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薄雾倾洒而下,一道道薄如蝉翼的光照在“镇宁邨”的牌楼上,更显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安逸与恬静。
一部轿车在镇宁邨牌楼前停下,一位妇人走了下来。都道是“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这位半老徐娘涂脂抹粉,婀娜美艳,只是穿着的衣裳过于浓艳,就连眉眼间的风情,都不似寻常人家妇人那般低调。
她举目看了看“镇宁邨”三个大字,终是举步,婷婷袅袅地走进了牌楼。
掮客站在镇宁邨一号的房子前翘首以盼,终于,他看到了这个美艳的妇人。
“林小姐!”
掮客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
“林小姐,这就是招租的吉屋,我领您细细观赏。您请。”掮客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然而林云裳却并不急,她细细地看着周围。
这个是一个新式里弄,一幢幢连排红砖洋房沐浴在日光之中,既安静,又整洁。
镇宁邨,我终于来了。
林云裳嘴角带着得意的笑,随掮客进了一号洋房。
“林小姐,您看,您不是一直想租镇宁邨的房子嘛,我一瞧见有房子终于空出来了,嗝都来不及打一个就跟您说了。”掮客一路滔滔不绝,而林云裳则在房里转着,她看得仔细,脸上却不露喜恶之色。
见林云裳不说话,掮客便继续游说:“这房子方方面面都好,大卫生齐全,灶披间干净,楼梯底下就是佣人房……”
林云裳忽然站住了。
“你先告诉我,乔家住镇宁邨哪条弄?我这房子跟乔家,离得远不远?”
掮客何等精明,立刻心领神会:“林小姐,乔家在最里头。这房子跟那乔家,看上去一头一尾,其实隔得不远。只要往后弄堂抄个近路,两三分钟的事情。”
林云裳笑了,掮客急忙趁机问:“林小姐,您看顶费怎么个结算?”
林云裳理了理头发:“这房子我肯定是要了,不过,顶费你得给我实惠一些。”
“林小姐,不是我吹牛,您自己看看,这社区又文明又安全,流动小,搬家少,能空出这一栋已经是您运气好啦。”
林云裳轻蔑一笑。
“小哥,你别哄我。还以为我真不晓得行情呀?之前住这户的董襄理股票崩盘破产,吞鸦片死了,房子这才空出来。你给我算便宜一点,我照顾你生意。”
掮客的脸色顿时变了。
“林小姐,房子不租就算了,编这样的故事我可就不奉陪了。想租这房子的,排队能到苏州河!”
掮客说完就走,林云裳一把拽住他。
“你别走!这房子你不许租给别人,我要住。”
掮客冷笑:“林小姐,要住拿钱来。住不起就快点走,这儿都是有家底的好人家,我看您也不太像。”
林云裳顿时火冒三丈,抄起小包便抡了过去。
“你再说一遍!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与此同时,黄俪文也被一辆黄包车带到了这里。在牌楼下面,黄俪文好奇地抬头打量着周围,一幢接一幢的洋房长得全无区别,可自己要如何找到那个姓“乔”的人呢?
突然,一只胖手拍了拍黄俪文的肩膀,黄俪文吓得一颤,转身,看到了一个胖胖的妇人。
妇人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好奇地打量着黄俪文。
“小姐,我没见过你呀,不住我们镇宁邨吧?”
黄俪文尴尬地摇头。
妇人立刻追问:“那你来我们镇宁邨做什么呀?”
“我是来找人的。”
妇人的眼睛顿时一亮。
“小姐,我可是镇宁邨响当当的钱太太哦,这儿犄角旮旯的小事大事,新人老人,我都清楚。你想找谁?说给我听,我一准有谱。”
黄俪文闻听,皱着的眉头顿时一松。
“钱太太,您知道这儿有没有姓乔的?”
钱太太的脸上都快要乐开了花,她一把捉住黄俪文,急切地问:“小姐,你找哪个姓乔的呀?我告诉你哦,姓乔的人里有老爷子,还有小青年,你找哪个呀,是找年纪大的,还是年纪轻的?走,咱们边走边说。”
说着就要拉黄俪文走,黄俪文吓了一跳,急忙挣扎。
“钱太太,您别这样,我还没做好准备……”
钱太太指着皮箱,道:“唉哟,找人还要做什么准备?我一看就晓得,你肯定是来投奔的,我带你去!”
