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第二十二
(后晋)刘昫2018-05-25 10:3011,439

  ○虞世南 李百药 子安期 褚亮 刘孝孙 李玄道 李守素附

  虞世南,字伯施,越州余姚人,隋内史侍郎世基弟也。祖检,梁始兴王谘议;父荔,

  陈太子中庶子,俱有重名。叔父寄,陈中书侍郎,无子,以世南继后,故字曰伯施。世

  南性沈静寡欲,笃志勤学,少与兄世基受学于吴郡顾野王,经十余年,精思不倦,或累

  旬不盥栉。善属文,常祖述徐陵,陵亦言世南得己之意。又同郡沙门智永,善王羲之书,

  世南师焉,妙得其体,由是声名籍甚。天嘉中,荔卒,世南尚幼,哀毁殆不胜丧。陈文

  帝知其二子博学,每遣中使至其家将护之。及服阕,召为建安王法曹参军。寄陷于陈宝

  应,在闽、越中,世南虽除丧,犹布衣蔬食。至太建末,宝应破,寄还,方令世南释布

  食肉。至德初,除西阳王友。陈灭,与世基同入长安,俱有重名,时人方之二陆。时炀

  帝在籓,闻其名,与秦王俊辟书交至,以母老固辞,晋王令使者追之。大业初,累授秘

  书郎,迁起居舍人。时世基当朝贵盛,妻子被服拟于王者。世南虽同居,而躬履勤俭,

  不失素业。及至隋灭,宇文化及弑逆之际,世基为内史侍郎,将被诛,世南抱持号泣,

  请以身代,化及不纳,因哀毁骨立,时人称焉。从化及至聊城,又陷于窦建德,伪授黄

  门侍郎。

  太宗灭建德,引为秦府参军。寻转记室,仍授弘文馆学士,与房玄龄对掌文翰。太

  宗尝命写《列女传》以装屏风,于时无本,世南暗疏之,不失一字。太宗升春宫,迁太

  子中舍人。及即位,转著作郎,兼弘文馆学士。时世南年已衰老,抗表乞骸骨,诏不许。

  迁太子右庶子,固辞不拜,除秘书少监。上《圣德论》,辞多不载。七年,转秘书监,

  赐爵永兴县子。太宗重其博识,每机务之隙,引之谈论,共观经史。世南虽容貌懦曌,

  若不胜衣,而志性抗烈,每论及古先帝王为政得失,必存规讽,多所补益。太宗尝谓侍

  臣曰:“朕因暇日,与虞世南商略古今,有一言之失,未尝不怅恨,其恳诚若此,朕用

  嘉焉。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忧不理!”

  八年,陇右山崩,大蛇屡见,山东及江淮多大水。太宗以问世南,对曰:“春秋时

  山崩,晋侯召伯宗而问焉,对曰:‘国主山川,故山川崩竭,君为之不举,降服、乘缦、

  彻乐、出次、祝币以礼焉。’梁山,晋所主也,晋侯从之,故得无害。汉文帝元年,齐、

  楚地二十九山同日崩,水大出,令郡国无来贡献,施惠于天下,远近欢洽,亦不为灾。

  后汉灵帝时,青蛇见御座。晋惠帝时,大蛇长三百步,见齐地,经市入朝。案蛇宜在草

  野,而入市朝,所以可为怪耳。今蛇见山泽,盖深山大泽必有龙蛇,亦不足怪也。又山

  东足雨,虽则其常,然阴淫过久,恐有冤狱,宜省系囚,庶几或当天意。且妖不胜德,

  唯修德可以销变。”太宗以为然,因遣使者赈恤饥馁,申理狱讼,多所原宥。后有星孛

  于虚、危,历于氐,百余日乃灭。太宗谓群臣曰:“天见彗星,是何妖也?”世南曰:

