番痛打下,牢房外的牢犯们鲜血四溅,他们不再还手,而是嘶喊着,哀求着。那些牢房里刚才还呐喊助威的牢犯则像安静的绵羊,他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却没有一个敢再站出来反抗。
鲜血,溅到了乔智才的手上。
比火更红,比火更烫。
乔智才攥紧拳头,一个箭步冲入乱阵中,用身体护着几个挨打的牢犯们,脸上,依旧带着痞痞的笑容。
“老哥,老哥!别打了!再打就真要死人了!”
“咳,”被乔智才护住的牢犯已经咳出血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牙道,“乔兄弟!你别管,有种的就打死我。”
“你给我闭嘴!”乔智才怒喝,“不就是讨口吃的嘛,至于要命换吗?”
牢犯一怔,竟安静了下去。
没错,新年将即,他们——这些看不到光,也见不得人的牢犯,也只不过惦记着吃上一口饱饭。除此之外,他们还想怎样?还能怎样?
“大哥大哥,别跟我们这些小的一般见识……”乔智才转而满脸堆笑对狱警们,客客气气地道。
“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再不给你们见识见识老子的厉害,你们就要上天了!”
狱警的怒气显然没那么快消下去,一个狱警举起警棍砸向牢犯,乔智才一惊,猛地上前把将那名牢犯推倒,用自己身体护着牢犯。
警棍硬生生砸在乔智才头上,发出一声闷响,鲜血顺着乔智才的额头流了下来。
“乔兄弟!”
“他妈的,我们拼了!”
牢犯们被激怒,眼看又要躁起来,乔智才一瞪眼,那灼亮如火的目光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牢犯们被这炽热的火焰烫到,全都安静了下去。
乔智才用手抹了把流下的血,他满脸堆笑,对狱警们笑道:“大哥都辛苦一年了,何必在这年关闹个不愉快呢……我替兄弟们给大哥赔不是……大哥们别往心里去,来年还得请你们多关照不是?”
乔智才一边说着,一边把口袋里的紧俏香烟塞给狱警们。
“英国来的好烟,黑市都不多见了……大哥尝尝……尝尝……”
伸手不打笑面人。
甭管多横,也不是傻的,谁不知道这种有钱也买不着的东西是好的?
只不过……
狱警们看了看被塞进兜里的烟,又看向老狱警,见老狱警点头,他们这才算接下烟,停住了咒骂。
这骚乱,算是平息了。但依旧还是得回到牢房啃黑馒头,闹了一场,除了挨打之外,半点用处也没有。牢犯们悻悻的,一脸郁闷。
乔智才环顾四周,被大家伙的脸色逗笑了。他走到老狱警面前,客客气气地道:“老大哥,今天兄弟们真不是存心惹事,一年到头就盼着吃点好的。要不这样,也别等明天元旦了,今天就给大哥们买点儿酒消消气……”
说着,乔智才摸出银元,塞给老狱警。
“老大哥行行方便,也给大家发俩肉包子,外加一个鸡蛋……大伙儿就算高高兴兴把年给过了!”
说着,他回头看了牢犯们。
牢犯们同样看着他,眼巴巴的样子,让乔智才想笑,却笑不出来。
老狱警接下乔智才的银元,掂了一掂。
“乔智才,你这可是赔本买卖。”
他看着乔智才,乔智才只是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打着哈哈。老狱警冷哼一声,转头扬声对那些牢犯吼:“都听清了,谁再闹事儿,别怪老子不留情面,让他活着比死还难受!”
说完,他转身就走。
“哎……”
乔智才看着他的背影,刚要张嘴。老狱警又站住了,他一伸手,将手中的银元塞给身旁的狱警。
“加餐。”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道特赦,引得众人大声欢呼。
老狱警转身,一双阴冷的眼睛盯向牢犯们,监牢里立刻鸦雀无声。
乔智才急忙道谢:“谢谢老大哥!谢谢各位大哥!”
