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恶不可作,半虚空有人登纪,分毫不错。
业镜高悬明照胆,事事都教着落。有余辜,来生搜索。
每当狭路遇冤家,且延入深闱归绣幕,报复以强欺弱。
夭乔蠢动皆人若,一般家赋性含灵,忍将杀却。
显报当前,借红颜索命,皮刀急脚。
猛翻身再求媒约,假说是同心,还毒似穷奇杌相凌虐,百样诸刑拷缚。
——右调《贺新郎》
狄希陈由旱路赶船,直到了河西浒,还等了一日,方才郭总兵合素姐的座船才到。先与郭将军、周相公相见已毕,方回自己船上,当面说了几句套话;又说:“相觐皇已升了四川副使,今已回家。”又说:“侯、张两个从成都出去,路上撞着强盗,将所送的银子尺头劫去。”又悄悄与寄姐说知:“调羹母子已跟了大妗子回到家中;小翅膀起名希青,请了先生,今见上学读书,长成了好大的学生;薛妹夫也时常照管;临来又留了百十两银子与他娘儿们搅缠。我回去的促急,又没捎点甚么送巧妹妹,剩了七八十两银子,我就只留下够盘缠的,别的都留给他了。从咱往四川去了,他家里添了两个外甥,都极好的两个学生。”素姐也向了家人们问他娘家的事体,又问龙氏曾合狄希陈嚷闹来没。又说:“我两个师傅,路上失了盗,这没的你不该赔他么?”又说做了一场官回去,问那家人送与龙氏的是甚么人事,都问了个详细,议论带骂,叨骚了不住。
狄希陈在船上,又走七八日,到了张家湾,泊住了船,郭总兵遣了钦取中军都督府同知的传牌,打到会同馆里,本府衙役长班来了许多人迎接。狄希陈也预先捎信到京,叫收拾房子,骆有莪合狄周都也接出京来。素姐看见狄周,真是“仇人相会,分外眼睁’,说不尽那许多怪态。
骆校尉因说:“有富平的典史,被按院赶逐,没了官,他又钻到京里,改名换姓,又干那飞天过海的营生,被厂卫里缉了事件,如今奉了严旨,行五城兵马、宛、大二县合锦衣卫缉事衙门:凡有罢闲官吏,不许潜住京师。定了律文,有犯的定发边远充军。如今正在例头子上,好不严紧哩。”狄希陈听了这信,不由的进退两难。又是骆校尉算计说:“这氵郭县通州都是河路马头,离京不远,尽有生意可做,可以活变的钱。通州去处更大,姑夫且在通州赁块房子住下,再看道理不迟。”
狄希陈主意已定,暂住通州。就央骆校尉进城寻了一所房子,每月三两房钱,还有桌椅床帐借用,房也甚是齐整。狄希陈一边搬房,一边在船上治办酒席,请郭总兵、周相公合郭夫人并权、戴二位奶奶人等,内外送行。待了一日,郭总兵同着周相公合家眷进京。狄希陈合家都在通州暂住。骆校尉也要辞了回去,要打发媳妇子合童奶奶的婆媳下通州来看望。狄希陈又叫狄周也跟了骆大舅回去置办下程,送郭总兵合周相公温居之敬。骆校尉去了。
再次一日,童奶奶合小虎哥娘子、骆校尉娘子,来了三顶轿,狄周媳妇也跟了下来。素姐见了别人,还倒没敢甚么作恶,只是见了狄周媳妇,不由怒从心起,骂道:“欺心的忘八淫妇!逃去的也没逃走,死了的也没死了,我叫忘八淫妇拿着我当孩子戏弄!有日子哩,你不死,我又不死,咱慢慢弄猢狲似的咱耍着顽!你们捣的那鬼,已是都败露了,调羹那私窠子合小杂种还躲我怎么?”童奶奶故意道:“这不是那一年往咱家去的那个没鼻子的媳妇么?怎么又来到这里?”寄姐道:“这是你女婿寻下一位娘子,姓薛,大起我好几岁,我赶着他叫姐姐哩。亏他千万里的跟着一伙烧香的汉子老婆,就寻到任上去了。”童奶奶们都也合他行了个礼。童奶奶赶着素姐叫“薛家姑娘”,骆校尉娘子合虎哥媳妇都是一样称呼。素姐本等不待下气,只是叫寄姐斗败了的鸡,不敢展翅,见景识景,叫童奶奶也跟着称呼“姥姥”,叫骆校尉媳妇是“舅娘”,小虎哥媳妇是“你妗子”。
