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君澄舞,大步走进昊天殿,巍峨的殿门在他们身后悄然合紧。夜泉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他不想去说服众人,也不想召集军马。
夜泉很清醒地知道,当他再次迈出这个大殿时,可能会有一半的人叛逆自己,他们会打着夜玄大帝的名号,弹劾他,驱逐他,可更多的,却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然而这一切,突然都不重要了。
权势如云烟,那些建立在利益纠缠上的东西,本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大殿中央,包子早已经带了云出,等在那里了。
宫门已经被封锁,夜泉现在也只能等待那些仍然站在他这边的援兵前来救驾。
他们再怎么妄为,也不敢拿昊天殿怎样。
毕竟,昊天殿是夜玄大帝当初登基、君临天下的地方,整个夜氏王朝,无人敢亵渎。
在这里,他们会很安全。
见到夜泉回来,包子松了口气,他急忙迎了过去,却意外地看到了躺在夜泉怀中的小萝卜。
她似乎睡着了,很安静地缩在夜泉怀里,乖巧得像个孩子。
她极少这样乖巧了,让包子看得心底发涩。
“小萝卜她怎么了?”他一面迎面走向夜泉,一面奇怪地问。
“嘘……”夜泉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停在包子面前,将君澄舞小心地移到包子已经伸出的手臂上,“你先照顾她,我还要去个地方。”
“哦,好。”包子有点无意识地将君澄舞接过来,可是挨着她的躯体时。他脸色剧变,惊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夜泉。
手有点颤抖,他几乎不敢去接。
夜泉却在此时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不要问,她和云出,都先拜托你了。龙椅上有个开关,里面有一个密室,如果真的遭遇到什么不测,你们便躲进去,等外面的一切结束后,再出来。”
包子怔怔地站在原地,有点麻木地将君澄舞已经冰冷的身体抱过来,紧紧地搂住,但没哭,只是呆呆的。
“古墓已经被毁了,我必须先去古墓那边看看。也许援兵马上就到。也许……永远没有援兵了。包子,你会不会害怕?”夜泉又问。
包子使劲地摇头,苍白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一轮虚弱的笑,“不会,只要大家还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会怕。”
无论以什么方式离开的,至少在最后关头,他们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上。
活着的、死去的、睡着的,醒着的,都还在这个大殿里。
夜泉扶着他的肩膀,重重地按了按,最后看了云出一眼,又扫过小萝卜乖纯的脸,终于转身。
皇宫西侧,那连绵的爆炸声,终于接近了尾声。
厚重的烟雾,几乎弥漫了整个皇宫,遮天蔽日,将那轮初升的太阳,也遮蔽在浓厚的烟雾后,皇宫灰蒙蒙的,到处是烟硝的气味,灰尘铺天盖地,人走出去没多一会,衣服上、头发上,都已经沾满了奇怪的残屑,恍若世界末日一般。
惊恐无助的情绪弥漫了夜宫,继而是那座刚刚苏醒的夜都,不明真相的寻常百姓纷纷涌到街头,望着不远的地方,那片不断扩大的浓雾,个个胆战心惊,胆小的,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跑路了。
夜泉却逆着风,迎着那刺鼻的硝烟味,大步流星,往那座正成为废墟的禁地走去。
偶有经过的宫人,朝他匆忙地请安,夜泉矜持地点了点头,俊颜冷漠,很快,便在大家讶异的目光中,消失在浓雾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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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司月已经感觉到了震动,那么强烈的震撼,好像风雨交加的海面一样,而他,则是这巨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
这个世界似乎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来。
南司月下意识地往风口的方向走了几步,结果,他又看到了夜玄。
这一次,他看得无比清楚。
那个黑衣长立、英俊绝伦的男子,此时,正坐在暮霭里的一张圆桌前,圆桌的式样和雕花都很奇怪,大概是千年前的事物了,
南司月突然发现,夜玄的眉眼与夜泉有几分相似,但是眼神里的冷静与沉定,却是夜泉无法企及的高度。
“南司狐。”他在那头叫他。
南司月欠了欠身,坦然道,“我不是南司狐,不过,如果你有什么未解的心结,我可以帮他回答你。”
他虽然不是南司狐,却在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获得了南司狐全部纤毫入微的记忆。
夜玄微笑,“这里快消失了,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南司月有点惊讶,可是什么都没说。
“她始终没有来。”夜玄叹息。
未免遗憾,但更多的,是千年岁月磨练出来的从容,连遗憾,也那么迟缓而沉定。
“就算她真的来了,也不再是云焰了。”南司月也有点惘然,他望着那个孤寂冷傲了一千年的帝王,轻声道,“其实故事早已经结束了,只是你一直不想接受那个结局罢了。”
夜玄依旧微笑,淡然却透悉,“我知道。”
他并不是会被心魔纠缠的人,不然,也不可能有夜氏王朝近千年的兴盛,说到底,终究是意难平。
“现在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夜玄又问,语调安静。
“云出啊,”南司月的脸上露出极温柔的笑,完满而宠溺,“她是一个小笨蛋,可一直很努力,待所有人都很好。不过,所有人也都会愿意对她好。”
“是吗?”夜玄有点神往,似乎无法将‘小笨蛋’三个字,与那么清透聪明的云焰联系在一起,“那她现在幸福吗?”
“很幸福。”南司月的声音自负而笃定,“只要有我在她身边,就一定会让她幸福。”
夜玄定定地看向他,突然冒出了一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我跟着她一起跳进了怒江,轮回会不会因此改写?”
