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红酥手,细细描丹青。
红瓦碧墙里的庭院里,年幼的她低着眉头,坐在凉亭里细细描画着水墨丹青。冬日午后的阳光斜照在她那张娴静的俏脸上,越发显得她的脸犹如雪般的白。
虽然金家有女未长成,但眼前的小女孩已然有了绝代佳人的气质与容貌。
她紧握着画笔的纤指犹如春葱,雪白的皓腕灵活地四下勾勒,很快便画好了一副冬日荷塘残荷图。她画的是夕阳荷塘风景。在夕阳的余辉下,脱离了夏天的老荷枯枝如铁,残叶似旗,在凛冽的寒风中无言地伫立着,萧瑟着。
为了丹青,她的纤手在寒风中有些红肿,一旁的丫鬟鄢澜见了,有些责怪道:“大小姐,今日风大,可能要下雪了,您还在这凉飕飕的亭子里画画,若是冻病了,该如何是好?”
她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她放下了丹青图,站起身来,逶迤着及地长裙走到了荷塘边,凝望着荷塘里的景色怔怔出神。
夏日的繁华已然过去,如今再看惨淡夕阳斜照下的枯枝残叶,看着它们在寒冷的水面投下冷峻而幽寂的颤影。此时的荷,香消芙蓉,露冷莲心。
但尽管已经枯败,但依旧不屈。她知道明年的夏天,它们必将重新抽芽,绽放出自己独有的美丽的。想到这些,她那张出尘的小小俏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显得她的眼眸如水,笑靥如花,美丽得连周围的景色都亮丽了起来。
一旁的鄢澜有些不是滋味地撇了撇嘴,道:“大小姐,我们回房去吧,大夫人还在房中等着咱们呢——这二小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找也找不到!”
鄢澜嘴上说着话,心里难免有些看不起面前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滴滴小姐,就像那个被金布政使司抛弃,而被新来的小妾给逼到无可奈何自生自灭的大夫人一样,只懂得琴棋书画,啥也不会,若不是有这些下人服侍,估计早就饿死了。
想起大夫人,鄢澜不由有些觉得她懦弱,若是换了自己,自己非要把那小妾打得满地找牙才解气,凭什么呀,不就生了个儿子嘛,至于显摆成那样么!怎么说,大夫人也是正室呀!
但是同样简单的道理,大夫人就是想不明白,她并没有吵闹,只是顺从了金布政使司的意愿,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独自生活在她们母女三人的世界里去。
照鄢澜看来,大夫人迟早会被打入冷宫,跟着大夫人与两个小姐,看来她是没有什么出头机会了。
唉,想想随着大夫人母女三人,从此要过着惨淡的生活,甚至连别的丫鬟都看不起自己,鄢澜不由有些怨气。
尤其是看见与大夫人的品行简直一个范本里刻出来的大小姐金璃汐,鄢澜就更觉得心里气不顺。现在的金璃汐与她这个平民丫鬟有什么不一样,凭什么自己要服侍她啊!
鄢澜咬着红唇,在心里暗暗嘟嘴。
但思忖了半天,好吧,鄢澜承认她是在嫉妒金璃汐,因为虽然金璃汐生性淡泊,不争不抢,但她在府邸上人缘甚好,谁都喜欢这位善良的大小姐。尤其是那位仪表堂堂的苏公子。
鄢澜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形容这位美貌的苏公子,反正他是她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子。
他翩翩风度,华贵尔雅,英俊挺拔,只要多看谁一眼,都会让人觉得脸热心跳。对于鄢澜来说,苏倦言公子就是她一个触及不到的梦。
就像女人分很多种一样,男人也分好几等。鄢澜自顾自地想着,苏公子是高高在上的,当然和那些龌龊卑贱的男人不一样。
