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面仿佛有星星一般，子夫突然有那样一种感觉，她爱着的那个人原是这盛世里面最大的英雄。
然而，还来不及感叹什么，有一个缓慢的身影已经从树丛后面冒了出来。
“是谁？”刘彻率先意识到，连忙蹙着眉头回过头，却发现这缓缓走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曹候，他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因此步伐也不如从前那般稳健。
子夫见状连忙上前去，一把扶住了他，随即缓缓地将他往一旁的石凳上面带，一直到他坐在石凳之上，子夫这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的放了下来。
“如今暮春时节，这天气还是凉的很，姐夫不在房间里面待着，还来这里干什么？”刘彻问。
曹候的手上拿着一个孩子玩的小拨浪鼓，晃了晃，笑了笑道，“我见平阳已经睡下了，这才敢出来散散心……” 他咳嗽了两声，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却聚精会神在那个小拨浪鼓上面，“我和平阳这一生估计是来不及有个孩子了……每一次她出去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派人去集市上买一些孩子的玩意儿，她睡着的时候，我就会偷偷地看一看……想着若是我与平阳生了个孩子会是怎样的场景……”
月色下，曹候的笑意浅淡，全然不像是一个疾病缠身之人，反倒是像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那般洒脱自然。
“那侯爷准备的那个放孩童玩意儿的房间是在这水阁附近？”
“不是。”
“那侯爷……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莫非是有话想要与我们讲？”
一阵清风吹了过来，曹候情不自禁的咳嗽了几声，一张脸咳得通红，“我……”他咳着咳着竟是生生的咳出一口血来。
“侯爷！”
那血刺眼的厉害，子夫惊叫了一声，曹候却只是淡淡一笑，“无妨，今日皇上应该是知晓我来作甚么的。”
刘彻的眸子半眯了起来。
良久，才一字一顿道，“朕猜想，今日你来，是来交代后事的。”
碧玉扳指在月色下发出诡异的光，很难想象，交代后事这样的词从一代帝王的嘴里面说出来是何种感觉。
曹候闻言轻声一笑，“还是皇上最懂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的心思，我确实要交代后事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双原本睿智的眸子里面竟是有一种沧桑的气息在。
“平阳自幼便是最受景帝宠爱的皇女，长大之后又成了长公主，这世上人皆艳羡的荣华富贵，她是有的，可是只有我知道，她还缺一颗心……”曹候笑的苦涩，说到这里的时候嗓子突然哽咽了一下，其实，她也就是看着比旁人凶狠一下，内心里面还是一个小姑娘，我死之后，她定是会为我守三年的陵墓，定是会为我裹素不嫁，这世上女子对男子的尊重，她都会给我。”
“可是你不愿意？”
“是啊，我不愿意，我只盼着，我死之后，她便能够找到一个跟我一样敬仰着她的男人去宠爱她，给她这天下女人都巴望着的幸福。”
这一晚，曹候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很多，此生，子夫再也没有见过一个夫君像他这样平静而又满怀着爱意的安排自己的后事，每一字每一句都只跟一个女人有关。
说到最后的时候，曹候突然站起了身，竟是给子夫跪下了。
“您这是干什么？”
子夫连忙上前去搀扶他，却只听得曹候对子夫一字一顿道，“将来，我若是死了，便让卫青接替我的位置，我知道，他一直爱慕着平阳，我也知道，这些年，平阳对他是有情分在的……”
卫青？
子夫扯了扯唇角，看着曹候，心里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有愧疚，也有复杂……
“卫青他还是个莽撞的青年，他是绝不会跟公主有什么交集的，曹候，您这样说，我就很惭愧了。”
曹候却只是笑，一双眼睛里面带着看穿这世间的一切世事的清醒，“在这天下，我也活了数十载的，将平阳交给卫青，我是放心的……这是我为平阳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轻声道，随即又回头看着一直不曾言语的刘彻，“还请皇上下令，让卫青回朝。至少，在我丧葬的这段期间，能够好好的陪陪平阳。”
刘彻黑眸一滞。
良久，点头，“朕允了。”
水阁之前，一阵清风缓缓地吹过来，湖面泛起波纹，水波潋滟。
曹候走之后，他们依旧在这里站了了好久。
刘彻已经对身旁的白公公下了令，说是连夜要传召卫青从匈奴那里回长安，这快马加鞭其实也要半月的时日，对一个青年来说，未免还是太折腾了。
“你莫不是在怨朕如此折腾卫青？”月色下，子夫的脸色不是很好，刘彻便蹙眉问道。
“没有。”
“那你怎么愁眉不展？”
“卫青年轻，这从匈奴突然回来赶路倒算不得什么，只是，曹候的打算未免太过简单了，一则，若是卫青回来了，曹候不死，他又以为是奔丧回来的，你信不信平阳能够一刀砍了他？二则，曹候新死，平阳怎么可能就接受卫青，只怕是这件事情反倒是会适得其反，到时候满城风雨是小，只怕他们二人自此再无可能……”
曹候对平阳的爱毋庸置疑。
可是，对卫青未必不是满怀着敌意的。
他死了，也要让他们心生间隙，这算盘，打得着实精妙。
“你终究还是护着你的那个弟弟。”
子夫抿唇，觉得有些好笑，“他是我的亲弟弟，我怎么可能不护着他？只是，他与公主之间的事情也未必比我们之间的事情要干净多少……”
刘彻冰冷的唇勾了起来，月色下，对着子夫一笑，“这世上又何来真正的干干净净，正如你看曹候面上爱的干净，实则终究还是逾越不过那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