南司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反问道,“你会吗?”
夜玄几乎未做思考,因为,在这个漫长的岁月里,他已经将这个问题思考了无数遍。
“不会。”
那个时候,虽然痛极,可是,他从未想过追随云焰而去。
因为,对于当时的他,还有那么多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他要从一个废墟里,重新建立一个国度,他要为夜氏王朝,缔造千年基业。他要给那些追随于他的人一个交代。
他永远不是南司狐,不是那个为了一个女人能舍弃一切的男子。
他甚至,无法像南司月那样,毫不犹豫地说出,“只要我在,她就会幸福”。
所以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夜玄突然豁然,既已心服口服,又何必还留在这里?又何必还要等着她?
她已经很幸福了,不是吗?
夜玄站起身,他朝南司月微微地颌首,“无论如何,谢谢你千年后的赴约。如你所说,故事其实早该结束,执念太深,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南司月……再见。”
在最后的那一刻,夜玄不再称他为南司狐。
他承认了南司月的存在,也承认了,经过一个轮回后,每个人都是重新的开始。
南司月也朝他点了点头。
那阵阵飓风越来越大,这个世界的缺口被重重地撕开,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这沉沉的暮霭里,随之而来的,是夜泉的高呼,“南司月!”
南司月怔了怔,他朝夜泉那边望了一眼,待重新转向夜玄时,却只看到一缕流沙般消散的黑烟,泯灭在这幽幽的天地间。
风越发大了,在夜玄离开的那一刹,忽然狂风大作,呼啸着,龙卷风一样卷走了他身边的一切浓雾,但很快,又被刺鼻的硝烟味所取代。
南司月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口鼻,那边,夜泉也捂着嘴,快速地赶至。见到南司月,他终于放下心来,随即诧异地打量了四周一圈。
不过是一间寻常的石室,为什么刚才,怎么也进不来?
夜泉终于找到了南司月,见南司月安然无恙,他也略略地放下心来。情况也不及多说,夜泉什么都没问,只是转身示意道,“快离开这里吧,宫里很快便不太平了。”
南司月微微一怔,抬眼看了看渐渐清晰的四周,那座宏伟的墓地早已经在轰鸣作响的爆炸声中销毁殆尽,可是随之动摇的,似乎,还有整个夜宫。
而墓前的那道墙,夜玄与云焰曾指点江山的那面墙壁,也早已经被气流震塌,成为了真正的断壁残垣。
尘埃落定。
从此,没有前世今生,没有云焰,没有南司狐,没有夜玄,没有往昔的一切。
他们顶着一身的硝烟味,折返到昊天殿的时候,才发现昊天殿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住了,显然,夜泉的这个举动大失人心,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些心怀异志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来反对夜泉了。
命定夜王的光环,已经随着夜玄大帝墓地的消失,而彻底消弭。
夜氏千年的统治,也至此,岌岌可危。
“他们不会有事吧?”南司月远远地看见那一切,想起云出还在里面,不免揪心。
“你忘记昊天殿的那间密室吗?”夜泉提醒他。
所谓关心则乱,放在南司月身上再合适不过。
南司月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可是昊天殿如果一直被围着,包子他们也无法出来。
而且——
皇宫在动。
那种震感初时并不明显,出了少数感知敏锐的人,其他人尚未察觉,昊天殿还能在这越来越大的震动里坚持多久?
不得而知。
他不能冒险。
“召集附近所有南王府的人。”南司月当机立断,“他们应该没有加入叛军。”
夜泉也以为然。
不得不承认,南王府人对南王的忠贞,比夜氏本身更坚固。
不过,夜泉还没来得及燃烧信号弹,他们便来了帮手,却不是南王府的人,而是御珏与草植。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得到的消息,无数蛮族人,潮水般涌向了皇宫。双方很快打了起来,南司月和夜泉来不及与御珏他们打招呼,已经趁着那个间隙,进了昊天殿。
或者说,进去的只是南司月,夜泉则拂袍转身,傲然地看着底下众人,抬高声音,冷冷道,“你们反了吗?”
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可在夜泉的积威之下,众人的动作免不了一顿,御珏也下令止手,双方陷入僵持。
“所以说,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入主这里?”夜泉依旧站得笔直,冷傲地看着那些挑事的将领大臣。
那些人瑟缩了一下,还是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是你自毁基业,我们可不想看在夜氏王朝毁在你这个昏君手里。”
夜泉不接话,只是冷笑,“夜氏王朝?你们确信,这还是夜氏王朝?”
他是王朝最后一个夜氏,如果他是昏君,接任的人,再也不会姓夜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人打破沉静,高声吆喝道,“你们夜氏占着这个位置一千年了,也该让出来了!夜玄大帝已经不在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你卖命!”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心里话。
夜玄大帝已经死了,他们何必还要世世代代为夜氏卖命?
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夜泉的神色却是淡淡,他遥望着远方碧蓝的苍穹,寂寂地一笑:原来,夜氏王朝会毁在我手中的诺言,竟是这样应验的。
可笑啊可笑。
“既然如此……”他从高台上低下头,漫漫地俯视着那些曾经的臣子,英俊的脸,竟出奇邪魅释然,“那你们还等什么?”