说到卑贱肮脏的男人,鄢澜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条人影来。那人总是衣着褴褛,但眼神依然锐利,看人的时候也不懂得卑谦,哼,她想起那个人干什么,那人可是金府里最下贱的仆人了,任凭谁都可以打发他做事,而且她们常常看见他被人毒打。
其实他也有些可怜,不过关她什么事?鄢澜对着天空翻了翻白眼。
刚想到谁,没想到那个人就出现了。从凉亭外走来了一队扛着石块的男仆,他们是要去维修园子里的石板路的,前阵子金布政使司运回了一批不知什么货物,重得把石板路都给压坏了。
鄢澜连忙站起身来,对着金璃汐道:“小姐,我们快回房去吧——”男女授受不亲,即使是小姐与下人,也是要避嫌的。虽然小姐还未成年,但名节是很重要的。
金璃汐颔首,连忙站了起来,这时,一队男仆从亭子前经过,见着亭子里有大小姐在,都停了下来,不敢抬头看,等着大小姐先过。
金璃汐用手中的团扇遮住自己的容颜,匆匆地随着鄢澜离开。众男仆皆低着头,不敢抬眼看,金璃汐快步地从男仆们面前走过,却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随着她的步伐而一路跟随。
金璃汐悄然回首,望见的却是一双灿若寒星,黝黑深邃的眼眸。
金璃汐小小年纪便被父亲训诫道男女有别,非礼勿视。
见到有男仆如此大胆直视她,稚嫩的金璃汐立刻羞红了脸,慌忙低下头来,但这匆匆一瞥之间,她已经认出了这个人便是父亲金锦故意收纳进布政使司府中的苗王之子——蓝远铮。
金璃汐见过蓝远铮,她早就在下人们的口中得知他悲惨的遭遇,小小年纪便没有了父亲母亲,被带到了布政使司府,又饱受管事们的欺凌与毒打。
想到蓝远铮身世的可怜之处,金璃汐不由又怜悯地多看了一眼蓝远铮,之前她以为他盯着她是无意的,但再看之下,才发觉他根本就是紧紧盯牢她不放。
金璃汐的俏脸腾地一下红了。小小年纪的她虽然还不太明白男人是如何看女人的,不过蓝远铮的目光让她心里有些发颤,他盯着她的目光让她想起了冬日荒野里的狼。
金璃汐有些手忙脚乱地与鄢澜离开,由于慌乱,她在经过蓝远铮身旁时,被脚下的碎石绊住,低叫一声,整个人便向地上扑去。
鄢澜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金璃汐的脸就要和地面贴个正着,一只有力的胳膊拉住了金璃汐,阻止了她向下跌的趋势。
金璃汐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那只胳膊上,她惊魂未定地抬眼看那人,却发觉自己正紧紧抱着蓝远铮的胳膊!
刚刚发育的柔软胸部甚至都能感觉到蓝远铮胳膊的坚实肌肉。从来没有和男人有过如此亲密接触的金璃汐,脸羞得不能再红,她几乎要哭出声来。
蓝远铮看着金璃汐窘迫的模样,也不顾管事就在一旁,他低声说道:“走路小心点,为何不看地上?”
金璃汐又羞又窘,她甚至不敢看蓝远铮一眼,只是低着头对着鄢澜道,“咱们快走吧——”
走出很远,她还能感觉到蓝远铮若有所思的目光还一直盯在她的后背上,犹如针扎。
蓝远铮扛着块比他人还大的石块,粗粝的石头把他肩胛上的皮肉都给磨破了,渗出了鲜红的血水,但他还是跟没事人一样,冷冷地低着头扛着石块。他的石块比别人都要大出一半。
他才十几岁,个头却已经很高,微微冒出青色的下巴让他看起来很是英气逼人,即使身上衣衫褴褛,也丝毫掩盖不住他的俊秀与挺拔。
“还不快点!”蓝远铮的速度稍慢点,管事的皮鞭就已经劈头盖脸地鞭打了过来!蓝远铮冷冷地斜睨了一眼管事,立刻又挨了几下长鞭,“看什么看,你不服是么?!”说着,管事又狠狠地踹了蓝远铮一脚!
“管事,何事如此喧哗?”一个温文的声音响起。
“关你屁——”管事骂骂咧咧的话在看见来人的时候立刻咽了回去,“苏公子——”管事立刻换了副面具,恭谨道:“是您来啦?”