  “昔齐景公时有彗星见,公问晏婴,对曰:‘穿池沼畏不深,起台榭畏不高,行刑罚畏

  不重,是以天见彗为公诫耳。’景公惧而修德,后十六日而星没。臣闻‘天时不如地利,

  地利不如人和’,若德义不修,虽获麟凤,终是无补;但政事无阙,虽有灾星,何损于

  时?然愿陛下勿以功高古人而自矜伐,勿以太平渐久而自骄怠,慎终如始,彗星虽见,

  未足为忧。”太宗敛容谓曰:“吾之抚国,良无景公之过。但吾才弱冠举义兵,年二十

  四平天下,未三十而居大位,自谓三代以降,拨乱之主,莫臻于此。重以薛举之骁雄,

  宋金刚之鸷猛,窦建德跨河北,王世充据洛阳,当此之时,足为勍敌,皆为我所擒。及

  逢家难,复决意安社稷,遂登九五,降服北夷,吾颇有自矜之意,以轻天下之士,此吾

  之罪也。上天见变,良为是乎?秦始皇平六国,隋炀帝富四海,既骄且逸,一朝而败,

  吾亦何得自骄也。言念于此,不觉惕焉震惧。”四月,康国献狮子,诏世南为之赋,命

  编之东观,辞多不载。后高祖崩,有诏山陵制度,准汉长陵故事,务从隆厚。程限既促,

  功役劳弊。世南上封事谏曰:

  臣闻古之圣帝明王所以薄葬者,非不欲崇高光显,珍宝具物,以厚其亲。然审而言

  之,高坟厚垅,珍物毕备,此适所以为亲之累,非曰孝也。是以深思远虑,安于菲薄,

  以为长久万代之计,割其常情以定耳。昔汉成帝造延、昌二陵,制度甚厚,功费甚多。

  谏议大夫刘向上书,其言深切,皆合事理。其略曰:“孝文居霸陵,凄怆悲怀,顾谓群

  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斮陈漆其间,岂可动哉?’张释之进曰:‘使其

  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夫死者无终极,

  而国家有废兴,释之所言,为无穷计也。孝文寤焉,遂以薄葬。”又汉氏之法,人君在

  位,三分天下贡赋,以一分入山陵。武帝历年长久,比葬,陵中不复容物,霍光暗于大

  体,奢侈过度。其后至更始之败,赤眉贼入长安,破茂陵取物,犹不能尽。无故聚敛百

  姓,为盗之用,甚无谓也。魏文帝于首阳东为寿陵,作终制,其略曰:“昔尧葬寿陵,

  因山为体,无封树,无立寝殿园邑,为棺椁足以藏骨,为衣衾足以朽肉。吾营此不食之

  地,欲使易代之后,不知其处,无藏金银铜铁,一以瓦器。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

  无有不发之墓,至乃烧取玉匣金缕,骸骨并尽,乃不重痛哉!若违诏妄有变改,吾为戮

  尸于地下,死而重死,不忠不孝,使魂而有知,将不福汝。以为永制,藏之宗庙。”魏

  文帝此制,可谓达于事矣。向使陛下德止如秦、汉之君,臣则缄口而已,不敢有言。伏

  见圣德高远,尧、舜犹所不逮,而俯与秦、汉之君同为奢泰,舍尧、舜、殷、周之节俭,

  此臣所以尤戚也。今为丘垅如此,其内虽不藏珍宝,亦无益也。万代之后,但见高坟大

  墓,岂谓无金玉耶?臣之愚计,以为汉文霸陵,既因山势,虽不起坟,自然高显。今之

  所卜,地势即平,不可不起,宜依《白虎通》所陈周制,为三仞之坟,其方中制度,事

  事减少。事竟之日,刻石于陵侧,明丘封大小高下之式。明器所须,皆以瓦木,合于礼

  文,一不得用金银铜铁。使万代子孙,并皆遵奉,一通藏之宗庙,岂不美乎!且臣下除

  服用三十六日,已依霸陵,今为坟垅,又以长陵为法,恐非所宜。伏愿深览古今,为长

  久之虑,臣之赤心,唯愿万岁之后,神道常安,陛下孝名,扬于无穷耳。

  书奏不报。世南又上疏曰:“汉家即位之初,便营陵墓,近者十余岁,远者五十年

  方始成就。今以数月之间而造数十年之事,其于人力,亦已劳矣。又汉家大郡五十万户,

  即目人众未及往时,而功役与之一等,此臣所以致疑也。”时公卿又上奏请遵遗诏,务

  从节俭,因下其事付所司详议,于是制度颇有减省焉。

  太宗后颇好猎,世南上疏谏曰:“臣闻秋狝冬狩,盖惟恆典;射隼从禽,备乎前诰。

  伏惟陛下因听览之余辰,顺天道以杀伐,将欲躬摧班掌,亲御皮轩,穷猛兽之窟穴,尽

  逸材于林薮。夷凶剪暴,以卫黎元;收革擢羽,用充军器;举旗效获,式遵前古。然黄

  屋之尊,金舆之贵,八方之所仰德,万国之所系心,清道而行,犹戒衔橛,斯盖重慎防

  微,为社稷也。是以马卿直谏于前,张昭变色于后,臣诚微浅,敢忘斯义?且天弧星毕,

