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见面,皇帝与他进行了一次他有记忆以来,跟他说的最多的一次谈话。
父皇告诉他,不要为曾寂老师的去世而太过伤心,因为一个曾寂死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贪慕富贵的曾寂,走进朝堂。
皇帝在谈话的过程中,一直眉间微蹙,似乎要将自己统驭江山多年的帝王之术,全部传授给他。
皇帝要他明白,做为姬家的子孙,最重要的本事,就是将这万里江山,紧紧握在掌心里。对于任何想觊觎皇家神器的人,都不能心怀慈悲。
“可是,父皇,曾先生并没有谋叛皇朝之心啊。”姬勇有些嗫嚅地回了一句。
父皇却把手里的狼毫啪地一声,拍在了桌案上,龙颜隐含怒色,道:“可他挑战了朕的威权。你记住,任何人想跟朕唱反调,都是不可宽恕的!”
皇帝说着,站起身,来到姬勇的身边,低头俯视着他道:“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是不容轻视的!”说完,他转身,似乎有些歇斯底里,霸道地一挥手道:“因为宽容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会蹬鼻子上脸,对你无所顾忌。”
从这次的谈话里,姬勇隐隐觉得曾寂之死,好像怎么都跟父皇脱不了干系呢?
可是,他没敢问父皇,也没敢跟任何人提起。这个问题,就那么压在他的心腹中,沉甸甸的,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日子就在浑浑噩噩中糊涂度过。百无聊赖中,便迎来了皇帝的寿诞之日,举国欢庆,寿诞之后,皇帝特别温言挽留赵王的儿子,并特意指派皇子姬勇,陪着世子殿下,在京城逛逛。
世子殿下姬航比姬勇大了四岁,是兄长。
可是,姬勇却一点都不喜欢他。
姬勇多年生活在备受宫女太监的呵护之中,原本就是一个霸道的人,只是这位世子殿下似乎比他还要霸道,已经到了有些跋扈的地步了。
两人初一见面,在下棋的时候,就因为姬航屡屡悔棋而发生了不愉快。
明明他的棋子已经落盘,可当姬勇准备落子的时候,他却忽然大喊大叫起来:“等等,这步棋不算,我要重走!”
“你已经重走了几次了,到底会不会玩啊?”姬勇不乐意地拧着小眉头,望着他问。
姬航却不理会他,一门心思都在棋上,眼珠子聚精会神盯着棋盘,将落子拿起,重新走了一步。
姬勇有些恼怒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确定不再重走了吗?”
姬航坚定地摇摇头。姬勇这才拿起棋子,刚要落下,姬航又在大叫:“等等,我忽然想到,这样走很不妥,容我重新来……”
他的话没说完,姬勇已经伸出双手,拎起棋盘便撇了出去,随后冷笑而倨傲地望着那位目瞪口呆的世子殿下,道:“这样可以了吗?”