老狱警挥了挥手,那些拿枪的狱警都跟在他的后面走了出去,而其他几个狱警揪着被拉出的牢犯关回牢房。
“得,你也别浪了,赶紧回去吧。”
一个狱警歪了歪脑袋,示意乔智才回到他该待的地方。
“来了来了!”乔智才的脸上立刻露出璨然笑意,跟在狱警身后,走向自己的牢房。
“乔兄弟!”
“乔老板!”
“乔老板是这个!”
牢犯们兴高采烈,纷纷从牢房里伸出大拇指。
乔智才捂着被打伤的头,笑着冲着大家示意。
牢房的那端,满脸青紫的老郭静静地看着乔智才,他像是刀鞘里的匕首,隐藏着锋利的精芒。
***
“你是前方的爱海,
它带着同一个希冀,
奔向同一个目的地,
切望注入你无涯的胸脯。
途中障碍重重,
矗立着愁雾笼罩的险峰,
齐心协力,可以穿越……”
朦胧中,似乎又听到晓光在耳畔,为自己诵读这首泰戈尔的诗。
这首诗,正是黄俪文刚刚与丈夫张晓光相恋的时候,他读给黄俪文的。他当时的神情,她到现在还记得,他深情地看着自己,目光明亮而又满含智慧。
是啊,他那么优秀,对所有的一切都有着独到的看法。对于黄俪文来说,张晓光就像是天上的雄鹰,果敢地抗击风雨,引领他去追逐他的方向,去看那更广阔的天空。
虽然结婚以后她和他聚少离多,但黄俪文却从来都没有抱怨,更不后悔她曾为了他离开家乡和家人出走。因为她知道,他在为祖国,为民族做着更重要更伟大的事情。
她爱着一只雄鹰,她愿意把心化作一片蓝天,守望他展翅飞翔的雄姿。
正在靠着火车车窗上浅睡的黄俪文慢慢地睁开眼睛,望向窗外,薄如蝉翼的晨曦驱散了浓重的夜色,天快亮了。
很快就可以见到晓光了。黄俪文习惯性地抚摸着手上的婚戒,一抹幸福的笑容,出现在了黄俪文的脸上。
晓光,现在的你,在做什么呢?
合肥路亨德尔皮货行。
那写着“Handel’s”的牌子安静地迎接着晨光,张晓光提着手提包匆匆而来。站在皮货店门口,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异状,才低头走进店里。
“呦,您来了,里边请。”伙计热情地上前打着招呼,张晓光点了点头,走上楼去。伙计站在玻璃门前,透过玻璃门观察外面的情况,表情是不符合他身份的的警醒。
即使如此,他们也仍然没有发现,就在皮货行对面,弄堂的二楼,有一个望远镜正在观察着他们……
保密局行动处的特务们已经潜伏在这里很久,像贪婪的恶狼,等待着猎物踏进圈套,也等待着发号施令的老大。
此刻,他们的老大,保密局行动处的楚科长正在率领一队便衣特务,疾步在弄堂穿梭。
“共党老巢在二楼西厢,但西厢旁边的楼梯上下动静过大……”手下孙田丰一边快步跟上楚科长的步伐,一边对行动做着解释,“我们的人从东厢靠近,二楼东厢是商店仓库,东厢货物较多,空间较大,足够掩护监听行动,一楼后门处有直通此地的简易楼梯。”
楚科长点了点头:“里面现在几个人??”
“总共进去了六个。可是那个姓叶的店主不在里面,据说去外地进货了。”
姓叶的不在?
楚科长快速地走上楼梯,发出的声音却轻之又轻。
“监听人员就位了吗?”
手下王客来急忙点头:“科长,人已就位,不过局里调用进口监听设备要后勤科姜科长
签字。他今天没来上班,我们等了几个小时,还找不到人……只能把国产设拿来了……”
楚科长一听就火了。
“国产货穿墙效果极差,早该被淘汰!那些德国制监听器是买来当贡品的吗?”