  所殪已多,颁禽赐获,皇恩亦薄。伏愿时息猎车,且韬长戟,不拒刍荛之请,降纳涓浍

  之流,袒裼徒抟,任之群下,则贻范百王,永光万代。”其有犯无隐,多此类也。太宗

  以是益亲礼之。尝称世南有五绝: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学,四曰文辞,五曰书

  翰。十二年,又表请致仕,优制许之,仍授银青光禄大夫、弘文馆学士,禄赐防阁,并

  同京官职事。寻卒,年八十一。太宗举哀于别次,哭之甚恸。赐东园秘器,陪葬昭陵,

  赠礼部尚书,谥曰文懿。手敕魏王泰曰:“虞世南于我,犹一体也。拾遗补阙,无日暂

  忘,实当代名臣,人伦准的。吾有小失,必犯颜而谏之。今其云亡,石渠、东观之中,

  无复人矣,痛惜岂可言耶!”未几,太宗为诗一篇,追述往古兴亡之道,既而叹曰:

  “钟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朕之此诗,将何以示?”令起居郎褚遂良诣其灵帐读讫焚

  之,冀世南神识感悟。后数岁,太宗夜梦见之,有若平生。翌日,下制曰:“礼部尚书、

  永兴文懿公虞世南,德行淳备,文为辞宗,夙夜尽心,志在忠益。奄从物化,倏移岁序,

  昨因夜梦,忽睹其人,兼进谠言,有如平生之日。追怀遗美,良增悲叹。宜资冥助,申

  朕思旧之情,可于其家为设五百僧斋,并为造天尊像一区。”又敕图其形于凌烟阁。有

  集三十卷,令褚亮为之序。世南子昶,官至工部侍郎。

  李百药,字重规,定州安平人,隋内史令、安平公德林子也。为童兒时多疾病,祖

  母赵氏故以百药为名。七岁解属文。父友齐中书舍人陆乂、马元熙尝造德林宴集,有读

  徐陵文者,云“既取成周之禾,将刈琅邪之稻”,并不知其事。百药时侍立,进曰:

  “《传》称‘鄅人藉稻’。杜预《注》云‘鄅国在琅邪开阳’。”乂等大惊异之。开皇

  初,授东宫通事舍人,迁太子舍人,兼东宫学士。或嫉其才而毁之者,乃谢病免去。十

  九年,追赴仁寿宫,令袭父爵。左仆射杨素、吏部尚书牛弘雅爱其才,奏授礼部员外郎,

  皇太子勇又召为东宫学士。诏令修五礼,定律令,撰阴阳书。台内奏议文表,多百药所

  撰。时炀帝出镇扬州,尝召之,百药辞疾不赴,炀帝大怒,及即位,出为桂州司马。为

  沈法兴所得,署为掾。其后,罢州置郡,因解职还乡里。大业五年,授鲁郡临泗府步兵

  校尉。九年,充戍会稽。寻授建安郡丞,行达乌程,属江都难作,复会沈法兴为李子通

  所破,子通又命为中书侍郎、国子祭酒。及杜伏威攻灭子通,又以百药为行台考功郎中。

  或有谮之者,伏威囚之,百药著《省躬赋》以致其情,伏威亦知其无罪,乃令复职。伏

  威既据有江南,高祖遣使招抚,百药劝伏威入朝,伏威从之,遣其行台仆射辅公祏与百

  药留守,遂诣京师。及渡江至历阳,狐疑中悔,将害百药,乃饮以石灰酒,因大泄痢,

  而宿病皆除。伏威知百药不死,乃作书与公祏令杀百药,赖伏威养子王雄诞保护获免。

  公祏反,又授百药吏部侍郎。有谮百药于高祖,云百药初说杜伏威入朝,又与辅公祏同

  反。高祖大怒。及公祏平,得伏威与公祏令杀百药书,高祖意稍解,遂配流泾州。

  太宗重其才名,贞观元年,召拜中书舍人,赐爵安平县男。受诏修定《五礼》及律

  令,撰《齐书》。二年,除礼部侍郎。朝廷议将封建诸侯,百药上《封建论》曰:

  臣闻经国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本方。思阐治定之规,以弘长世之

  业者,万古不易,百虑同归。然命历有赊促之殊,邦家有理乱之异,遐观载籍,论之详

  矣。咸云周过其数,秦不及期,存亡之理,在于郡国。可以监夏殷之长久,遵黄唐之并

  建,维城盘石,深根固本,虽王纲弛废,枝干相持,故使逆节不生,宗祀不绝。秦氏背

  师古之训,弃先王之道,践华恃险,罢侯置守,子弟无尺土之邑,兆庶罕共治之忧,故

  一夫号泽,七庙隳祀。臣以为自古皇王,君临宇内,莫不受命上玄,飞名帝录,缔构遇

  兴王之运,殷忧属启圣之期。虽魏武携养之资,汉高徒役之贱,非止意有觊觎,推之亦

  不能去也。若其狱讼不归,菁华已竭,虽帝尧之光被四表,大舜之上齐七政,非止情存

  揖让,守之亦不可固焉。以放勋、重华之德,尚不能克昌厥后,是知祚之长短,必在天

  时,政或盛衰,有关人事。隆周卜代三十,卜年七百,虽沦胥之道斯极,而文、武之器

  犹存,斯则龟鼎之祚,已悬定于杳冥也。至使南征不返,东迁避逼,禋祀如线,郊畿不

  守,此乃凌夷之渐,有累于封建焉。暴秦运短闰余,数钟百六。受命之主,德异禹、汤;

  继世之君,才非启、诵。借使李斯、王绾之辈,盛开四履,将闾、子婴之徒,俱启千乘,

  岂能逆帝子之勃兴,抗龙颜之基命者也!然则得失成败,各有由焉。而著述之家,多守

  常辙,莫不情亡今古,理蔽浇淳,欲以百王之季,行三代之法。天下五服之内,尽封诸

  侯;王畿千乘之间,俱为采地。是以结绳之化,行虞、夏之朝;用象刑之典,治刘、曹

  之末,纪纲既紊,断可知焉。锲船求剑,未见其可;胶柱成文,弥所多惑。徒知问鼎请

  隧,有惧霸王之师;白马素车,无复籓篱之援。不悟望夷之衅,未甚羿、浞之灾;高贵

  之殃,宁异申、缯之酷!乃钦明昏乱,自革安危,固非守宰公侯,以成兴废。且数世之

  后,王室浸微,始自籓屏,化为仇敌。家殊俗,国异政,强凌弱,众暴寡,疆场彼此,

  干戈日寻。狐骀之役,女子尽髽;崤陵之师,只轮不返。斯盖略举一隅,其余不可胜数。

  陆士衡方规规然云:“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大邑,天下晏然,以治待乱。”何斯言

  之谬也!而设官分职,任贤使能,以循吏之才,膺共治之寄,刺郡分竹,何代无人?至

  使地或呈祥,天不爱宝,民称父母,政比神明。曹元首方区区然称:“与人共其乐者,

  人必忧其忧,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岂容委以侯伯,则同其安危;任之牧宰,

  则殊其忧乐?何斯言之妄也!封君列国,藉庆门资,忘其先业之艰难,轻其自然之崇贵,

  莫不世增淫虐,代益骄侈。自离宫别馆,切汉凌云,或刑人力而将尽,或召诸侯而共乐。

  陈灵则君臣悖礼,共侮徵舒;卫宣则父子聚麀,终诛寿、朔。乃云为己思治,岂若是乎?

  内外群官,选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镜以鉴之,年劳优其阶品,考绩明其黜陟。

  进取事切,砥砺情深,或俸禄不入私门,妻子不之官舍。颁条之贵,食不举火;剖符之

  重,衣唯补葛。南郡太守,敝布裹身;莱芜县长,凝尘生甑。专云为利图物,何其爽欤!