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黄俪文就走,而就在这时候,林云裳也一路追着惊声怪叫的掮客跑了出来
林云裳边打边骂:“你还敢轻薄我,看我不把董襄理的事抖出来!我让你租房,让你租房,我看这凶宅谁来住!”
掮客边躲边还口:“你抖我,我就不抖你?!还没住下就开始找姓乔的。你找男人,还想有什么好事!”
恰在此时,掮客看到了拉着黄俪文走过来的钱太太,他溜到钱太太身后。而钱太太是何等精明?直接就把黄俪文推到前面当了盾牌。
林云裳抡圆了胳膊,皮包就要打到黄俪文头上的时候,黄俪文突然唤了一声:“妈?”
林云裳一怔,她呆呆地看着黄俪文,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
傍晚时分,是镇宁邨最热闹的时间段。弄堂里,下班的、放学的、收衣服的、炒菜的、
出门压马路的人们兀自忙活着,各种各样的气味飘荡在巷头小巷,如同一粥香甜的八宝粥,热气腾腾地搅和着。
乔智才低头瞧了瞧自己这身体面的西装,和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南洋特产,再抬头,看向了“镇宁邨”的牌匾。焕然一新的他,愈发显出了他的年轻与英俊,乔智才迈开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过去。他走得脚底带风,走得虎虎生威,这一路,看到他的住户们全都惊奇地向他打着招呼。
“乔二少爷?!”
“乔家老二,打南洋回来啦?!”
乔智才点头,笑道:“回来啦!坐灿南号回来的。”
“灿南号”的邮轮的抵达时间,可是他特意打听过的,然后又按照这个时间回家,这些南洋的特产,也是他去黑市买回来的,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只等回家哄老太太和老爷子了。
住户们果然瞪大了眼睛:“哎哟,那邮轮票价贵的呀!”
乔智才一脸的不以为然:“做了两年买卖,总该享受一下嘛。”
“看来乔老板是挣大钱了!”
乔智才笑而不语,朝自家正门而去。
牌局,一向是“镇宁邨”的太太们交流八卦、相互攀比,展示自我风采的热闹之地。这会,乔太太不来赴约,三缺一的八卦天王钱太太和张寡妇还有唐太太她们,无聊之下,便隔着窗子研究正在搬家的林云裳一家。而被她们苦盼着的乔太太,则在家里指挥着大儿媳曹月容摆着碗筷。
曹月容边摆碗筷边纳闷:“今天怎么做了这么多的菜,还多了副碗筷?”
乔太太却不答。
身形颀长,年过花甲却极具文人风骨的老爷子乔墨耕走到桌前,在主位落座。老大乔义英也下班回家,一家人全都落坐,正欲准备动筷,却统统被乔太太制止。
曹月容又是一脸狐疑,可正在这会儿,佣人桂芬急匆匆地跑过来,道:“老爷、太太,二少爷回来了!”
回来了!
乔太太眉头一喜,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
果然,门外站着的,是她的二儿子乔智才。乔太太满面喜气,转头,瞥见钱太太她们全都从窗户里探头出来瞧着这边,脸上不禁漾出了几分得意。
她故意大声地道:“我的儿啊!你可算从南洋回来了!”
乔智才也相当配合地道:“妈,我给您买了一块上好的红宝石……我们回家说!”
自己的突然归来到底是一个巨大的惊喜还是惊吓,乔智才并不知道,看到因意外而怔住的父亲,乔智才有一点局促。好在乔太太急忙打着圆场:“墨耕,老二赶着坐上灿南号回来的。”
“灿南号?”乔墨耕冷哼一声,“我问你,船上就你一人回来了?”
此话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事。乔智才清了清嗓子,笑道:“爹,我怎么可能一个人回来呢……灿南号大客轮呀,1940 总吨,双层甲板,载客 400 人呢……”
“胡说八道!”乔智才话音未落,乔墨耕便突然起身,拿过一张报纸,用力拍在桌上。
“灿南号都沉了!海事意外,与油船相撞!今天报纸上的白纸黑字,你也敢糊弄我?!你说实话,这两年你哪儿去了!”