说完,转身跑开了,只留下一串朝靴敲击地面发出的清脆声音。
姬航看着皇子的身影消失了,才转身将那只撇出去的倒霉棋盘,狠狠踹了几脚,将其踹得稀巴烂。
不过,毕竟还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子,记仇时间短,睡上一觉之后,醒来姬航便又来找他玩耍。
姬勇虽然不待见他,但也算是一个年龄相当的玩伴,虽是差强人意,也只能将就了。
那天早晨起来,姬航来找他,说是要去皇城外面逛逛。
这个提议,让姬勇很高兴。平日里,他是很少有机会走出皇城的。这次因为是客人之意,皇帝才特准两人出门。并召了几位大内侍卫护驾,一切安稳妥帖了,才叫两人出门。
宫墙外的世界,充满了烟火味,尤其是置身于集市之中,听着叫买叫卖之声,看着寻常百姓脸上满足的笑脸,姬勇就觉得既新奇又有趣。
而且,由于没有日照的缘故,虽是进入了夏季的节令,但天气并没有那么的炎热,反而给人一种很舒适的感觉。
两人骑着马,悠闲晃悠着,渐渐离开了熙来攘往的青龙大街市集,信步而行,竟是来到了一个美丽清幽的地方。
只见一带灰墙绿瓦,围裹着一个看起来很宽敞的巨大所在,一树一树粉红耀目的桃花,从高墙上,欢喜地露出姹紫嫣红的俏脸来,欲语还休地向外面偷偷张望着。
那样重重的淡粉颜色,堆砌出一个赏心悦目的世界,似乎连灰蒙蒙的天地都被照亮了。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勒住缰绳,驻足欣赏着墙上探出来的那艳艳的桃花。
忽然, 一阵丝竹之声,伴着有些轻稚的脆泠泠的歌声,越过高墙,袅娜着度进两人的耳中,竟是如听仙乐一般令人的心都醉了。
驿外断桥沐苦雨,
四季霜欺不畏寒。
直待大地回春暖,
含香抱蕊芳华绽。
呀,休辜负好时光,
奴家敬君玉佳酿……
两人静静伫立在那里倾听着,可歌声却如烟缕一般,淡了淡了,唯有余音还在耳边萦绕着。
半晌,姬航才一拍巴掌,道:“这是什么人唱的,真他娘的太好听了!”
说完,姬航一个鹞子翻身,跳上马背,扶着那一段灰墙,抻头向里面张望过去。
姬勇自然不甘示弱,也依样学样跳上马背,透过疏影横斜的粉色桃花枝望了过去,隐约只见一位身穿杏黄裙衫的窈窕身影,正在轻盈婉转地舞蹈着。
红酥手,桃花面,
多少王孙痴迷咱……
“好——”趴在墙头上的姬航,忘情地大叫起来,令身下的坐骑一阵不安,四蹄不觉轮换着挪动起来,让毫无防备的姬航,立身不稳,竟是摔下马来。
幸亏围拥在他身边的侍卫们,眼疾手快,及时将他接住,但已经是非常狼狈了。头上别着的玉簪跌落下来,瞬间变得披头散发。
姬勇双手扶着墙头,稳稳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姬航的狼狈相,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未绝,忽听墙内有女孩子的惊诧叫声:“呀,有人!”
姬勇闻声扭脸望过去,只见那位身穿杏黄衫子的女孩,正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一张粉面比桃花还要妖娆妩媚,清亮干净的眼眸中,满是受惊之色,似乎随时都准备拔腿逃跑。
而且,很快地那小小的身影,便躲到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后。那老者手里握了一把老旧的胡琴,满头的华发,站在那里,声音颇为威严地喝道:“哪里的登徒浪子,居然如此放肆!”
姬勇没有回答他的话,心思都在那个女孩的身上,可那个女孩却只管躲在老者的身后,再也不肯露出脸来。
只是那惊鸿般的一瞥,却早已让姬勇心神飞荡。
他再也不管墙下的姬航,小小的身体,轻松一跃,便跳上墙头,下一个动作,人已如蜻蜓点水一般,轻掠了下去。
“殿下——”
侍卫们大惊失色,纷纷跃上墙头,看见皇子殿下,并没有摔伤,才放下心来。而此刻,留在墙外的姬航,急得大叫起来:“哎,你们这些混蛋,怎么可以撇下本世子!”
领头的侍卫这才想起,墙外还有一位主子呢,赶紧吩咐几名侍卫,守护皇子殿下,自己才翻身跃出墙外。
那位姬航见侍卫们撇下了他,心头愤怒,无从发泄,拿起马鞭子狠狠抽打着自己的坐骑。看见那位侍卫长,重新翻墙回来,没好气地挥手就是一鞭。
那位侍卫长灵活地躲过去,一伸手捉住了他握着马鞭的手,似笑非笑地说:“世子殿下,这围墙之内,便是天下闻名的魁香楼,难道您不想去见识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