  总而言之,爵非世及,用贤之路斯广;民无定主,附下之情不固。此乃愚智所辨,安可

  惑哉!至如灭国弑君,乱常干纪,春秋二百年间,略无宁岁。次睢咸秩,遂用玉帛之名;

  鲁道有荡,每等衣裳之会。纵使西汉哀、平之际,东洛桓、灵之时,下吏淫暴,必不至

  此。为政之理,可一言以蔽之。

  伏惟陛下握纪御天,膺期启圣,救亿兆之焚溺,扫氛昆于寰区。创业垂统,配二仪

  以立德;发号施令,妙万物而为言。独照宸衷,永怀前古,将复五等而修旧制,建万国

  以亲诸侯。窃以汉、魏以还,余风之弊未尽;勋、华既往,至公之道斯革。况晋氏失驭,

  宇县崩离;后魏时乘,华夷杂处。重以关河分阻,吴、楚悬隔,习文者学长短纵横之术,

  习武者尽干戈战争之心,毕为狙诈之阶,弥长浇浮之俗。开皇在运,因藉外家。驱御群

  英,任雄猜之数;坐移时运,非克定之功。年逾二纪,民不见德。及大业嗣文,世道交

  丧,一时人物,扫地将尽。虽天纵神武,削平寇虐,兵威不息,劳止未康。自陛下仰顺

  圣慈,嗣膺宝历,情深致治,综核前王。虽至道无名,言象所纪,略陈梗概,实所庶几。

  爱敬蒸蒸,劳而不倦,大舜之孝也。访安内竖,亲尝御膳,文王之德也。每宪司谳罪,

  尚书奏狱,大小必察,枉直咸申,举断趾之法,易大辟之刑,仁心隐恻,贯彻幽显,大

  禹之泣辜也。正色直言,虚心受纳,不简鄙陋,无弃刍荛,帝尧之求谏也。弘奖名教,

  劝励学徒,既擢明经于青紫,将升硕儒于卿相,圣人之善诱也。群臣以宫中暑湿,寝膳

  或乖,请徙御高明,营一小阁。遂惜家人之产,竟抑子来之愿,不吝阴阳所感,以安卑

  陋之居。去岁荒俭,普天饥馑,丧乱甫尔,仓廪空虚。圣情矜愍,勤加惠恤,竟无一人

  流离道路,犹且食啖藜藿,乐撤簨弶,言必凄动,貌成癯瘠。公旦喜于重译,文命矜其

  即序。陛下每四夷款附,万里归仁,必退思进省。凝神动虑,恐妄劳中国,以事远方,

  不藉万古之英声,以存一时之茂实。心切忧劳,迹绝游幸,每旦视朝,听受无倦。智周

  于万物,道济于天下。罢朝之后,引进名臣,讨论是非,备尽肝膈,唯及政事,更无异

  辞。才及日昃,命才学之士,赐以清闲,高谈典籍,杂以文咏,间以玄言,乙夜忘疲,

  中宵不寐。此之四道,独迈往初。斯实生民以来,一人而已。弘兹风化,昭示四方,信

  可以期月之间,弥纶天壤。而淳粹尚阻,浮诡未移,此由习之永久,难以卒变。请待斫

  雕成朴,以质代文,刑措之教一行,登封之礼云毕,然后定疆理之制,议山河之赏,未

  为晚焉。《易》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况于人乎?”美哉斯言也。

  太宗竟从其议。四年,授太子右庶子。五年,与左庶子于志宁、中允孔颖达、舍人

  陆敦信侍讲于弘教殿。时太子颇留意典坟,然闲燕之后,嬉戏过度,百药作《赞道赋》

  以讽焉,辞多不载。太宗见而遣使谓百药曰:“朕于皇太子处见卿所献赋,悉述古来储

  贰事以诫太子,甚是典要。朕选卿以辅弼太子,正为此事,大称所委,但须善始令终

  耳。”因赐彩物五百段。然太子卒不悟而废。十年,以撰《齐史》成,加散骑常侍,行

  太子左庶子,赐物四百段。俄除宗正卿。十一年,以撰《五礼》及律令成,进爵为子。

  后数岁,以年老固请致仕,许之。太宗尝制《帝京篇》,命百药并作,上叹其工,手诏

  曰:“卿何身之老而才之壮,何齿之宿而意之新乎!”二十二年卒,年八十四,谥曰康。

  百药以名臣之子,才行相继,四海名流,莫不宗仰。藻思沈郁,尤长于五言诗,虽樵童

  牧竖,并皆吟讽。性好引进后生,提奖不倦。所得俸禄,多散之亲党。又至性过人,初

  侍父母丧还乡,徒跣单衣,行数千里,服阕数年,容貌毁悴,为当时所称。及悬车告老,

  怡然自得,穿池筑山,文酒谈赏,以舒平生之志。有集三十卷,子安期。

  安期幼聪辩,七岁解属文。初,百药大业末出为桂州司马,行至太湖,遇逆贼,将

  加白刃,安期跪泣请代父命,贼哀而释之。贞观初,累转符玺郎。预修《晋书》成,除

  主客员外郎。永徽中,迁中书舍人。又与李义府等于武德殿内修书,再转黄门侍郎。龙

  朔中,为司列少常伯,参知军国。有事太山,诏安期为朝觐坛碑文。安期前后三为选部,

  颇为当时所称。时高宗屡引侍臣,责以不进贤良。众皆莫对,独安期进曰:“臣闻圣帝

  明王,莫不劳于求贤,逸于任使。设使尧、舜苦己癯瘠,不能用贤,终亦王化不行。自

  夏、殷已来,历国数十,皆委贤良,以共致理。且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况今天下至广,

  非无英彦。但比来公卿有所荐引,即遭嚣谤,以为朋党。沉屈者未申,而在位者已损,

  所以人思苟免,竞为缄默。若陛下虚己招纳,务于搜访,不忌亲雠,唯能是用,谗毁亦

  既不入,谁敢不竭忠诚?此皆事由陛下,非臣等所能致也。”高宗深然其言。俄检校东

  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出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咸亨初卒。自德林至安期三世,皆掌

  制诰。安期孙羲仲,又为中书舍人。

  褚亮,字希明,杭州钱塘人。曾祖湮,梁御史中丞;祖蒙,太子中舍人;父玠,陈

  秘书监,并著名前史。其先自阳翟徙居焉。亮幼聪敏好学,善属文。博览无所不至,经

  目必记于心。喜游名贤,尤善谈论。年十八,诣陈仆射徐陵,陵与商榷文章,深异之。

  陈后主闻而召见,使赋诗,江总及诸辞人在坐,莫不推善。祯明初,为尚书殿中侍郎。

  陈亡,入隋为东宫学士。大业中,授太常博士。时炀帝将改置宗庙,亮奏议曰:

  谨按《礼记》:“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郑玄《注》曰:“此

  周制也。七者,太祖及文王、武王之祧,与亲庙四也。殷则六庙,契及汤与二昭二穆也。

  夏则五庙,无太祖,禹与二昭二穆而已。”玄又据《礼》:“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而立