眼见头儿要发飙,王客来的脸上出现为难的神色。
“可是……姜科长那边……”
不用说,楚科长也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自从那个姓姜的空降到保密局,他设备使用就
从来没顺当过。
“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居然把着后勤和财务两块肥缺中饱私囊。”
王客来和孙田丰面面相觑,谁也接不上话来。这事儿,也分怎么看,管人家姜科长是不
是不学无数,人家把上头伺候得高兴,有什么好事儿还都是他的。他们楚科长倒是一门心思地抓共党,可到头来还不是被总被打发得远远的,连狗都嫌。
说话间,楚科长已经登上了二楼,他从一个手下那里接过望远镜,继续观察对面的窗户。
西厢房内,包括张晓光在内的六个人围坐在桌边。
小白脱的脸上,满是担忧:“最近敌人活动猖獗,破坏了我们好几个联络点。”
老八也有几分凝重:“那些特务不知整来什么法宝,像长了天眼,还查获我们两台电台。”
面对两位同志的担忧,张晓光却是信心满满:“这是敌人在垂死挣扎。眼下的和谈无非是当局缓兵之策,毫无诚意可言。两方交战,寸土寸血,我们不能停下步伐!”
他充满了热切的语气,和鼓励的话语,如阳光驱散了笼罩在大家脸上的阴云。他们热切地望着张晓光,认真地听着他对于此次任务的阐述。
“咱们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是保护向往民主的各界专家朋友们免受当局迫害,我们一定要团结、统战、护送他们北上参与政治协商,帮助建立新中国。此番行动代号‘归省计划’。不仅纵贯南北,而且要花费数月的时间。敌人也很清楚,上海卧虎藏龙,更是各国留洋归来的精英首选。所以归省计划在上海的执行,难度远远高于其它地区。组织把如此重大的任务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鼓励,也是一种鞭策……”
张晓光的话,断断续续地传进了东厢房的窃听器里,由于不真切,特务们焦急地调试着监听器,直至耳机里传来房里逐渐清晰的会议声音。特务一喜,立刻将监听器音量旋钮调到了最大。
张晓光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这些都是民族企业家,科学家,经济学家,对我们将来新社会的军事、电力、医疗,教育等等方面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具体统战行动,等老叶回来就可以开始执行,他会带着归省计划的密码本,还有新的电台……”
这充满了希望的未来像是一把火,点燃了大家的热情。
小白脱欣喜地问:“叶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老八说:“他在合肥,今晚的火车回沪。”
“太好了!”小白脱一跃而起,冲着桌面便激动地拍一掌,“我们可以大干一番!”
这一下,被监听器放大了数倍,令东厢房里的特务被突如其来的掌声震得两耳嗡嗡作响,他急忙摘下耳机,龇牙咧嘴地揉着耳朵倒退,谁想一下子碰到了身后的货物。那些原本就摞得很高的货物被这么猛烈地一撞,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掉。
另一个特务见状吓了一跳,急忙伸长了手,试图拉住货物,然而为时已晚,货物砰然落地,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巨大声响。
这声音,自然传到西厢房里,老八素来机警,听到这声闷响,立刻拔出了手枪。大家都紧张地站了起来,张晓光示意众人提高警惕。
老八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悄悄靠近东厢房。
东厢房的特务也掏出了手枪。
空气仿佛凝固,两边的厢房都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
几乎只在一瞬间,张晓光下达撤退的命令,而东厨房的特务也打出手势下达指令——包围西厢房!
特务鱼贯而出,围堵在西厢房口。
原本安宁的店址内顿时枪声大作。对面的楚科长听到枪声,神色一凛,立刻带着众人涌出屋子。
而与此同时,张晓光也正在组织同志们撤离。
小白脱一把拉过张晓光,就往外推:“晓光哥,快走,我掩护你!”
“不,你们先走……”张晓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八推开。
“你们先走!”