混混了两日,打发了这伙婆娘回了家。寄姐在通州宁贴了几日,要算计到家里看看,还住几日。只是狄希陈怕寄姐去了没了降素姐的人,必定要遭他的毒手,算不出个躲避两便之方。谁知这狄希陈合该这目下的日子还好。神差鬼使,素姐自己发意说:“妹妹的母亲就是我母亲,妹妹的舅娘就是我的舅娘,我要合妹妹一同回家看望看望。”狄希陈得不的这声,连忙撺掇,寄姐也只得承当。狄希陈还与素姐二三十两银子,叫他随便买甚么使用;又收拾了许多汗巾,丝带,膝裤,首帕,蜀扇,香囊等物,叫他做人事拜见之用。那会子打发得他喜欢,也便把口来裂一裂,牙雌一雌,露了个喜态。两顶轿,雇了十来个驴,张朴茂两口子,小涉棋、小选子、小京哥、狄周媳妇,还有京里下来的两个人,一行人都往京中去了。狄希陈独自在家,散诞逍遥,游玩景致,信步出城,走到香岩寺内。
却说胡无翳托晁梁暂管了住持事务,游遍了天下的名山。到了四川眉州峨嵋山上,只见那峨嵋山周遭有数百里宽阔,庵观寺院,不下千数个所在,总上来也有万把个僧人。其中好歹高低,贤愚不等,也说不尽这些和尚的千态万状,没有一个有道行的高僧,可以入在胡无翳眼内的。末后寻到一个高崖幽僻之处,一个性空长老,一部落腮胡须,貌如童子,每日坐关不出。胡无翳知道他是个高僧,就在他那庵中住了锡,沐浴更衣,竭诚到他关前求见。性空喜道:师兄来路甚远,道途不易。就如旧相识一般,每日隔着禅关,与胡无翳讲讨佛法,开陈因果,指点轮回,接引得胡无翳见性明心,灵台透彻,尽知过去未来之事。知道自己前生合梁片云都是地藏王菩萨面前的两个司香童子,因人间有还戏愿的,这两个童子贪看地戏,误了司香,所以罚在阎浮世界做了戏子,一个扮生,一个扮旦,幸得遭了株连之祸,入了空门,喜有善根不泯,精持佛戒,看看还成正果。又知性空长老原是佛子转生下世,来度脱善男信女,总都不是凡人。胡无翳在峨嵋山上与性空住了三个月期程,辞别回寺。性空知道他尘棼未了,又与晁梁有约,便不相留。
狄希陈游玩香岩之日,胡无翳回不多时,偶然相遇,胡无翳相视而笑,且说:“久别多时了。”让进方丈款坐,恰好晁梁也在那里。三人共坐,叙说来由。胡无翳望着晁梁说道:“晁居士,你定性想来,冰是甚么?水是甚么?”晁梁定了一会,把狄希陈看了两眼,对胡无翳说道:“弟已晓得水是未成的冰,冰是已成的水,本是一源,异了支派。”随着香积厨备了素供,留狄希陈吃斋。
胡无翳道:“檀越一月之内,主有杀身伤命之灾,却要万分回避。”狄希陈道:“师傅未卜先知,决也不是凡人,不知可以逃躲么?”胡无翳道:“你的冤家相守了你半生,你的该死也不止于一次;但是这一次要在你致命处害你,只怕逃不出命来。”狄希陈再三央说:“我身边实有一个冤家,委实的时刻算计谋害。师傅既能前知,必能搭救。”胡无翳掐算了一会,说道:“喜得还有救星。小僧与檀越前世有缘,有难之日,小僧自去相救,不肯误了檀越的性命。”狄希陈、胡无翳、晁梁三人作别而散。胡无翳对晁梁说道:“不意隔了一世,别了多年,又在此旧游之地相遇。”
晁梁回光返照,真真灼灼,知这狄希陈前世是他的长兄晁源托生至此。又问胡无翳说:“他目下有杀身伤命之灾,却是那世的冤仇,这般利害?”胡无翳道:“这是他前世在你家的时候,围场上射死了个仙狐,又将他的皮张剥去,所以这仙狐誓必报仇。前世奸人的妻子,虽是被那本夫杀害,却也得了那仙狐的帮助,方能下手。转世今生,如今那仙狐也托生了女人,为了他的正室,方得便于报复。此翻必然得我搭救方可逃生,不然就也难逃性命。”胡无翳将他平生所做之事,及晁夫人留银在寺,常平籴粜的原由,告诉了晁梁一遍。
晁梁问道:“据他如此为人,这般行事,必定该堕落轮回,怎生还得人身,且又托生男子?据他方才自道,又做了朝廷的命官,这个报应却是怎生的因果?”胡无翳定了一会,说道:“他三世前是个极贤极善的女子,所以叫他转世为男,福禄俱全,且享高寿。不料他迷了前生的真性,得了男身,不听父母教训,不受师友好言,杀生害命,利己损人,弃妻宠妾,奸淫诈伪,奉势趋时,欺贫抱富,诬良谤善,搬挑是非,忘恩负义,无所不为。所以减了他福禄,折了他的寿算。若依了起初的注定,享用岂止如此?幸得今生受了冤家的制缚,不甚凿丧了良心,转世还有人身可做,不然也就几乎往畜生一道去了。”