苏倦言是金锦府上的贵客,谁都知道将来苏公子可能是大小姐的相公,因此都不敢怠慢。
“这个是——”苏倦言看着一脸桀骜不驯的蓝远铮,微微皱了皱好看的眉头,问着管事,他一身雪白的长袍一尘不染,更衬显得苏倦言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表人才。
“公子说的是这个兔崽子么?”管事问着苏倦言,“兔崽子?”苏倦言闻言想笑,但随之看见蓝远铮冷冽的眼神,不由将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
“他是之前为了抗议我们布政使司受死那个苗王的儿子——蓝远铮——”管事毕恭毕敬地对着苏倦言回话道。
苏倦言闻言打量着蓝远铮,这个少年与他年纪不相上下,却并无一般少年的稚嫩与胆怯,反而气势过人,让人无法漠视他的存在。
不过这样的少年,并招人喜欢,苏倦言弯了弯嘴角,并不吭声,只是对着管事道:“你们忙去吧,注意不要太喧哗了——打扰了府中的小姐们就不好了——”
说完,苏倦言便要走人,但在走之前却发觉蓝远铮的眼眸一直盯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苏倦言顺着蓝远铮的视线望去,竟然看见的是金璃汐娇小纤弱的身影。
苏倦言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这个少年是什么身份,竟敢偷窥金府邸里的尊贵小姐?!
觉察到苏倦言隐怒的目光,蓝远铮转过头来,看着苏倦言,让苏倦言更加恼怒的是,蓝远铮的眼眸里并没有任何悔意与惭愧,有的只是坚定与势在必得。
苏倦言讨厌蓝远铮这种自信的目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着管事道:“管事的,你的伙计又不专心干活了——”
管事的很会察言观色,立刻举起鞭子在蓝远铮的肩背上狠狠抽了一鞭,顿时抽得蓝远铮的脊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赶快给我干活去!”管事怒骂着蓝远铮。
而苏倦言从怀里抽出一张白色手帕来,轻轻擦了擦手,冷冷地从蓝远铮面前走开。
……。
“倦言哥哥,你来啦?”金璃汐正将画纸裱糊在画框上,却看到寒风夹杂着一个人影进屋来,看清了来人,她兴奋地叫道。
“嗯——”苏倦言宠溺地微笑着,看着面前逐渐长大了的金璃汐。这就是他将来的新娘,她的一切,都符合他心目中妻子的所有标准。虽然她还小,但他有耐心等着她长大。
“又在画什么?”苏倦言问道。“冬日残荷图啊——”金璃汐笑着将图展示给苏倦言看,“好看么?”
苏倦言微微笑着摇摇头,“为何要画这死气沉沉的东西?画点牡丹百花不是很好么?”
金璃汐笑道:“倦言哥哥,什么时候也这么俗起来啦?”很不以为然。
苏倦言笑了一下,道:“人要是长大了,不可避免便会俗起来了——将来若是我变得俗不可耐,你可不要吃惊哦——”
“不,我不要让你变,我希望你永远都是现在的倦言哥哥——”金璃汐偏着个脑袋娇俏地对着苏倦言说。苏倦言笑着摇摇头。
这时鄢澜拿着个瓶子匆匆进来,看见苏倦言在此,她的脸红了红,连忙向苏倦言问好。
苏倦言见鄢澜手里拿的是金创药瓶,便问道:“这是给谁拿的?是谁受伤了么?”说着紧张地看着金璃汐。
金璃汐摇摇头,道:“不是我用的——我今日见到那个苗王的儿子,他为了帮我挨了管事大人的皮鞭,我想让鄢澜给他送点金创药去,他,满可怜的——”
“给那个蛮夷送药?”苏倦言面色一沉,语调已然开始不悦。
“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人啊,你看他现在这样,不觉得他很可怜么?”金璃汐问着苏倦言,鄢澜在一旁撇嘴。
苏倦言眉头一挑,对着金璃汐道:“他和我们不一样,是个逃犯,暂时窝藏在你们府上的——总有一天,他会不在这里的——”
“不在这里?那在哪里?送他回家乡么?” 金璃汐天真地问着苏倦言。
苏倦言微微一笑,不由笑金璃汐的天真与单纯。蓝远铮还能上哪去?他最终的结局便是死亡!