枪林弹雨之中,这些年轻的中共特科人员相互掩护,躲避着特务们的袭击。
一只手,将一束捆扎好的雷管猛地扔了出去,雷管沿地面滚动,再滚动——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骤然响起,整个世界似乎都为之而震动。
皮货店外,楚科长正要带人冲入店面,巨大的声响便轰然而至,强大的冲击力自内向外袭来,整栋矮楼几乎都被炸倒。
“砰!”
突然响起的声音将黄俪文从睡梦中惊醒,她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包袱从行李架上摔下发出的闷响。
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火光在闪耀,更有嘈杂的人声,甚至有枪声。黄俪文仿佛听到晓光在呼唤着自己,那呼啸而来的声响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黄俪文误以为自己身在其中。
幸好,是一场梦。
她松了口气,伸手拭了拭额前渗出的细密汗珠。
“哎哎哎,让一让!”
“你踩到我的脚了!”
一阵阵喧闹声传进耳朵,黄俪文所处的三等车厢人满为患,挤在一起的人们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谈笑声、叫骂声嘈杂不绝,中间还夹着小孩子的哭声,行李架上的各种提箱塞得摇摇欲坠,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让这车厢更加拥挤,令人窒息。
看起来是这些人声让我做那样的梦。黄俪文定了定神,摩挲着自己手指上的婚戒。碰触到它,就仿佛晓光在自己的身边一样,黄俪文的心情就可以变得平静。
晓光,等我,我很快就到上海了!
***
“嘶!”
老郭咬紧牙关,忍住了即将叫出声的冲动。
此时的他被五花大绑在刑椅上,遍体鳞伤的他,已经被狱警刘三殴打了一个小时之久。
“妈的,让你骨头硬!”
刘三最见不得牢犯骨头硬,他要的是牢犯的求饶和哀号。
“看看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棍子硬!”说着,他狠狠地敲出一棍,老郭终于忍不住痛
呼出声,紧接着昏厥过去。
刘三的脸上终于露出得意的笑容。
一个特务走了进来,刘三连忙收起脸色,恭敬迎上。
特务连正眼看都不看他一眼。
“那事儿安排得怎么样了?”
刘三则是点头哈腰:“差不多了。”
“嗯,”特务点了点头,“明天蒋总统新年大赦,那小子在特赦名单里,有人不想让他出
去,你明白?”
刘三殷勤地点头:“明白。就今晚,他会被乱枪打死……”
“嗯?”
刘三急忙改口:“越狱、越狱。”
特务点点头,随意瞥了眼刑椅上的老郭:“什么人?”
刘三满脸堆笑:“就一政治犯,揍着玩儿。”
特务早就对这些狱警折磨牢犯的举动见怪不怪,他不屑地笑了笑转身就走。临出门前,
还不忘最后叮嘱一句:“那小子的事儿,别搞砸了。”
上头有令,谁敢搞砸?刘三连连应声:“您放心!”
不过是一个牢犯,就像是地上爬过去的蟑螂,随便一捻就死了,哪有办不好的?
刘三狞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放在手里捻过来,又捻过去。
“可惜了,那小子一死,老子就抽不着这么好的烟了。不过,没办法,谁让这是上头的
命令,你只能伸长脖子,等着死了……“
“您抽烟。”
监狱的某个角落,乔智才将一根英国烟递给了刘三,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条“小黄鱼”。金子制成的小黄鱼,自从政务会议通过,每人 3 月限购一两黄金的存兑金银办法经修正后,这么大的黄金价值不匪。刘三的眼睛里闪耀着贪婪与兴奋的光芒,他急忙将小黄鱼收好,然后把一个包袱交给乔智才。
这个包袱,对于乔智才来说,比“小黄鱼”重要不知道多少倍。
他迅速地回到牢房,然后悄悄打开包袱。包袱里的是一身狱警的衣服和帽子,还有一双
鞋。
不错。
乔智才满意地微笑,立即把包袱重新合上。
牢房的角落里,老郭躺在床上,伤痕累累的他已经奄奄一息,连呼吸都十分微弱。
乔智才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过天黑。
当黑夜如他所愿地来临,狱警们都打着呵欠撤离,牢犯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之际,乔智
才启动了他的逃跑计划。
他打开刘三交给他的包袱,穿上那套狱警服装和鞋。一切妥当之后,乔智才面带笑容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走到老郭身边,弯下腰在老郭枕边放了一板药。
这是进口药,消炎止疼。老郭这家伙骨头硬,三天两头地挨打,希望这药能帮他缓解一下伤痛,只盼着他能熬过去,早点出狱。
望着已经睡着的老郭,乔智才无声地说了声“别了兄弟。”
谁料熟睡的老郭突然睁开眼,吓了乔智才一跳。
“你去做什么?”