丢下此处,再说那边。素姐跟了寄姐进京,还到那洪井胡同房内。素姐笑道:“你们做的好严实的圈套!这不是我那年来的所在么?怎么不见调羹去向呢?”童奶奶也只是支吾过去便了。素姐那乖唇蜜舌,又拿着那没疼热的东西,交结得童奶奶这伙子人,不惟不把他可恶,且都说起他的好处,皆说他为人也不甚十分歪憋,只是人赶的他极了,致的他恶发了,看来也不是个难说话的。依随着他,上庙就去上庙,游山就去游山,耍金鱼池,看韦公寺,风魔了个足心足意。住了二十五日,方才同了寄姐回到通州。
狄希陈接到家内,置酒洗泥,不必细说。狄希陈想那胡无翳指定的晦气日期,说在一月之内。如今二十五日,灾难只在眼前,所以加倍小心,要一奉十,不敢一些触犯。谁想素姐也怕狄希陈合寄姐的防备,故妆了深情厚貌,不肯照依往时露出那不平的声色。狄希陈就如那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的一般,便要手舞足蹈,心里还道胡无翳说的不灵。
又过了三日,狄希陈从茅厕里解手回来,一边系着衣带,一边看了个老鸦,在房脊上朝了狄希陈怪叫,不防备素姐在里间卧房之内,将那墙上挂的撒袋,取了一张弓,拈了一枝雕翎铲箭,照得狄希陈真实不差,从窗眼里面飕的一箭。只听得狄希陈“嗳哟”一声,往前一倒,口里言语不出,只在地下滚跌。素姐喜道:“此番再无可活之理,方才报了我的冤仇!”家中大小忙了手脚,正不知怎样搭救。待要拔了箭干,又怕箭眼无法可以堵塞,血流不止,必至伤生,好生着忙。
却说那日胡无翳对晁梁道:“晁居士,我暂失陪,我去救了你前世的令兄回来。”晁梁道:“我也可以同去一看么?”胡无翳道:“不嫌劳步,同去正好。”两个走到他的门前,正在那里乱纷纷寻人搭救。胡无翳近前说道:“管家,到里边说去,道香岩寺的胡和尚合晁相公在外面亲来送药。”狄希陈虽在发昏之际,心里也还明白,叫即忙请进。胡无翳亲手从袖中取出从四川带来的一块药,咬下指顶一块,放在口中细嚼,方才一手拔箭,一手将那口嚼之药,捻成头大尾尖的模样,纳在那箭眼之内,一些也不曾出血。将狄希陈扶到外面客位之中,胡无翳又将血竭冲了一碗,热酒灌下。狄希陈稍稍的止了疼,定了心慌,留胡无翳、晁梁吃饭。
素姐知道狄希陈被胡无翳救得转头,在里边秃长秃短的大骂。胡无翳使指头在茶钟内醮了一醮,在桌上画了一个青肚蝎子,用指一弹,只听得素姐在后面碰头打滚的叫唤。人见从空中掉下一个大蝎,照他嘴上蜇得相朱太尉一般。自己顾疼不迭,那里还会骂人?
胡无翳再三要把狄希陈接到寺中养病,说这箭疮,正在软肋至致命之处,必得一百日方得全好。这百日之内,最忌的劳碌气恼,饥饱忧愁,如有触犯,不可再救。晁梁也再三撺掇。狄希陈应允同往。也不曾与寄姐商议,竟将狄希陈使床抬回寺中。晁梁让他在自己房内同住。一月之外,疮口渐有平复之机。寄姐时常着人供给,胡无翳道:“以后不消供送,我寺中收有他前世留下的东西,用之不尽的哩。”寄姐合狄希陈都不晓得胡无翳是那里说话。
狄希陈日渐平复,时刻与胡无翳、晁梁三人白话,将素姐从前已往的恶事,都尽情告诉与胡、晁两人知道,说:“此番幸得师傅救了性命。再次如此,却难逃命。”务求胡无翳指一条逃避的生路。胡无翳道:“这是你前世种下的深仇,今世做了你的浑家,叫你无处可逃,才好报复得茁实。如要解冤释恨,除非倚仗佛法,方可忏罪消灾。”狄希陈道:“我前在家中,也曾遇了一位方外的高人,也费了许多银子,回背的不见效验。”胡无翳道:“此番管你有效。只是你要听我的指教,从此戒了杀生,持了长斋,绝了贪嗔。这都要在菩萨案下立了终身的誓愿,再虔诚持诵《金刚宝经》一万卷,自然福至祸消,冤除恨解,还叫你知道前生做过之事。”狄希陈道:“我知道师傅是个圣僧,我岂有不依师傅之理?师傅与我择个吉日,我就在佛前受戒,不敢有违。虔诵《金刚宝经》,务足一万卷之数,就在寺中久住,不敢私自回家。必求师傅的显应。”