乔智才张了张口,终是干笑道:“爹,我不是还给您寄南洋的邮票了吗……”
曹月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看好戏的得意之色:“还嘴硬呢。”
乔义英喝斥:“你少说两句!二弟回来就好。”
“什么叫回来就好!”乔墨耕愈发恼火,怒喝道,“说!这两年你到底哪儿去了?!”
乔太太心头一紧正欲提醒乔智才别多嘴,却已然迟了。
乔智才深吸一口气,选择了实话实说:“这两年,我蹲班房了。”
乔老爷子“啪”一声摔了筷子。
乔智才立刻解释:“爹,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给我按的罪状,我一个也没认!”
谁料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乔墨耕的怒火便更盛:“别解释了!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乔家书香门第,世代清白,怎么就出了你这样的东西?!你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乔家的颜面还往哪里放?!连礼杰的名声都要被你毁了!当初就该把你过继给大房,一了百了!”
老二和老三,一奶同胞,一模一样,怎么性子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乔墨耕的态度,深深地刺伤了乔智才。
他点头,将心头一直压抑的怒火发泄而出:“是,我丢脸!我就是被冤死了,那也是我活该!我不配生在乔家,只有礼杰这种留洋博士大物理学家才配做您儿子!爹,早知有今天,不如我一生下来您就掐死我呢!不过掐的时候您得小心,万一搞错,那倒霉的就是礼杰!”
乔墨耕气极,却连话都说不出一句,盛怒之下,抓起筷子又摔了一次。
乔太太眼见先前下的工夫全都化为泡影,半是窝火,半是无奈,又恐被外面听到,便轻声呵斥:“都别说了!费了这么大工夫收拾妥当,就是不想给整条弄堂看笑话!自家人把嘴闭紧一点,老二的事情到此为止!”
正说着,一阵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乔太太的神色一凛,桂芬匆匆地走进来,道:“太太,是保长请老爷子去开会,请走新搬来的一号住户!”
浑身怒气的乔墨耕立即起身,披上外套就走了出去。
望着连头也不回的父亲,乔智才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乔义英拍了拍乔智才的肩膀,又转向曹月容,不悦地数落:“老二也不容易。日本人在的时候,把银行炸来炸去,行里谁还敢上班?要不是老二在外面折腾,就靠配给的那点儿户口米,我们都得饿死。他不害人不卖国,还被冤成贪污犯……都是家里人,你就少讲两句。”
曹月容无话反驳,只得撇了撇嘴。
望着从小就心疼自己的大哥,乔智才这才感觉到一丝暖意。
“老二,你去,跟着你爹。”
“什么?”自己才到家,就被派上这么个任务?乔智才有点傻眼。
“听说那家的女人是戏子出身,根本不知道得体两字怎么写,就晓得卖弄风情。你爹一个读书人哪能应付这种妇人?保长要是怂恿你爹出头,你就帮帮你爹,外好歹你也是见识过一些的。”
“我?我怎么就见识过了?我……”
乔智才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乔太太推出了门。
***
从现在开始,自己的家,只有这里。而她曾与张晓光共同用爱筑造的小家,从此便已经不复在了。
黄俪文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用剪刀小心地把包裹着梳妆镜的报纸慢慢剪下。而那些报纸上的报道,却让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黄俪文愣了愣,放下剪刀,立即伸手直接把这张报纸用力剥下来阅读。
“歼灭匪谍”,“合肥路一居所”,“张姓主犯等十人均被当场剿灭”……一行行文字样在眼前不断了闪动,如匕首,再次将她收拾起来的悲伤刺得鲜血淋漓。
黄俪文捏紧了报纸,滑坐在床,即使极力忍耐,眼泪仍然夺眶而出。
这时,门外响起了林云裳的呼唤,黄俪文胡乱地擦去眼泪,把报纸揉作一团丢开。
“俪文,妈这里有上好的雪花膏,给你抹抹。”
林云裳擎着一瓶雪花膏走进来,坐在了黄俪文的旁边,拉起她的手,慈爱地说着:“你啊,在外头这些年,我心里总担惊受怕,就怕你会碰到什么不好的——俪文,你结婚了?!”