去他什么天命,这一次,且用实力说话吧。
他的话音一落,刚刚僵持平息的战况,再次展开。
而那种地动山摇的震动,也越来越剧烈。
只是,在这兵荒马乱中,极少人去关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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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殿里还没有人。
那些人当初只是围住昊天殿,因忌惮夜泉,还没来得及冲进去。
南司月大步走向那个龙椅,扣开机关,果然见到包子带着云出和君澄舞藏身在那个小小的密室里。
南司月的目光讶异地扫过君澄舞,只一眼,他便知道这个女孩已经死了。
他没有问什么,看包子的神色,他们显然已经经历了这场死别,他又何必再提一次。
小心翼翼地将云出接过来,南司月淡淡道,“你带着小萝卜,跟在我后面。这里很怪,如不出所料,夜宫很快便要倒了,我们要尽快离开。”
包子喏了一声,又问,“找到帮云出姐的办法了吗?”
南司月点点头,脸色终于变得些许柔和。
虽然现在还不确定,可到底,有了希望,不是么?
他们从昊天殿出去时,只见外面的战况越发激烈,不过,对于这种近身肉搏战,蛮族人显然更有优势,御珏与草植已经带着一堆人冲到了台阶上,见南司月带着云出他们出来,他们赶紧迎了上去,既然已经接到了他们的神使,蛮族人也不恋战,毕竟,夜氏的军队比蛮族还是多出许多,现在只是他们来不及调兵遣将罢了,过不多久,南王府的人与叛军那边的援兵也一起赶到了,不过,那个时候,南司月、夜泉和包子,已经在御珏他们的掩护下,撤出了夜宫。
而且,果然不出南司月所料,在他们刚刚离开夜宫后,那座美轮美奂,巍峨森峻的宫殿,摇晃得更加剧烈,那些正纠斗得如火如荼的人们,终于发现不对劲,皆惊惧地朝宫门那边退去。
昊天殿也在这剧烈的摇晃中摇摇欲坠。
殿前的那几座石狮子,外壳的岩石也成块成块,簌簌地掉了下来,露出里面两尊黑色玄铁般、刻满图腾的石柱。
——同千年前,夜玄从高塔上带走的灵器一模一样。
只是,它们刚刚露出真身,便随着这片被它们镇守千年的夜宫一起,倒塌、断裂、最终,成为齑粉。
那些因为灌注了神族最后灵力,而耸立千年的一切建筑,都将随着它们的消失,而成为历史的尘埃。
除了唐宫。
那是唐罗的心血,与夜玄无关。
夜氏王朝,自此成为了群雄争霸的格局,所有人都试图将自己的姓氏变成这片大陆新的霸主。只是,有这样野心的人太多太多,王朝因此四分五裂,也无暇去顾及蛮族了,而蛮族反而更加团结,最终成为大陆最大的种族,并将其统一。天下之势,种族的优劣,从来没有定数,就好像,草植也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拥有夜玄大帝般的名望与地位——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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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司月与夜泉他们退出夜宫后,夜泉问御珏,为什么来得那么及时?
“老师说的。”御珏老实回答道,“老师说,夜氏气数将尽,让我来帮你们。”
夜泉哑然。
除掉了一个祭天司,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大神棍啊。
“先不管这些,到达安全地方再说。”南司月在旁侧淡淡道,而后,他往包子那边望了一眼,低声提醒道,“她也要早点入土为安。”
夜泉神色微黯,脚步顿了顿,望着躺在包子怀里的小萝卜,嘴唇抿得很紧。
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而现在,也没有必要去想了。
夜泉的手指微曲,拢在唇前,又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心一阵一阵地悸痛着,却也很平静。
经历了这种种变故,心反而安宁了,从那日日夜夜的繁忙与孤寂中,彻底地解脱了出来。
夜泉驻足,遥望着身后的一片烟尘,眸中了无波澜。
南司月想,夜泉大概再也不会回去了。
这与实力无关,而是,他再也没有争权夺势的心境了。
如此,也好。
他们将小萝卜埋在了面向粤州的方向,在那个贫瘠的地方,他们曾度过人生中最最欢愉的时刻,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没意识到罢了。
多年后,当他们走到人生尽头时,怅然回首,才发现,那是此生最珍贵的宝藏。
便如小萝卜那晚,推开南院的大门,看着静谧的灯光,倾洒在斑驳的地面上时,那一瞬的感动与眷念。
安葬好她,包子执意要为小萝卜守灵,夜泉没有阻止他,或许,君澄舞如泉下有知,此时现在更需要的人,是他夜泉。
只可惜,直到现在,他也没办法将她放在第一位。
心口隐隐的钝痛,在看着那孤零零的坟头时,仍然会让他难以呼吸,可是,却不能让他忘记周遭。
云出还躺在那里,他总该做点什么。
火树种子已经得到了老师的认可,南司月万分小心地将它种植在丛林最肥沃的土地里。
他每天,像守护最珍贵的宝石一样,去守护那微薄的希望。
外面的世界,已与他无关。
整个王朝已经彻底乱成了一团,南王府的人此番坚定地站到了南司月这边,与御珏他们一起,保护蛮族的长治久安。
江南再次分了出去,成为了一个独立的诸侯国。
而其他有兵权或者一定实力的领土主,也纷纷自立,成为了一个又一个诸侯国。
夜氏王朝分崩离析。
夜都也不复存在。
据说,在夜宫坍塌的第二天,人们从巨响中醒来,那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在巨响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
他们置身于一个没有城墙的城池。
夜都不可攻破的神话,也随着城墙的消失,不复存在。