狄希陈也是那艰难险阻备细尝过的人,所以也肯发恨持戒。净了身体,吃了长斋,每日早起晚住,虔诵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日务足四十遍之数。诵得久了,狄希陈口内常有异香喷出,恶梦不生,心安神泰。素姐渐觉心慌眼跳,肉战魂惊,恶梦常侵,精神恍惚,饮食减少,夜晚似有人跟捉之意,不敢独行。狄希陈诵到将完之日,素姐渐渐的害起病来;及至狄希陈诵经已完,素姐越发卧床不起。
胡无翳选择了十二众有戒行的高僧,自己领斋,建七昼夜完经道场,结坛建醮,做得法事甚是森严。醮词写道:
南赡部洲大明国直隶顺天府通州香岩寺奉佛秉教沙门,伏以阴阳乃
二气之先,刚柔攸系;夫妇居五伦之内,健顺靡乖。如谓反常,是为逆
理。兹有山东济南府绣江县明水村信官狄希陈,运际无辰,遭逢不偶,
娶妻薛氏,从幼结衤离,长而合卺,素乏齐眉之敬,惟恣反目之凶。恶
语咒诅,直等闺门之谑;毒椎狠殴,聊当房闼之私。渐至擅用弓刀,锷
镞伤残性命;甚且诬投状牒,罗钳颠覆宗礻方。明知孽报之因,定是冤
愆之债。第此不共戴天之恨,奚为好逑同穴之人?于是本官忏罪投诚,
悔眚讼过,虔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万卷,仰干鸿造,消灭宿愆,
一切冤家,尽为解释。是直怨相报,不在夫妇之间;庶阖辟有仪,驯协
阴阳之则。为此具牒,如牒奉行。
胡无翳穿了袈裟,戴了毗卢僧帽,在佛前宣牒作法。狄希陈跪在佛前,俯伏在地,听胡无翳与他诵念解冤神咒。那时已交三更时分,狄希陈似梦非梦,到了一个极森严的公署,上面坐着一位王者模样的尊神,两边侍卫森严,一个鬼卒,押了狄希陈跪在阶下,王者叫简他的纪录。一个着绿袍的判官,呈上一本文册,说他那许些过恶,大约都是胡无翳告诉晁梁的那些说话。因他在围场中伤害其外的生灵不等,将泰山圣姆名下听差的仙狐不应用箭射死,又剥了他的皮张,弃掉了他的骸骨。仙狐在冥司告过了状,见世领了小鸦儿先偿了害命之仇,转世配成夫妇,以报前世杀生害命之冤,再泄剥皮弃骨之恨。薛氏是奉天符报仇,不系私意。
王者叫拘薛氏到案。只见薛氏病瘦如柴,奄奄一息,诉:“前世偶因下班回洞,从他围场经过,被鹰犬围住,不能脱身,见了本相,躲在他马下,求他救免。他反拔出箭来照肋一箭,登时射死;又将皮张剥去,将骸骨弃毁。地主罚他转世为狐,叫我转世托生猎户。简察文簿,又说他上世的善报未尽,除减削了,也还不该轮到畜生道里。又说我孽愆不尽,还不应即转男身。叫他转男,叫我转女,以为夫妇,以便报复前仇,六十年的冤家厮守。”王者说道:“适奉佛旨,他虔诵《金刚宝经》万卷,又有神僧胡无翳与他忏悔牒文,一切冤愆,尽行消释。”再叫判官备细简察,还有甚么冤仇,拘来发落。