黄俪文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手心一震。
“妈,您说什么呀……”
林云裳指着黄俪文无名指根部的印记,道:“女人戴久了戒指,这里就会留下印子。俪文,你和谁结婚了?那男人呢?”
黄俪文不说话,更用力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几年前,她为了爱情离开家,为了保护晓光的身份和事业没有与家里有半点联系,她不想,也不愿对母亲说出这段过往,更不想把晓光的事情告诉她。
看着女儿倔强的神情,林云裳不禁叹息了一声。
“其实你不说妈也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男人,当年你怎么会好端端地离家出走?现在,你无路可去,只能再回家里来……”
黄俪文沉默着,努力地忍着不流下眼泪。
林云裳知道黄俪文有心事,搬了家之后,为了让黄俪文放松心情,她还她去做衣裳,可是黄俪文只是给上海旧居的萧奶奶挑了两块面料寄去,对自己的衣裳却一点都不上心。当一个妇人开始不愿意打理自己的时候,通常都是因为已经失去了那个欣赏她的男人。
林云裳拍了拍黄俪文的手,安慰道:“俪文,为那种男人不值当。这些事情妈都经历过。你就安心地住在家里,妈再给你找个好的。”
黄俪文用力地摇了摇头,她有满心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任泪水无声地流淌。
当,当,当。
门外响起了一阵阵极为有力的敲门声,林云裳怔了怔,安抚地拍了拍黄俪文,便走下楼去应门。
当她迈着莲步来到门口的时候,门外的人显然已经不耐烦,高声嚷了起来:“一号住户,我代表镇宁邨全体居民,前来与你商谈!”
林云裳不禁觉得好笑。
“谁呀,还要和我商谈?”
门轻轻地打开,映入林云裳眼帘的,竟是一张熟悉的脸。
还是那俊郎的眉眼,还是那挺拔的身姿……虽然岁月已然令他的模样苍老,却未曾改变他分毫,以至于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墨耕?”林云裳立刻欣喜地呼唤出声,“你就知道我搬来了?”
出现在林云裳面前的,确实是乔墨耕,他乃是受保长所托,代表全体住户前来劝说林云裳搬家的。都说是一号搬来的是个妖娆得不像正经人家的女子,所有的住户们都抵制这户人家,坚决不允许她们住在此处。原本生着儿子乔智才气的乔墨耕,因正在气头儿上便头脑一热地来了,却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自己多年的一桩孽缘债主,一时之间,便怔在了当场。
林云裳一脸娇媚,柔声道:“墨耕,你还傻愣着干嘛,快进来坐!”
乔墨耕正要张口,乔智才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爹,你们认识?”
乔智才本是受母亲之托,前来保护父亲名节的。没办法,谁让自己的亲娘认为自己有足以应付一切变故的经验呢?他本着捍卫老爹的“晚节”而来,却没想到被他窥见的,却是这么一段疑似风流往事的再相遇。
乔墨耕被乔智才的声音吓得回过神来,猛地转身,疾步走开。
“墨耕?”林云裳怔住了。
乔智才看看面前艳丽的林云裳,又看看父亲的背影,笑了。
“伯母,我现在有时间,要不,我替我爹进去坐?”
林云裳缓缓地回过头,目光里带着的迷离与忧伤瞬间让乔智才明白,这绝对是一桩风流过往,错不了。
“我和你爹认识的时候,我正青春,他还少年,我们俩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我住在巷子这一头,你爹住在巷子那一头,就像现在一样。那时候,他常常遛达到我家这一头,就像今天一样……”林云裳把乔智才请进客厅,但回想起刚才的一幕,还是觉得心头微凉。她幽幽地叹息,神情里都是忧愁。
乔智才挠了挠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道:“您一个人住这儿?”