夜泉得知后,只是微微怔了怔,然后摇头,低头笑个不停,笑声讥讽而苍凉,却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暂代南王一职,跟御珏一起,在这个越来越纷乱的世界里,为云出,为这些他能力所能及保护的人们,守得一片安宁。
直到现在,夜泉才真正明白了南司月为什么那么得人心的原因。
因为,从始至终,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去争夺什么。
他所做的每一个决策,每一次行动,都不是为了掠夺,而是守护。
守护家族,守护江南,守护大家,即便他也有任性的时候,可是——大家也愿意原谅他偶尔的任性。
夜泉至此,才算真正安心了。
云出姐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也许是一件幸事。
整整一月。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整整一月。
夜泉承担起全部的防卫工作,在这方面,御珏他们确实及不上夜泉,许多事情都得倚靠他,御珏这才发现,夜泉其实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天文地理,算数人文,行军列阵,皆有涉及,而且精通。将事情交给他,并没有什么不可放心的,也许,唯一不能放心的,便是夜泉的身体。
他总是咳嗽,脸色越来越苍白,有时候,走路走急了,呼吸中还带着破音。
御珏几次提出要他去老师那里看看,都被夜泉拒绝了。
“只是这段时间太累了。”他这样说。
御珏也不好强求。更何况,老师那边也一个头两个大。
因为——火树没有发芽。
千年时光,真的太久太久了,一粒传承了千年的种子,不发芽很正常。
只是南司月始终不甘心,每天守在那里,恐它太晒,又恐雨水太足,不吃不喝,不睡不休,一直小心地看顾着那片小小的土壤。
他的情况简直比夜泉还糟糕。
老师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癔症般陪着南司月痴在原地,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不可能啊,希望之树怎么可能不发芽呢?怎么可能不发芽呢?这么多年的传说……难道都是假的?”
山角村的传说,他们本是神族后裔的传说,那颗希望之树的传说,难道,都是假的么?
南司月并不接话,这一月来,他从最后微渺的希望,终于陷入了绝望。
没有了神族,没有了那些神乎其技的一切密境,他找不到另一个能救云出的办法。
难道,就要这样妥协么?
让她永远这样沉睡下去,然后,他就在没有她的岁月里,慢慢老去,死亡,腐朽,消散?
他不是害怕腐朽本身,而是害怕独自面临孤单的别离。
就像那一次,云出在神庙里对他说的那样。
没有来世了。
他不要来世,只要今生今世,只要眼前。
——如果今世的结局是这样,那么来世,我愿永不要遇到你!
相比之下,夜泉却淡然很多。
他每天都会去看看小萝卜,与为小萝卜守灵的包子简单地交谈两句,然后,再去探望熟睡中的云出,独自说一些好玩的事情,他的神色渐渐明媚起来,话也多了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寡言少语,身上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也渐渐变得和煦,就好像重生了一般,可是脸色却越发苍白下去,有时候,说一句话,会被咳嗽打断很多次。
御珏终于看不下去了,他跑到南司月那里,把冥思苦想的老师硬拉活拽,扯到夜泉那边,哪知,老师只远远地看了一眼,眼皮子一番,没甚情绪道,“不用看了,没救了。”
“他不痛不痒的,怎么就没救了?!”御珏大惊,扯着老师追问。
“一个人若是自己不想活,那肯定就没救了。”老师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又跑到南司月那里,研究那个劳什子火树种子去了。
御珏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夜泉,正耐心地教草植,遇到什么情况,该怎样行军,怎样布阵,又说了一些驭下的心得。因为以前的事情,草植虽然不太待见夜泉,可这个时候却听得很认真。
没办法,夜泉确实讲得很生动,而且,很精准犀利。
这个时候的夜泉,哪里像不想活的样子呢?
他明明在笑,笑容那么温和,夜泉一直很少笑,到了此时,御珏才发现,其实夜泉笑的时候极其好看,像个小孩子一样,颊边会旋出浅浅的梨涡,与鼻翼的阴影交错,英俊而带着稚气。
谁又知道,那个史上最心狠手辣的夜王,骨子里,却带着一股子无法割舍的稚气?
他分明是开始了新生活,一点也不像厌世的样子。
相比之下,一向从容、运筹帷幄的南司月,反而更厌世一些。
夜泉终于对草植讲完了,然后丢下他,让草植一个人在那里慢慢消化领会,自己则缓步走向御珏,见御珏发呆,夜泉笑问,“想什么?”
“想你为什么不想活了?”御珏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动也不动地凝在夜泉的眼睛里。
他一向自信,能看穿任何生物的内心。
可是,这个时候,他看不懂夜泉。
那双瞳子,太深太深,泛着微蓝,又澄澈明镜。
一个人,到底要经历些什么,才能把自己隐藏得那么深呢?
夜泉不置可否,只是低下头,理理衣衫,淡淡问,“还是没有发芽吗?”
御珏摇头,“也许——永远也不能发芽了。”
就算是希望之树,也不过是普通的草木种子罢了。
夜泉默然片刻,一言不发地走向君澄舞埋骨的地方,“我等会去看看她。”
御珏莫名其妙地看了夜泉一眼。
他天天都会去看云出,何必在这个时候画蛇添足地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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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子还在为小萝卜守灵。
他说,他们都是孤儿,没有亲人,只能是活着的人,为先行离开的人守灵。
包子的声音很淡,可是夜泉觉得悲戚,他走过去,手搭在包子的肩膀上,郑重地问,“那我呢,我算不算你的亲人?”