只见寄姐押到跟前,说是他前世嫡妻计氏。他宠妾弃妇,逼勒计氏吊死,合该今生为他的侧室,以便照样还冤。又见小珍珠项中带了脚绳,说被童氏凌虐不过,投缳自尽,要寄姐偿命。王者叫判官察簿,简得小珍珠即狄希陈前生所宠之妾小珍哥,诬谤嫡妻计氏,致计氏怀忿缢死。今世做他的丫头,这是冤冤相报,无可偿还。尤聪、吕祥两个饿鬼,都来向狄希陈索命。察得尤聪暴殄天物,大胆欺心,天理不容,震雷击死。察得吕祥蛆心蛇眼,鼠窃狗偷,搬挑口舌,背主逃拐,又使毒药害人。二人俱合死于非命,不与狄希陈相干。又有许多人都是被狄希陈前世因私债私仇逼死,又有无数被狄希陈前世杀害的生灵,都来向狄希陈讨命。王者都一一的发放,说:“薛氏遵奉佛旨,仗托宝经功德,速赴冥司察照,应得去处托生,不得逗留缠绕。”发放童氏:“前生虽然他也薄幸,先爱后疏,致你死于非命。既有人偿了你命,你的冤恨已消,以后和好成家,不得再为反目。”发放小珍珠:“你前世以妾欺妻,妻因你死;他今生以主虐婢,婢为主亡。适得相报之平,还有甚么饶舌?吊死鬼魂,法应等候替代;既有佛旨早准许免代托生,无可再说。尤聪、吕祥生系凶人,死为刁鬼,押发酆都地狱受罪,完日贬入畜生之内。狄希陈察有善待庶母、存养庶弟、笃爱胞妹之德,延寿一纪,考福善终。”发落已毕,狄希陈猛然省转,身子依旧伏菩萨面前。胡无翳也才宣了牒文,做完法事,谢佛起来。狄希陈对胡无翳说道那梦中所见之事,一一说了个详细。交了五鼓,元了七昼夜的道场。
再说素姐病得一日重如一日,饮食日减,皮肉日消,半个月不能起床。不惟没了那些凶性,且是连那恶言恶语都尽数变得没了。
寄姐见狄希陈在香岩寺,足住了十个月不曾到家,起初不以为事;自从那日狄希陈所见之后,甚是相念,不由得自己甚是疼爱起来。
道场既完,狄希陈又住了几日。胡无翳对他说道:“你前世名唤晁源,这晁梁居士,是你同父异母之弟。”又将他前后一切事情,都合他说了一遍,都与他梦中所见不差。也仔细追想,若有忽迷忽悟的机关。又说:“你已得了《金刚宝经》的功果,将你一切冤仇尽都解释。你只除了今生再不作恶,切忌了杀生害命。若前世的冤家,已是与你打发自尽了。你可从此回去,算计往后过好日头的道理。”狄希陈道:“前日被他那一暗箭,虽蒙师傅救了我的性命,得了残生,但我的真魂已是唬得离了躯壳,情愿在此与师傅、晁弟终身相处,不敢回去见他。”胡无翳道:“你只管回去不妨。他如今被八个金刚逐日轮流监管,手也不能抬起,口也不能张开,与你相守,也是有限的时光,不必怕了。”狄希陈再三的谢了菩萨,叩辞了胡无翳,作别了晁梁,回到下处。素姐睡在床上,只有丝丝油气,也无那些的狠气了。寄姐也甚比昔日加了疼顾,素姐又添了半身不遂的风症。
那罢闲官吏的禁革,缉访更严。狄希陈又进不得京,住在通州,别无事干,算计还是回在本乡,复理旧业。素姐已是喜欢,寄姐又肯撺掇,还雇了大船,由了河路,从德州起旱回家,收拾祖居,再整田地。薛素姐回去,病了几日,见了阎王,狄希陈以礼殡葬。寄姐扶了堂屋,做了正经奶奶,接了调羹同宅居住,请了程乐宇的儿子程雪门教训狄希青和小京哥——起名狄振先,叔侄读书。与薛家照常来往。
狄希陈原是故旧人家,宦囊也看得过;住在远村,恼不着里书什么。只欠不下官粮,其余甚么杂役差徭,也轮不到他身上。又将原旧祖房拆了,尽行翻盖。也要算计将那马棚后面石槽底下那埋的五千两银子掘他出来。使了十数个人,将那石槽掀起,等到夜晚静月上之时,领了调羹、寄姐合自己至亲三口,轮钯挝镬,掘深二尺。果见两片石板,盖着两支大瓮。掀了石板,只见瓮中满满两瓮清水,那有甚么银子的踪影。
原来昔年狄希陈在京做梦,梦见素姐将房卖与了刘举人,眼见他将这石槽底下银子掘了,搬回家去。梦中举人还与狄希陈争持相骂。狄希陈赶了回去,打听得刘举人果然修盖宅舍,得了一窖藏金,足有五千之数。原来这财帛的物件,看他是个死相东西,他却能无翼而飞,不胫而走;他又能乘人的衰旺,自己会得来往。想是狄希陈做梦之时,那银子已是走去之日。况且这银子又有个一定,你命里该有一斗,走遍天下,也只有得十升。狄希陈做了三四年官,回到家内,算那除盘搅以外,净数带回家的不多不少,正合那石槽底下五千之数。可见人有得那横财的,都也是各人的命里注定,不能强求。调羹眼同看见,这般重大石槽底下,岂是一手一足弄的神通?这明白知是天意,埋怨得何人?