林云裳终是回过神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让你见笑了,我和我女儿住在一起。”
说着,她站起身招呼道:“俪文呀!你过来,见见客人。”
乔智才原本只是为了岔开话题,不想林云裳又唤人来招呼自己,急忙起身想要告辞,然而,当他看到出现在自己眼前之人时,便立刻庆幸自己没有离开。
因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个跟自己调换了皮箱的“女共党”。
“俪文,这是我老朋友乔墨耕家的公子,就住弄堂里。乔公子,这是我大女儿,黄俪文。”
原来她叫黄俪文!
黄俪文礼貌地伸出手:“乔先生您好。”
乔智才立刻伸手与黄俪文相握:“黄,黄小姐你好。我叫乔智才,不过,咱们俩可不是第一次见了。”
黄俪文并没有认出乔智才,听了这话感到莫名。
“乔先生,我……没有见过你吧?”
林云裳忍俊不禁:“俪文,乔公子这是搭讪你呢!乔公子呀,不是我说,你这台词也太老套啦,影戏里都写烂了”。
乔智才无暇过问林云裳,他只是一个劲地冲黄俪文使眼色,一边比划着皮箱。
黄俪文皱眉,这个乔先生的动作很奇怪。
而林云裳则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纠结。
“乔公子,你爹在门口说要跟我商谈,他要谈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爹要谈什么……那得问我爹……”
乔智才随口应付着,不停用手指做敲击发报的动作,还模拟发报机,发出“滴滴滴……滴滴……滴滴……”的声音。
黄俪文看得皱眉,对面这个男人应该是个神经病吧?
她站起身来,道:“不好意思,我先上楼回房间了……”
乔智才一见,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嚷了起来。
“黄小姐!您去过合肥路吧?”
黄俪文浑身一震,立刻望住了乔智才。
眼前的这个男人面目英俊,衣着整洁,可若仔细去看,便不难将他与曾经在合肥路拉自己逃命的那个胡子拉碴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原来是他!
黄俪文的眼神,已经让乔智才明白她认出了他,于是他笑呵呵地对林云裳道:“林阿姨,您当年肯定漂亮,有没有照片让我一睹您的风采?”
林云裳果然欣喜地点头:“照片有得是!带妆的不带妆的,都有!我现在给你拿来。”
说着,她转身便走向里屋。见林云裳离开,乔智才立刻低声问道:“箱子还在吗?”
黄俪文攸地警惕起来:“你说什么箱子?”
乔智才急切地道:“就是那个皮箱啊!保密局都盯上你了,你快把皮箱给我,放在你这儿太不安全!”
黄俪文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是……文件上的乔先生?”
“废话,当然是我!”
那些文件可是乔智才用来洗冤的,仅次于他的命了。眼下,洗冤的文件被换成了要命的电台,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快把乔智才逼得透不过气了。
说话间,林云裳已经拿着相簿婀娜地走来,他急忙低声道:“明天中午火车站,把箱子给我。那儿人多,不打眼。”
黄俪文点了点头,此时的她并不知道,由于她的身份证已经被特务看过,楚科长又顺着她给萧奶奶寄去的面料地址而找到了这里。
危机,已经在她的身边潜伏。
***
乔墨耕急匆匆地走回了家,就被客堂间的阵仗给镇住了——原来保长、钱太太、张寡妇及住户们全部都来到乔家,把客堂间坐得满满当当。看到乔墨耕归来,所有人都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乔老爷子,您这么快就同她们讲妥了?”
“她们同意哪天搬呀?”
乔墨耕刚要张口,乔智才回来了。
乔智才故意坐在父亲对面,带着一抹神秘的笑意望着父亲。乔墨耕连忙敛了敛脸色,正了正仪态。
乔墨耕:“这个么……我们对这家……这家母女,有些误会。”
钱太太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乔老爷,这些消息您是从哪儿听来的呀?”