不过之前见过蓝远铮看金璃汐的目光,这让苏倦言很不舒服。既然蓝远铮早晚横竖要死,不如就让他提前送蓝远铮上路吧。
在心里深处,苏倦言直觉地认为蓝远铮将会是他的强大敌人。虽然还是潜在的,但足以让苏倦言不再容纳下蓝远铮。
……
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就这么下起来了,漫天飘着都是洁白的雪花。
呜呜的北风呼啸中,一间隐蔽的厢房内。
“不!”鄢澜有些颤抖地望着面前冰冷毫无人情味的苏倦言。“你就按照我的计划去办事,放心,我会给你好处的——”苏倦言挑动着眉头,望着鄢澜道。
“可是,小姐,小姐若是知道了——” 鄢澜有些犹豫不绝。
“她不会知道的,假若你不说的话,而且事成之后,我会赐予你丰厚的银两,我知道你家中境况不好——拿了那些钱你也好对家人有个交代——”苏倦言慢条斯理道,似乎算准了鄢澜会答应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果然,鄢澜稍微考虑了一下,便同意了。苏倦言微微一笑,他的计策从来不出错。
……
大雪纷飞的夜晚,风夹杂着雪花漫天飞舞。
这晚,蓝远铮突然听见管事在叫他,说有个丫鬟要找他。
蓝远铮将信将疑地出了门一看,果真是金璃汐身边的丫鬟鄢澜。鄢澜见着蓝远铮,便急急地凑耳过来,道:“公子,我们,我们大小姐想见你——”
“你们大小姐——要见我?”蓝远铮有些怀疑。“是的——”鄢澜回答道,“请你快点随我前去见我家小姐吧——”
“可是我——”蓝远铮回头想征求管事的意见,却早已不见管事的踪影。
“快走,那日小姐崴了脚,见到了你,回去以后就茶饭不思,生病了。我问她怎么了,她支吾半天,才说想再见到你——” 鄢澜胡乱编着瞎话,偷眼看着蓝远铮。
鄢澜以为蓝远铮不会相信她说的话,但年少的蓝远铮也是个多情的少年,虽然对金家有着刻骨仇恨,但他对那个如娇嫩的花骨朵儿的金璃汐却是一直喜欢着的,否则他也不会盯着她看。
动了心的少年也有盲目的时候,他听了鄢澜的话,急匆匆地便随着鄢澜去见金璃汐。
后来蓝远铮无数次后悔自己太年轻,竟然着了金璃汐这个小丫头的道,一直耿耿于怀。
他的第一次爱情,就是在被欺骗中度过的,他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从那以后,他便不再相信女人,不再相信爱情。
……
蓝远铮还未走到金璃汐所居住的庭院里,便中了埋伏。而带路的鄢澜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他拼命挣扎,却没有多余的力气,不知什么时候,他无声无息地中了迷香。他的背上被砍中无数刀,其中的一刀几乎让他致命。
蓝远铮倒在雪地上,奄奄一息。正以为他要死了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跑近,很快围攻他的黑衣人一散而开。其中一人的黑衣被风吹开,露出了白衣一角,一尘不染。
蓝远铮迷糊间,感觉到有只滑腻温软的手在抚摩着他的胸口,同时好像有人在焦急地呼唤着他,摇晃着他。
他想听清这个人的说话声,但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在他昏迷之前,他令自己记下这只手的香气与那柔软的触感……
“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金璃汐慌乱地呼喊着蓝远铮,她摇晃着他,却发觉他已经昏迷了过去。金璃汐转头又呼唤着鄢澜的名字。
鄢澜匆匆跑来,“快,快,咱们快救他——” 金璃汐如同见到救星,若不是她半夜睡不着,出来想画画雪地夜晚的景色,也不会发现被人追杀的蓝远铮。
“可是,小姐,他,他已经快死了——” 鄢澜低声对着金璃汐道。
“不,他还有一口气在——你一定要帮我救活他——他——” 金璃汐回身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蓝远铮,有些难过道:“他其实很可怜的——”
“你照着我的吩咐去做,去找一些可靠的人,将他连夜送出金府去——”金璃汐站起身来,对着鄢澜道:“你把我所有的私己钱都拿去,帮我救活他——”
“可是——”鄢澜还在犹豫。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金璃汐再次说服着鄢澜。鄢澜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蓝远铮,心头突然一动,她答应了金璃汐,“好,我去叫人来——”
金璃汐在雪夜里,躲在角落里,目送着鄢澜带着几个忠实可靠的仆人将满身血迹的蓝远铮送出金府,她在心里默默地为蓝远铮祈祷。
希望蓝远铮能逃过一劫,以后,他便可以重新抬头做人了。蓝远铮,蓝远铮,她仰头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在心底里暗暗叹息了一声。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送走蓝远铮的那些人背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清了。
但金璃汐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忘记这个全身充满霸气的男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