狄希陈的好处,将小翅膀分就的产业之外,又与他置添了千把东西,乡里们倒也敬他的友受。后来狄希青、狄振先、小成哥——起名狄开先;巧姐的两个外甥:一个薛志清,一个薛志简,都是狄希陈请师教成。虽都不曾发得科第,都做了考起的秀才。
这狄希陈若不是得了他前世的良朋超度,仗了菩萨的力量,素姐还有三十年的魔障,搅害得他九祖不得升天,兄弟不能相顾,家业飘零,身命不保,怎能有这般的结果,活到八十七岁善终?所以有词为证:
交友须当交好人,好人世世可相亲。
请君但看胡无翳,不恨前生拐骗银。
相解救,说缘因,冤家忏悔脱离身。
若非佛力神通大,定杀区区狄小陈。
说这晁源姻缘事故已完,其余人等,不用赘说。只劝世人竖起脊梁,扶着正念,生时相敬如宾,死去佛前并命,西周生遂念佛回向演作无量功德。(全文完)
1997.08.28 尹小林整理斋
●凡例
一、本传晁源、狄宗羽、童姬、薛媪,皆非本姓,不欲以其实迹暴于人也。
一、本传凡懿行淑举皆用本名。至于荡简败德之夫,名姓皆从捏造,昭戒而隐恶,存事而晦人。
一、本传凡有懿美扬阐,不敢稍遗,惟有劣迹描绘,多为挂漏,以为赏重而罚轻。
一、本传凡语涉闺门,事关床笫,略为点缀而止,不以淫攘语博人传笑,揭他人帷箔之渐。
一、本传其事有据,其人可征;惟欲针线相联,天衣无缝,不能尽芟傅会。然与凿空硬入者不无径庭。
一、本传间有事不同时,人相异地,第欲与于扢扬,不必病其牵合。
一、本传敲律填词,意专肤浅,不欲使田夫、闺媛懵矣而墙,读者无争笑其打油之语。
一、本传造句涉俚,用字多鄙,惟用东方土音从事,但亟明其句读,以意逆志,是为得之。
大凡稗官野史之书,有裨风化者,方可刊播将来,以昭鉴戒。此书传自武林,取正白下,多善善恶恶之谈。乍视之似有支离烦杂之病,细观之前后钩锁彼此照应,无非劝人为善,禁人为恶。闲言冗语,都是筋脉,所云天衣无缝,诚无忝焉。或云:“闲者节之,冗者汰之,可以通俗。”余笑曰:“嘻!画虎不成,画蛇添足,皆非恰当。无多言!无多言!”
原书本名“恶姻缘”,盖谓人前世既已造业,所世必有果报;既生恶心,便成恶境,生生世世,业报相因,无非从一念中流出。若无解释,将何底止,其实可悲可悯。能于一念之恶禁之于其初,便是圣贤作用,英雄手段,此正要人豁然醒悟。若以此供笑谈,资狂僻,罪过愈深,其恶直至于披毛戴角,不醒故也。余愿世人从此开悟,遂使恶念不生,众善奉行,故其为书有裨风化将何穷乎!因书凡例之后,劝将来君子开卷便醒,乃名之曰《醒世姻缘传》。其中有评数则,系葛受之笔,极得此书肯綮,然不知葛君何人也。恐没其姓名,并识之。
东岭学道人题。
●弁言
五伦有君臣、父子、兄弟、朋友,而夫妇处其中,俱应合重。但从古至今,能得几个忠臣?能得几个孝子?又能得几个相敬相爱的兄弟?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倒只恩恩爱爱的夫妇比比皆是。大约那不做忠臣、不做孝子、成不得好兄弟、做不来好朋友,都为溺在夫妇一伦去了。
夫人之精神从无两用,夫妇情深,君臣父子兄弟朋友的身上自然义短。把这几伦的全副精神都移在闺房之内,夫妇之私,从那娘子们手中搏换得还些恩爱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郭象力主名教与自然合而为一。,下些温存,放些体贴,如此折了刚肠,成了绕指。这也是不枉了受他的享用,也不枉丧了自己的人品。
可怪有一等人,攒了四处的全力,尽数倾在生菩萨的身中,你和颜悦色的妆那羊声,他擦掌摩拳的作那狮吼;你做那先意承志的孝子大,分支亦多,最著名者为王艮所代表的泰州学派。,他做那蛆心搅肚的晚娘;你做那勤勤恳恳的逢、干,他做那暴虐狠愎的桀、纣;你做那顺条顺绺的良民,他做那至贪至酷的歪吏。舍了人品,换不出他的恩情;折了家私,买不转他的意向。虽天下也不尽然,举世间到处都有。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不得其故。读西周生《姻缘奇传》,始憬然悟,豁然解:原来人世间如狼如虎的女娘,谁知都是前世里被人拦腰射杀剥皮剔骨的妖狐;如韦如脂如涎如涕的男子,尽都是那世里弯弓搭箭惊鹰绁狗的猎徒。辏拢一堆,睡成一处,白日折磨,夜间挝打,备极丑形,不减披麻勘狱。
原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世间狄友苏甚多,胡无翳极少,超脱不到万卷《金刚》,枉教费了饶舌易传①即“易大传”。《周易》的组成部分。对《易经》的,不若精持戒律,严忌了害命杀生,来世里自不撞见素姐此般令正。是求人不若求己之良也。
环碧主人题。辛丑清和望后午夜醉中书。
●引起
《四书》中,孟夫子说道:君子有三件至乐的事。即使在那极贫极贱的时候,忽然有人要把一个皇帝禅与他做,这也是从天开地辟以来绝无仅有的奇遇,人生快乐那得还有过于此者?不知君子那三件至乐的事另有心怡神悦形容不到的田地。那忽然得做皇帝的快乐,不过是势分之荣,倏聚倏散的泡影;不在那君子三乐之中。那君子的三乐,凭你甚么大势,劫他不来;凭你甚么大钱,买他不得。凭是甚么神人、圣人、贤人、哲人,有这三乐固是完全,若不遇这三乐,别的至道盛德、懿行纯修,都可凭得造诣,下得功夫,只是这三乐里边遇不着,便是阙略。所以至圣至神的莫过于唐尧、虞舜、禹、汤、文、武、周公、至圣先师孔子,都不曾尝着那三乐的至趣。这般难到的遭逢,那王天下岂是这个之内?