包子笃定地点头。
“好,既然我是你的亲人,那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以后,你去找他吧,他可以教你很多东西。”夜泉望着包子,静静地说,“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的。”
包子抬头望向他,又是感念又是不解。
夜泉却已经将脸扭开,望着小萝卜小小的坟茔,旋即弯下腰,捧一抔黄土,慢慢地洒在她的坟头。
“只要有我们在,她也不会是孤儿。”夜泉洒完后,轻声补了一句。
孤儿,便是孤单的孩子,其实,他们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罢了,但并不孤单。
包子点点头。
“多回来看看她。”夜泉又叮嘱道。
包子又点头,随即自然地接了一句,“小树哥哥也要常回来看她,她一直最喜欢你了。”
“我知道。小丫头和我一样笨。”夜泉笑笑,笑容竟是出奇温柔,目光润泽亲昵。
只是,她活着的时候,一直没能看到。
而今,你是否看到了呢?小萝卜。
包子垂眸静听,唯闻风响,掠过树梢,哗啦啦的,如曾经海边,他们一串串银铃般的笑。
夜泉终于离开了,包子知道,他是去看云出姐的。
这几乎是他每日的行程。
云出被安置在老师的屋里,南司月不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守着那粒可能永远不会发芽的火树种子。
夜泉坐在旁边,看着坚硬的冰层下,她静谧的容颜,兀自笑了笑,伸出手指,有点怯怯地,点了点她鼻尖的位置。
“我不想让你睡下去了,云出。”他低声道,“宁愿你腐朽,也不愿你如他们一样,为一个执念,纠缠千年。好好地把握这最后的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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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司月依旧很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地面,即便心中已绝望如荒原,可他的神情依旧笃定,他始终坚持着。
因为坚持,所以也努力让自己坚信着。
“也许……这个火树,真的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连老师都沮丧了,捋着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摇头道,“我们在那里住太久了,很多话,总说总说,难免会失真……”
南司月却似没有听到一样,目光盈然,依旧盯着那片了无痕迹的土壤,见老师还有喋喋不休的趋势,他轻然打断他道,“再等等。”
再等等,再给点时间。
不到最后,他绝对绝对,不会放弃。
老师叹了口气,手指纠结着胡须,转身离去。
南司月则单膝跪蹲在远处,俊魅如斯的脸,因为认真,因为这薄薄的日光,映透得青白若玉,恍惚间,有点圣洁了。
树影婆娑,阳光被繁密的树叶筛动,变成游走的斑点,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额上,不住地跳跃。
有阳光刺进了他的眼睛,南司月微微合起眼,正要躲开一些,身后有谁伸过一顶大大的芭蕉叶,为他挡住太阳,芭蕉叶的叶脉颤啊颤,光影浮动,那么调皮生动。
南司月怔了怔,他抬起头,往后仰了去,身后的人却一呼啦躲开了,他正要起身,那人已经绕到了他的面前,认认真真地蹲下来,亦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南司月不敢眨眼,不敢呼吸,只是看着那张日日相对了三年,又久违了三年的容颜,唇角慢慢地,轻轻的,悄悄的,一点一滴地勾上去,连笑容都极浅极浅,宛如午夜一场迷人心醉的梦。
他不想醒。
可是阳光明明那么大,那些跳跃的光斑,也同样洒在了她的身上。
那张小小的,带着菱形的唇,得意地弯着,明亮的眼眸如同月牙,潋滟着万月倾洒的光辉。
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这一次,没有下雨。
南司月终于呼出了第一口气,手臂,也在呼吸间,轻轻地伸过去,将她拉近,拉到自己怀里,再狠狠地抱住。
“云出……”这两个字,在舌尖转了那么久,终于能宣泄而出。
云出乖巧地靠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小脸微侧,安安静静的,即便他把她搂得那么紧,紧得似要把她揉碎了。
也不知道他们相拥了多久,云出终于开口,说出她这些年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想去看远方。”
“好,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南司月拉起她,什么都不去问,什么都不去想,只是紧紧地握着她冰冷而柔软的手。
这一次,说什么,他也不会再松手。
云出也随着他,随着南司月的脚步,她走得有点慢,太久没有落地了,脚踩在地上的感觉,还很生疏,他发现了,于是转身,将她打横抱起,往马车那边走去。
远方还在阳朔,因为地理原因,阳朔始终能躲过战乱的纷争,所以,南司月授意阿堵他们留在那里,从这里到阳朔,即便马不停蹄,也需要两日时间,可是,她是真的很想远方,很想知道远方现在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了。
南司月没有时间和大家告别,直接上马,让她好端端地坐在马车上,然后,手一抖,扯动了缰绳。
车轮碌碌,马车很快消失在视野里,草植和御珏站在树林后,两人的神色都是黯然。
“真的……只有五天时间吗?”草植叹了一声,轻轻地问,总是故作老成的脸,终于显露出本来年龄的脆弱。
“五天是最多的时间。”御珏低声回了一句,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笑笑,“不过,对于他们而言,这也是一段极长极长的时间了。”
五天的相守,长过一辈子的孤单。
“那夜泉呢?夜泉没问题吧?流了那么多血……”草植又皱皱眉,低喃地问。
御珏还是笑,“你不是一直很讨厌他吗?他现在死了,岂不是更好?”
“我是讨厌他,所以,他如果现在死了,就是得偿所愿,岂非太便宜他了?”草植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扭头朝老师的房里走了去。
御珏赶紧跟了上去。
夜泉看上去大大地不妙,想想这满地的血,都是从那个孱弱苍白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草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样竟然还没死,这个人的命还真大。
包子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从守灵的地方匆匆赶回,此时,正站在夜泉的床侧,小心地照看着他。
“老师,小树哥哥真的不要紧吗?他……他不会死吧?”包子几乎要哭了。
难道让他在这短短的时期,去接受那么多亲人的离去?