“我……”乔智才怔了怔,终是坦诚道,“不瞒您,我要出去了。老郭您保重,这些药吃了,不然回头又得高烧。”
老郭长叹一声:“乔老弟,谢谢你。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我。不过……你出去的话,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乔智才不假思索地点头:“您说,我能办的,一定办。”
老郭张开嘴,说了什么。
乔智才没听清,附耳过去:“老郭,您大点儿声。”
老郭用他低沉的嗓音道:“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送死?乔智才一愣,老郭猛地抡起拳头朝乔智才挥去。不及反应的乔智才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响,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乔智才慢慢地清醒过来,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乔智才被眼前的老郭吓了一跳。
老郭,已经穿上那套警服。
乔智才想要跳起来,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布条捆住了。
“唔!唔!”乔智才挣扎着,想要大喊,怎奈嘴巴里也塞满了布条。
“乔老弟,对不住了。我知道怎么劝你,你都不会相信我,所以才出此下策。”老郭道。
乔智才愤怒地瞪着老郭,嘴里唔唔作响,可惜话全都被布条“吞”了进去。
老郭却像是听懂了似的,点了点头。亏他还好意思点头!
“你别激动,听我说。今晚有人要你的命,你穿着这身衣服,只要出去,就会被乱枪打死。”
老郭的语气平衡,听到乔智才的耳中,却令他吃惊不己。
不,不对。你肯定弄错了!
乔智才急忙摇头。
老郭的表情,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但这是真的。你认为我背叛了你,但其实我是要去替你——替你死。请你相信我,明天他们就会把你放了,你已经在新年特赦的名单里,所以今晚——你一定要活过今晚。”
什么?
乔智才愣住了。
“时间不多了,请你记住,我确实希望你出去后帮我一个忙。”
不,不行,放开我,老郭,咱们俩得把话说清楚!
乔智才激烈地摇头,老郭却一把抓起他,把一双皮手套塞进乔智才怀里。
“这副皮手套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请你转交我的亲人。”
亲人?乔智才眨了眨眼睛。
老郭再次强调:“你记住,把它交给合肥路亨德尔皮货行叶老板,务必亲手交给他。乔少爷,我只有这点小小心愿,拜托你了!”
说罢,老郭起身,深深地给乔智才鞠了一躬。
“乔老弟,咱们就此别过!我知道我不会看错人……”
说完,他翻出乔智才包里的一把钥匙,伸手从外面轻轻打开门牢门,走了出去。
在昏暗的光线下,老郭的背影传递出一种坚定和悲凉。
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袭上乔智才的心头,他突然意识到,老郭口中的“就此别过”,不是从此天各一方的生离,而是——死别。
忽然,一阵刺耳的枪声接连响起,紧接着响起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刺耳的警报声。牢犯们被骤然惊醒,喧哗声响成一片……
乔智才怔怔地,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
火终于灭了。
楚科长带着王客和诸多手下走进现场。
风,盘旋着,黑色的灰烬带上半空,一片废墟之中,焦黑尸体横七竖八地阵列着。
“快点快点,都搬过来!”王客来指挥着特务把尸体全部摆放在一起,然后走过去逐个点算。
“科长,共党全死了,没一个活口。这帮亡命徒,看来早有准备……”
共党的骨头硬,不怕死是出了名的,尽管明知如此,王客来还是感觉到头皮发麻。他不理解,到底是什么能让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
真是一帮疯子!