你道那三件乐?第一乐是“父母俱存,兄弟无故”。试想一个身子蒙父母生将下来,那婴孩就如草木的萌蘖一样,易于摧折,难于培养。那父母时时刻刻存在,认为世界万物都是“我”的表象或“我”的意志的产,念念心心,只怕那萌芽遇有狂风,遭着骤雨,用尽多少心神,方成保护那不识不知的心性。悲啼疾病,苦父母的忧思;乳哺怀耽,劳父母的鞠育;真是恩同罔极。孩提的时候,没有力量,报不得父母深恩;贫贱的时节,财力限住,菽水尚且艰难,又不能报其罔极;及至年纪长成,家富身贵,可以报恩的时候,偏那父母不肯等待,或是先丧父后丧母,或是先丧母后丧父,或是父母双亡。想到这“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光景,你总做到王侯帝王,提起那羽泉之魂,这个田地是苦是乐?兄弟本是合爹共娘生的,不过分了个先后,原是一脉同气的,多有为分财不均、争立夺位以致同气相残。当时势同骑虎,绝义相持,岂无平旦良心?你总做到极品高官,提起那东山之斧,这个光景是苦是乐?若能父母寿而且安,双双俱在堂上,兄弟你爱我敬,和和美美,都在父母膝前,处富贵有那处富贵的光景,处贫贱有那处贫贱的聚顺,这个天伦之乐真是在侧陋可以傲至尊,在颛蒙可以傲神圣。所以说:“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
那第二件的乐处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若寻常人看起来,怎比那做皇帝的乐处?然想到皇帝动有风雷之儆,雨薄蚀之愆,“顾左右而言他”唯心主义一元论。辩证唯物主义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一元论,,“吾甚惭于孟子”,想这个仰愧俯怍的光景,虽是做皇帝至尊无对,这个中心忸怩也觉道难受。怎如匹夫独行顾影,独寝顾衾,不蛆心搅肚,不利己害人,不贪财蔑义,不瞒心昧己,不忤逆不忠,种种公平正直,件件正大光明!真是见青天而不惧,闻雷霆而不惊,任你半夜敲门,正好安眠稳睡。试想汉高后鸩死赵王如意,酷杀戚氏夫人,忽然见日食也不由的害怕,不觉得自己说道:“此天变盖为我也!”待了不多几月,也就死了。秦桧做到拜相封王,岳武穆万古元功,脱不得死他手内,一见了那疯和尚,也便弥缝遮盖,恨不得有一条地缝钻将进去。较量起来,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岂不是第二件的乐处?
那第三件乐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是君子以道统为重,势分为轻;虽然还让那第一第二的乐处,毕竟还在王天下之先。
但是依我议论,还得再添一乐,居于那三乐之前,方可成就那三乐的事。若不添此一乐,总然父母俱存,搅乱的那父母生不如死;总然兄弟目下无故,将来必竟成了仇雠;也做不得那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的品格,也教育不得那天下的英才。看官听说:你道再添那一件?第一要紧再添一个贤德妻房,可才成就那三件乐事。
父母在堂,那儿子必定多在外,少在里,委曲体贴,全要一个孝顺媳妇支持。赵五娘说的好:“怕污了他的名儿,左右与他相回护。”岂不是有了贤妻,方可父母俱存得住?兄弟们日久岁长,那得不言差语错?那贤德的妇人在男子枕傍,不惟不肯乘机挑激,且能委曲调停,那中人的性格,别人说话不肯依,老婆解劝偏肯信,挑一挑固能起火,按一按亦自冰消。孙融妻说得好:“无事世人亲,有事兄弟急。”岂不是有了贤妻方使兄弟无故得成?男子人做出那无天灭理的事来,外边瞒得众人,家中瞒不得妻子。即使齐人这等登垄乞土番,瞒得妻子铁桶相似,毕竟疑他没有富贵人来往,早起跟随,看破了他的行径。若是不贤的妻子,那管他讨饭不讨饭,且只管他醉饱罢了。他却相泣中庭,激语相讪,齐人也就从此不做了这行生意。陈仲子嫌其兄居室饮食大约从不义中得来,避出于於陵,织鞋糊口,以求不愧不怍;若是遇着个不贤妻子,嫌贫恶贱,终日闹炒,怕那陈仲子不同食万钟之粟,不同居盖邑之房,怕他不与兄戴同做那愧天怍人的事?那知这等异人偏偏撞着个异妇,心意相投,同挨贫苦;夫能织屦,他偏会辟纟卢。一日,齐王玄束帛,驷马高车,来聘陈仲子为相,仲子已是辞却去了,其妻负薪方归,见门前许多车马脚迹,问知所以,恐怕复来聘他,同夫连夜往深山逃避,这岂不是有了贤妻方可做不愧天不怍人的事?