先是小萝卜,五天后,便是云出姐,现在……现在连小树也……
“你再在旁边唧唧歪歪,他没死也被你吵死了。”老师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手中拈着银针,又快速地封住了夜泉的几处穴道。
御珏在旁边看了一会,见夜泉的脸真的太白,宛若金纸一样,心中不免担忧,也跟着包子在旁边起哄着问,“老师,他流了那么多血……之前你又说,他救不活了,那现在?”
“现在,他反而活了。”老师打断他的话,朗声道,“大破才能大立,万物皆然。他之前存了死志,一心求死。可现在,他心脉平稳,反而有了求生的意志,不就是失了点血嘛,小伙子年轻,还能养得回来。”
御珏无语了。
这还叫做“失了点血”?
天知道,他过来找夜泉时,看着那流淌满屋的血污,当时那惊心动魄的害怕。
夜泉就这样趴倒在云出的棺木边,一只手安静地放在膝盖边,另一只手,则垂在棺木上,那汩汩的鲜血,从翻开的伤口里,顺着他的手臂,一股股地注入极地寒冰中,屋子上方漂浮着氤氲的水汽,寒冰竟然被血化开了,被封存了三年的人,面色也慢慢地变得红润,像回春时盛开的繁锦。
御珏赶紧给夜泉止血,这时候的夜泉,已经不省人事了。
然后,云出醒了。
御珏正惊喜呢,转头便被刚刚返回屋子的老师给浇了个冷水当头。
“哎,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做了……五天时间,最多只有五天时间……”老师摇头,喟叹,哀鸣地看着云出,“南司月在外面。”
顿了顿,老师又说,“有我在,夜泉不会出事。”
云出这才出去,她胡乱地套了件长袍,挡住身上的血迹,夜泉的血,滴在她身上,火一般灼烫着她。然后,云出转过身,走到夜泉的身侧,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听着,给我好好地活下去,别让我失望。”
夜泉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至少,他一直很努力。
这一次,云出也相信,他会努力的。
夜泉没有应声,他也不可能应声,可是,长如鸦羽的睫毛,微微地颤了颤。
“吩咐他们炖点补血的汤。让他好好将养,发现得很及时,他死不了。”老师说着,已经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望着已经完全看不见影的马车,叹息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南司月……”
“他到底知不知道……”草植忍不住问。
老师点头,“像他那么透彻的人,会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看他,会不会骗自己了。”
众人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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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南司月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不需要骗自己。
只要她在身边,无论时间长或者短,他都会觉得无比开心。
这已经是奇迹了。
至于那株一直没有发芽的火树,已经不再重要。
云出在车厢内坐了一会,将里面那件沾血的衣服换下来,小心地叠好,放在了长椅上,然后,掀开前面的车帘,小心地钻了出去,和南司月一起坐在车夫的位置。
南司月微微一笑,单手执缰,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地固定在自己身侧。
云出的头也极闲懒地歪到了他的肩膀上,蜷缩在他怀里,整个人都放得松松的,像一只偷懒的猫。
“给我讲讲远方吧。”云出说。
“嗯。”南司月略略低下头,在她还泛着水汽的头发上吻了吻,低沉悦耳的声音,将远方这些年的调皮与聪慧,娓娓道来。
她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人,如何爱作弄阿堵,如何冰雪漂亮聪慧。
南司月讲得很动情,云出听得也很认真,他的手挽过她的腰,又缠进她的指间,讲着讲着,日已西斜,岁月温柔而轻飘,好像她从未离开过,这些点点滴滴,都是他们一起经历的。
云出在他徐缓安宁的描述里,渐渐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家小小的客栈,他不忍她颠簸,还是没有太急得赶路,他们刚刚在这里歇了一会,南司月让店小二端来了粥,他吹凉了,才递给她。
云出吃得有点笨拙,太久没吃东西的胃,在粥刚刚咽进去的时候,有点恶心。
她全部吐了出来,南司月赶紧起身,拍着她的背,又让她用水漱了口。
“慢慢来。”他担忧地说。
云出严严地喝了一杯白开水,杯子刚被南司月接过去,她猛地转身,面向着他的怀抱,手张开,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怎么了?”南司月轻笑着问,“是不是胃觉得难受?”