乔墨耕被钱太太燃烧着八卦之魂的眼睛一瞧,顿时语塞。而恰在此时,乔家正门被叩响了。
“我去看看。”乔太太说着,走向门口,而乔墨耕则重重地舒了口气,如逢大赦。这口气还不待喘完,便见光鲜亮丽、满面春风的林云裳款款走了进来,边走,还边对身后的乔太太说道:“姐姐就是墨耕的太太吧?我跟姐姐真有缘分呢。”
众人目光齐刷刷飞向林云裳,而林云裳则笑对乔墨耕道:“墨耕!刚才我们也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你就走了……哎呀,这些都是你的客人呀?我没有打扰大家吧?大家好,我是刚搬来的一号住户,大家可以叫我林妹妹。”
说着,林云裳笑意盈盈地朝着乔墨耕走了过来,她步态婀娜娇柔,令在场的住户们看得痴了,却也令乔太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钱太太眼睛滴溜溜地转,闻到了八卦的味道,她上前一步,问道:“林妹妹,你跟乔老爷子认识呀?”
林云裳幽幽地看着乔墨耕,缓缓张口:“其实我和墨耕呀……”
乔智才看到父亲乔墨耕握水杯的手已在轻颤,他知道,父亲最重名节,被当众揭开往事,已然使他坐立难安。偏偏这些热爱八卦的用户们这时全部来了兴致,目光热切地盯着林云裳瞧。眼见父亲的脸色越来越白,手也抚在了心口,而母亲的脸色亦已然有挂不住的趋势,乔智才急中生智,突然大声道:“林阿姨和我爹,都为了我的事情费心不少!”
所有人都怔住了,他们目光齐齐望向了乔智才。
乔智才继续道:“主要是我跟林阿姨的女儿俪文,我们俩特别……特别要好。”
乔老爷子怔怔地看着儿子,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张寡妇诧异道:“这两家……要结亲呀?”
钱太太也笑:“我就说嘛!那天那个年轻小姐跟我打听姓乔的,原来就是林妹妹的女儿
呀。”
乔智才见风向已变,便急忙转头支开了乔太太。
“妈,爹又着凉了,刚才一直咳嗽呢,您扶爹回房休息,我去买药……桂芬,这边你多招呼着。”
说罢,他扶起林云裳就往外走,边走边道:“林阿姨,俪文跟我吵了口,还在生我气,不肯搭理我……您能帮我带句话给俪文吗……”
看着话题中心的主角一个个走了,众住户众太太们都有些哑然。
这新搬来的林家和乔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且不论那些住户们,单是林云裳就怀着满心的疑惑。以至于匆匆回家的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门外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
轿车里的,正是寻踪而来的楚科长和孙田丰、王客来两名特务。
楚科长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着黄俪文,一边吩咐手下:“这个黄俪文确实就是我在月台上看到跟共党会面的那个,皮箱也在她的手上。你们先不要惊动她,咱们放长线,钓大鱼。你们俩找个机会,尽快进去装上监听。”
王客来立刻点头称是。
而与此同时,林云裳已经走进了黄俪文的房间,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告诉了黄俪文。
“什么!?我们俩特别要好?!……他这么说的?”黄俪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云裳却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一字不差!看不出你脾气还不小,把那乔老二吃得死死的。”她越说越高兴,仿佛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女婿”相当的满意,“他呀,刚才当着镇宁邨男女老少的面说的!俪文呀,我觉得这男孩子可以,敢爱敢恨。俪文,你要跟他多接触。你们俩以后要是修成正果,我和墨耕那不就成亲家了嘛……那正是亲上加亲……”
母亲的话,黄俪文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借口取东西走出卧室,坐在院子里思考。昨天,她从那些文件上分辨出的签名,确实是“乔智才”三个字。那么……这个乔智才真的是晓光的同事吗?
正在黄俪文思考的工夫,阿娥领着两个穿藏蓝工服的水泥匠走了过来。而这两个水泥匠,正是监视黄俪文的孙田丰、王克来两人乔装而成。此刻他们脸上有薄薄的泥浆做粉饰,遮掩了本身的相貌。
“小姐,给亭子间修屋顶的工人找来啦。”
孙田丰看了一眼黄俪文,迅速低下头。黄俪文还在思索乔智才的事情,她只是点了点头便离开了。看到黄俪文远离,孙田丰和王客来全都松了一口气。趁阿娥给不在的工夫,孙田丰立刻给王客来使了个眼色,溜向黄俪文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