遇着个不贤之妇,今日要衣裳,明日要首饰,少柴没米,称酱打油,激聒得你眼花撩乱,意扰心烦。你就象颜回好学,也不得在书馆中坐得安稳,莫说教不成天下的英才,就是自己的工夫也渐日消月减了。乐羊子出外游学,虑恐家中日用无资,回家看望。其妻正在机前织布,见夫弃学回家,将刀把机上的布来割断,说道:“为学不成,即是此机织不就!”乐羊子奋激读书,后成名士。这岂不是有了贤妻方得英才教育?
但从古来贤妻不是容易遭着的,这也即如“王者兴,名世出”的道理一般。人只知道夫妻是前生注定,月下老将赤绳把男女的脚暗中牵住,你总然海角天涯,寇仇吴越,不怕你不凑合拢来。依了这等说起来,人间夫妻都该搭配均匀,情谐意美才是,如何十个人中倒有八九个不甚相宜?或是巧拙不同,或是媸妍不一,或做丈夫的憎嫌妻子,或是妻子凌虐丈夫,或是丈夫弃妻包妓,或是妻子背婿淫人;种种乖离,各难枚举。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心变翻为异国人。”
看官!你试想来,这段因果却是怎地生成?这都尽是前生前世的事,冥冥中暗暗造就,定盘星半点不差。只见某人的妻子会持家,孝顺翁姑,敬待夫子,和睦妯娌,诸凡处事井井有条。这等夫妻乃是前世中或是同心合意的朋友,或是恩爱相合的知己,或是义侠来报我之恩,或是负逋来偿我之债,或前生原是夫妻,或异世本来兄弟。这等匹偶将来,这叫做好姻缘,自然恩情美满,妻淑夫贤,如鱼得水,似漆投胶。又有那前世中以强欺弱,弱者饮恨吞声,以众暴寡,寡者莫敢谁何;或设计以图财,或使奸而陷命。大怨大仇,势不能报,今世皆配为夫妻。看官!你想如此等冤孽寇仇,反如何配了夫妇?难道夫妇之间没有一些情义,报泄得冤仇不成?不知人世间和好的莫过于夫妇。虽是父母兄弟是天合之亲,其中毕竟有许多行不去、说不出的话,不可告父母兄弟,在夫妻间可以曲致。所以人世间和好的莫过于夫妻,又人世仇恨的也莫过于夫妻。
君臣之中,万一有桀纣的皇帝,我不出去做官,他也难为我不着。万一有瞽叟的父母,不过是在日里使我完廪,使我浚井,那夜间也有逃躲的时候。所以冤家相聚,亡论稠人中报复得他不畅快;即是那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际,也还报复得他不大快人。唯有那夫妻之中,就如脖项上瘿袋一样,去了愈要伤命,留着大是苦人;日间无处可逃,夜间更是难受。官府之法莫加,父母之威不济,兄弟不能相帮,乡里徒操月旦。即被他骂死,也无一个来解纷;即被他打死,也无一个劝开。你说要生,他偏要处置你死;你说要死,他偏要教你生;将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在你颈上锯来锯去,教你零敲碎受。这等报复岂不胜如那阎王的刀山、剑树、岂捣、磨挨、十八重阿鼻地狱!
看官!你道为何把这夫妻一事说这许多言语?只因本朝正统年间曾有人家一对夫妻,却是前世伤生害命,结下大仇;那个被杀的托生了女身,杀物的那人托生了男人,配为夫妇。那人间世又宠妾凌妻,其妻也转世托生了女人,今世来反与那人做了妻妾,俱善凌虐夫主,败坏体面,做出奇奇怪怪的事来。若不是被一个有道的真僧从空看出,也只道是人间寻常悍妾恶妻,那知道有如此因由果报?这便是恶姻缘。但要知其中彻底的根原,当细说从先的事故。
妇去夫无家,夫去妇无主。本是赤绳牵,雎逑相守聚。异体合形骸,两心连肺腑。夜则鸳鸯眠,昼效鸾凤舞。有等薄幸夫,情乖连理树。终朝起暴风,逐鸡爱野鹜。妇郁处中闺,生嫌逢彼怒。或作《白头吟》,或买《长门赋》。又有不贤妻,单慕陈门柳。司晨发吼声,行动掣夫肘。恶语侵祖宗,诟谇凌姑舅。去如瘿附身,留则言恐丑。名虽伉俪缘,实是冤家到。前生怀宿仇,撮合成显报。同床睡大虫,共枕栖强盗。此皆天使令,顺受两毋躁。拈出通俗言,于以醒世道。
又诗曰:
关关匹鸟下河洲,文后当年应好逑。岂特母仪能化国,更兼妇德且开周。
情同鱼水谐鸳侣,义切鸾胶叶凤俦。漫道姻缘皆夙契,内多伉俪是仇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