云出摇了摇头,突然将手挪到他胸前,猴急猴急地将他推到了床边,头一低,便狠狠地吻住了他。
南司月略怔了怔,喉咙突然干得发紧,他抱着她的腰,转过身,反将她压到了身下。
到了此时,此境,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的,也都是无所谓的。
跟随自己的心吧。
也唯有跟随它了。
到了第二天,云出没有头天那么不习惯了,早晨起来,还老老实实地喝完了一碗小米粥,竟也没吐,南司月稍微放下心来,一路上,她的精神似乎很好,神采飞扬的,话也渐渐多了些,仍然像小猫一样蜷在他身侧,玩着他的发梢,手指,脸颊,耳垂,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东西所有的部位全部好好地把玩一遍,兴致盎然的,反而把南司月弄了一个哭笑不得。有时候被她呵得痒了,便忍不住用手扳过她的脸,先把她吻得七荤八素,没了力气,这才得以消停一会。
云出一脸红晕,嗫嚅着说,“坏人。”
南司月莞尔,交缠的手,始终没有分开。
这一路其实谈不上太平,不过,跟在他们身后的南王府暗卫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已经将前路清扫了一遍,正规军队是碰不上的,至于那些想趁机打劫的匪徒,则早早地被吊在林子里哭爹喊娘了,颇是凄惨。
不过这些,云出都看不到。
正如那些暗卫,也看不到两人肆无忌惮的浓情蜜意一般。
第三天黎明时分,他们终于到达阳朔。
阿堵和舞殇早得到了消息,天还未亮,便在路口等着了,待马车驶近,南司月先下车,然后伸出手,将云出给接了下来。
舞殇一见到活蹦乱跳的云出,面上不由得一喜,可想起信里的内容,不由得半信半疑,与阿堵对望了一眼,有点搞不清状况。
不过,王爷王妃回来,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远方呢?”南司月牵着云出,信口问。
“小郡主还在睡呢,我们没吵醒她。”舞殇忙忙地回答。
现在还未大天亮,东方蒙蒙亮,翻着鱼肚皮,四野还是灰灰的,小孩子贪眠,不可能起得那么早。
南司月一听,便要牵着云出去见远方,云出却拉住了他,想了想,才轻声道,“不要对远方说我是谁,好不好?”
南司月转头望着她,神色却并不讶异,甚至是了然的。
“可她认得你的。”南司月说。
虽然云出沉睡了那么久,可是远方日日夜夜瞧着,当然能记住她的容貌。
云出一愣,偏头想了一会,终于狠心道,“那就不要在她醒来的时候见她。”
不然,待远方长大了,她会奇怪:为什么娘亲只出现了一天,就消失了呢?
与其这样,不如让她永远没有这样一个娘亲的印象。
舞殇在旁边听得怔怔的,见他们夫妻还能这么冷静地商量,她简直要发疯了,眼眶有点酸涩,可是语气却异常生硬,“我觉得,还是让小郡主见见王妃好了。”
他们正说话呢,只听见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路的那头响起。
“爹爹。”
“娘亲?”
四人都往那边望过去,也不知道远方何时已经醒来了,此时,正揉着眼睛,睡意惺忪地站在他们面前,她穿着一件宽宽松松的睡袍,扎着两个总角,极精致的五官,看上去可爱得紧。
云出呼吸一滞,松开南司月,走到远方面前,蹲下来,拉着远方的手,愣了半天,才微嗔道,“外面风大,怎么这样子就出来了?回头生病了,会很难受的。”
远方歪着头,看着云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小嘴一瘪,又甜甜地唤了一声,“娘亲”,这一次,已经是肯定的语气了。
看得出来,远方很高兴。
想想也是,当初那个只是躺着不能动的娘亲,现在变得和舞殇阿姨一样的,远方还是喜欢这个活着的娘。
云出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将远方抱了起来,笑着亲她的小脸蛋。
南司月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唇角含笑,神色淡得出奇。
阿堵还有点呆愣,倒是舞殇反应快,一把扯过阿堵,扬声道,“既然小郡主也起床了,我去准备早餐。”
还是把时间,留给这一家三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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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认,远方绝对是个乖巧的孩子,而且,还不认生,她与云出很快混熟了,到了中午的时候,就黏在云出的膝盖上不肯下来。
云出虽然是第一次做母亲,但并不是第一次带小孩,她和远方相处得很好,好到舞殇在旁边摇头感叹:到底是亲妈,一个上午,就把我养了三年的小鬼给勾搭跑了。
阿堵在旁边笑,“那你自己也生个去好了。”
舞殇一个锅铲盖到了他头上,“哼,这世上哪里还有王爷那么好的男人,算了,与其将就,不如不嫁了。”
阿堵直接无语。
那是这些年来,他们最快乐的一天。
一家人坐在一起,和和美美,热热闹闹地吃顿饭。远方的嘴巴又很甜,一会儿叔叔,一会儿阿姨,爹爹娘亲更是唤不绝口,
孩子确实是个开心果,任何时候,都能赶走大家心底的乌云。
这个一忽悠,便到了晚上,远方早晨起得早,到了挨晚的时候,便困了,她揉着眼睛嚷嚷着要睡觉,云出于是带着她,一起躺在床上,拍着她的背,唱那些已经忘记许久的歌谣。
就像从前母亲唱给她听的那样。
远方很快就睡熟了。
屋里很安静。
祥和的气息,幽静而绵长。
桌上的油灯,在几经摇曳后,终于熄灭。
远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似乎很美,可是,一觉醒来,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翻身找昨天拍自己睡觉的娘亲,却只看见了两眼红彤彤的舞殇,远方困惑地眨眨眼,还未起身,便听见阿堵叔叔说:
“小郡主,我们去唐宫找你的唐三叔叔好不好?”
远方其实不记得谁是唐三了,可是她爱玩,所以,她使劲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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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南司月与云出的下落。外界有许多传说,但其中最靠谱的是,南司月殉情了。
在云出停止呼吸的时候,他抱着她,从万丈深渊上跳了下去。
安静而从容。
甚至还有声称自己是目击者的人,在茶馆里绘声绘色地描述:“我记得那天刚好是满月,阳朔清辉遍洒,到处都是明晃晃的一片,南王抱着他的妻子,从夜雾里缓缓地走了出来,你们真该去看看南王的样子,所谓神仙姿容神仙姿容,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穿着紫袍,头发梳在肩侧,用紫色的发带系着,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哀伤,不过,真的好看,我都挪不开眼睛了,然后,就看着他踏着月色一步一步,爬到那最高的山崖上,风呼呼地吹,把他的头发衣摆,全部吹到了身后,可是,他的脚步却很稳,那天的月亮特别大,一整轮,全挂在他的身后,好像要走进月里似的。后来,他低头对他妻子说了一句什么,不过,他妻子那时候应该已经死了吧,手都垂了下来——后来,他就跳了。抱着他的妻子,一起殉情了!”