楚科长一阵焦躁,放了这么长的线,现在好不容易等到鱼上勾,还都他妈的是死鱼!
“都死了,还有什么线索可挖?”
忽然,墙角一具“尸体”动了动。
孙田丰连忙俯身查看,眼睛亦顿时一亮,这不正是他派去监听的特务吗?
“科长,是我们的人!他活着!”
楚科长闻听,立刻走了过去。
那监听的特务张开嘴,含糊地说着什么。
“说什么?大点儿声。”
楚科长俯身倾听,但听得那特务艰难,却又清晰地说道:“有……那个姓叶的……合肥……明天火车……回来……”
姓叶的!
楚科长眼睛一亮:“把姓叶的照片发给兄弟们,你们负责在车站周边布控,要看看他与什么人接头,其他几个兄弟开车跟着我赶往常州,我们中途上火车。记住,没有我的
命令,谁也不许擅自行动。”
众特务立刻齐齐应声,楚科长的脸上,露出阴鸷的笑意。
是时候撒网了。
火车终于再次启动,车内也因为有了新的旅客而再次嘈杂起来。
黄俪文望着窗外前来送别的人们,他们挥舞的双手和脸上惜别的悲伤是那么的令人心碎,她不禁想起了自己也曾一次次地在车站送别张晓光。那时候的她,明明心里尽是不舍,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
“我们的分别只是暂时的,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为了所有人的不再分别。所以,你要坚强。”
那时候的张晓光握着黄俪文的手,这样对她说。于是她笑着点头,她知道,她不能用泪水和离伤浸湿他的理想和那份伟大的事业。
她愿意等待,愿意去追随他的脚步,如果他注定要寻着那光明勇往直前,那么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寻着他的足迹,坚定前行。
“砰!砰!砰!”
一阵铁棍敲击的刺耳声音响起,车厢里的喧杂吵闹顿时少了大半。
几个乘察拨开人群冲进来,为首的一个大声地喝道:“都把身分证拿出来,挨个检查!随身行李也需过目。穿大衣的脱大衣,带箱子的开箱子,围领解下来,帽子不许戴!”
这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氛,让旅客们不禁窃窃私语。
“怎么又要查?……估计就是抓匪谍!”
“……唉哟你让让,我身分证都拿不了了……长官你倒是管管车厢啊,这么挤,这么脏……“
乘警不耐烦地喝斥:“有钱买二等座,没钱就活受罪!”
旅客们虽然有些愤愤,但谁也不想招惹这些蛮不讲理的乘警。不远处,一个儒雅的男人悄悄地将他所拎的皮箱放在地上,然后用脚轻轻的将箱子推到座位下面。
他正是张晓光他们所等待的,携带着珍贵的归省计划密码本和新电台的人,也正是楚科长他们此次搜查所要寻找的人——老叶。
乘警陆续检察着旅客的身份证,黄俪文拿出身份证,递给了乘警。
“黄俪文?”
乘警审视黄俪文的身分证,盯着她的照片与真人反复比对。
黄俪文点了点头,她解开呢子大衣,打开手提包,乘警查视着,不觉皱起了眉头。
“就这么一点行李?”
“探亲。”
乘警恍然大悟:“当家的在上海?”
黄俪文点了点头。
一个干净而漂亮的己婚女性,并不舍得乘警为难,他转身走开,继续搜查。
黄俪文重新坐下来,爱惜地婆娑着自己无名指上的金戒指。而离她不远处的老叶用大衣微妙地遮住了脚边的箱子。
“你的身份证!”
乘警已经走到了老叶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