茶馆里一阵唏嘘声。
坐在茶馆最里侧的绿衫少女没好气地将筷子往桌面上重重一放,瞪目道,“简直胡说八道!”
“目击者”正要反唇相讥回去,一抬头,却发现这个少女美得出奇,黝黑里染着异彩的眼珠,柳叶眉,鼻子高挺立体,脸庞圆润而有轮廓,唇微微嘟起,透着娇憨,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但绝对称得上倾国倾城级别了。
看在是美女的份上,那人也懒得和她计较,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随意道,“这种事情,大家爱信不信,没必要争论吧。”
少女郁闷地哼了一声,扭头便往外面走,才走到路中间,便见阿堵匆匆地跑了来,见到她,当即舒了口气,“小郡主,你怎么又从圣山跑下来了?唐宫主可发话了,如果你再这样擅自离宫,他就要和你解除师徒关系。”
“解除便解除呗,谁稀罕。”远方将头一抬,没甚好气道,“我也不爱在那个地方呆着。看着唐三吹叶子摆酷,就烦得要命。”
“你怎么能直呼你师父的名讳呢?他还是你干爹。”阿堵忙忙地劝住。
“舞殇阿姨让我叫名字的,她说,不能让唐三捡个便宜干爹当。”远方吐吐舌,做了个鬼脸,又自顾自地往前走,说,“听说临平出了一个很有名的算命先生,我想去看看。夜泉叔叔不是常常说让我去临平玩吗?现在这位置,正好离临平很近,我们去见识一下。”一面说,人已经走出了老远。
阿堵没法子,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远方身后,心中默默地腹诽:这小郡主的性子到底像谁啊,和王爷是没得比了,比起王妃也差远了,根本就是被舞殇给带坏了,又刁钻又任性,让人操心得紧。
好容易到了临平,果然在人群围堵中,见到了那个算命先生,却是一个眉目清秀,长相极其俊俏的少年,眸黑唇艳,远远地看,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远方捋起袖子,从人群里挤了进去,她将一锭银子‘啪’地一声摔在桌上,一手支颐,半趴在桌面上,笑吟吟地望着他,“听说你收一锭银子,回答客人的一个问题,现在,你收了我的银子,就得回答我的问题。”
少年波澜不惊地瞧了她一眼,淡淡问,“姑娘想问什么?姻缘?前途?天下?”
“呵呵,你连天下的事情都能算出来,难不成还能算出这十几个诸侯国,哪个能当霸主不成?”远方笑着调侃道。
“这是姑娘的问题吗?”少年却不上当,一本正经地指出来问。
一人一次一锭银子,且只能问一个问题。
远方本想蒙混过关多问几个的,见被少年拆穿了,不由得嘟起嘴,讪讪道,“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本名叫什么?”
所有人都叫他小先生,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
远方一向对别人都不在乎的那些东西好奇,譬如,植物名字啊,哪些动物是天敌,哪些又是好友啊,哪个诸侯国制的旗帜最威风最漂亮啊……当然,其中也有御珏荼毒的痕迹。
少年怔了怔,似乎没料到远方会这样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会,终于答道,“安宁,我叫夜安宁。”
“和夜泉叔叔一个姓啊。”远方很惊喜,还想搭几句,可少年回答完毕,也懒得和她继续侃白,又接待下一名顾客了。
远方只得挤了出来,正要走,反而是阿堵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夜安宁,不肯动了。
“阿堵叔叔,怎么了?”远方奇问。
阿堵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何,我觉得那个少年的仪态风姿,好像二公子。”
二公子南之闲。
说穿了,也是一个算命的。
远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阿堵则很快回神,笑道,“算了,没事,你不是还要去南王府,拜会你的夜泉叔叔吗?”
远方“哦”了一声,拎起裙摆,快跑了几步,夜泉此时应该在审阅奏折吧,包子叔叔也应该在,前段时间听说包子叔叔成亲了,也不知道新娘子长得什么样……
远方心里头有太多太多好奇,可是,当她真的冲进那座新建的南王府时,还是被惊得,忘掉了所有的问题,所有的语言。
院子里,突然多出了一棵树。
夜泉叔叔正站在树下面,仰面,望着树上那一簇簇,金灿灿,犹如阳光般的叶子。
而上面坠着的花瓣却是红色的,都朝天伸展,似上腾的火焰。
“哇,这是什么树?”远方驻足,惊叹地看着面前美轮美奂的场景,棕色的枝,金色的脉,火红色的花瓣。
“火树。”夜泉轻吟出两字,依旧英俊苍白的脸上,划过淡淡的欣慰与怅惘,“十二年了,它终于长出来了。”
远方不解地望着他。
夜泉并不解释,只是低下头,拍了拍远方的头顶,柔声道,“也许,你父母要回来了……”
十二年前消失的南司月和云出,火树已经长出来了,它竟然长出来了!
可是,你们在哪呢?
——渭水尽头,圣山山脚,在一个叫做山角村的地方,田野里,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苜蓿,此时,正盛放得热烈而璀璨,一如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