  四庙。”案郑玄义,天子唯立四亲庙,并始祖而为五。周以文、武为受命之祖,特立二

  祧,是为七庙。王肃注《礼记》曰:“尊者尊统上,卑者尊统下。故天子七庙,诸侯五

  庙。其有殊功异德,非太祖而不毁,不在七庙之数。”案肃以为天子七庙,是百代之言。

  又据《王制》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降二为差。是则天子立四亲庙,又立高

  祖之父、高祖之祖父、太祖而为七。周有文、武、姜嫄合为十庙。汉世诸帝之庙各立,

  无迭毁之义。至元帝时,贡禹、匡衡之徒始议其礼,以高帝为太祖,而立四亲,是为五

  庙。唯刘歆以为天子七庙,诸侯五庙,降杀以两之义,七者,其正法可常数也。宗不在

  此数内,有功德则宗之,不可豫设为数也。是以班固称“考论诸儒之仪,刘歆博而旧

  矣。”光武即位,建高庙于洛阳。乃立南顿君以上四庙,就祖宗而为七。至魏初,高堂

  隆为郑学,议立亲庙四,太祖武帝犹在四亲之内,乃虚置太祖及二祧以待后世。至景初

  间,乃依王肃更立六庙,二世祖就四亲而为六庙。晋武受禅,博议宗祀,自文帝以上至

  六世亲祖征西府君,而宣帝亦序于昭穆,未升太祖,故祭止六世。江左中兴,贺循知礼,

  至于寝庙之议,皆依魏、晋旧事。宋武初受命为王,依诸侯立亲庙四,即位之后,增祠

  五世祖相国掾府君、六世祖右北平府君,止于六庙,建身没主升,亦从昭穆,犹太祖之

  位也。降及齐、梁,守而勿革,加宗迭毁,礼无违旧。臣又按姬周自太祖已下,皆别立

  庙,至于禘祫,俱合食于太祖。是以炎汉之初,诸庙各立,岁时常享,亦随处而祭,所

  用庙乐,皆像功德而歌舞焉。至光武乃总立一堂,而群主异室,斯则新承寇乱,欲从约

  省,自此已来,因循不变。皇隋太祖武元皇帝仁风潜暢,至泽傍通,以昆、彭之勋,开

  稷、契之绪。高祖文皇帝睿哲玄览,神武应期,拨乱返正,远肃迩安,受命开基,垂统

  圣嗣,鸿名冠于三代,宝祚传于七百。当文明之运,定祖宗之礼。且损益不同,沿袭异

  趣,时王所制,可以垂法。自历代已来,亲用王、郑二义。若寻其旨归,校以优劣,康

  成止论周代,非谓经通;子雍总贯皇王,事兼长远。今请依据古典,崇建七庙,受命之

  庙,宜别立庙,祧百世之后,不毁之法。至于銮驾亲奉,申孝享于高庙;有司行事,竭

  诚敬于群主。俾夫规模可则,严祀易遵,表有功而彰明德,大复古而贵能变。臣又按周

  人立庙,亦无处置之文,据冢人职而言之,先王居中,以昭穆为左右。阮忱所撰《礼

  图》,亦从此义。汉京诸庙既远,又不序禘祫。今若依周制,理有未安,杂用汉仪,事

  难全采,谨详立别图附之。

  议未行,寻坐与杨玄感有旧,左迁西海郡司户。时京兆郡博士潘徽亦以笔札为玄感

  所礼,降威定县主簿。当时寇盗纵横,六亲不能相保。亮与同行,至陇山,徽遇病终,

  亮亲加棺敛,瘗之路侧,慨然伤怀,遂题诗于陇树,好事者皆传写讽诵,信宿遍于京邑

  焉。薛举僭号陇西,以亮为黄门侍郎,委之机务。及举灭,太宗闻亮名,深加礼接,因

  从容自陈。太宗大悦,赐物二百段、马四匹。从还京师,授秦王文学。

  时高祖以寇乱渐平,每冬畋狩。亮上疏谏曰:“臣闻尧鼓纳谏,舜木求箴,茂克昌

  之风,致升平之道。伏惟陛下应千祀之期,拯百王之弊,平壹天下,劬劳帝业,旰食思

  政,废寝忧人。用农隙之余,遵冬狩之礼。获车之所游践,虞旗之所涉历,网唯一面,

  禽止三驱,纵广成之猎士,观上林之手搏,斯固畋弋之常规,而皇王之壮观。至于亲逼

  猛兽,臣窃惑之。何者?筋力骁悍,爪牙轻捷。连弩一发,未必挫其凶心;长戟才捴,

  不能当其愤气。虽孟贲抗左,夏育居前,卒然惊轶,事生虑表。如或近起林丛,未填坑

  谷,骇属车之后乘,犯官骑之清尘。小臣怯懦,私怀战栗。陛下以至圣之资,垂将来之

  教,降情纳下,无隔直言。臣叨逢明时,游宦籓邸,身渐荣渥,日用不知,敢缘天造,

  冒陈丹恳。”高祖甚纳之。太宗每有征伐,亮常侍从,军中宴筵,必预欢赏,从容讽议,

  多所裨益。又与杜如晦等十八人为文学馆学士,太宗入居春宫,除太子舍人,迁太子中

  允。贞观元年,为弘文馆学士。九年,进授员外散骑常侍、封阳翟县男,拜通直散骑常

  侍、学士如故。十六年,进爵为侯,食邑七百户。后致仕归于家。太宗幸辽东,亮子遂

  良为黄门侍郎,诏遂良谓亮曰:“昔年师旅,卿常入幕;今兹遐伐,君已悬车。倏忽之

  间,移三十载,眷言畴昔,我劳如何!今将遂良东行,想公于朕,不惜一兒于膝下耳,

  故遣陈离意,善居加食。”亮奉表陈谢。及寝疾,诏遣医药救疗,中使候问不绝。卒时

  年八十八。太宗甚悼惜之,不视朝一日,赠太常卿,陪葬昭陵,谥曰康。长子遂贤,守

  雍王友。次子遂良,自有传。

  始太宗既平寇乱,留意儒学,乃于宫城西起文学馆,以待四方文士。于是,以属大

  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记室考功郎中房玄龄及于志宁,军谘祭酒苏世长,天策府记室薛

  收,文学褚亮、姚思廉,太学博士陆德明、孔颖达,主簿李玄道,天策仓曹李守素,记

  室参军虞世南,参军事蔡允恭、颜相时,著作佐郎摄记室许敬宗、薛元敬,太学助教盖

  文达,军谘典签苏勖,并以本官兼文学馆学士。及薛收卒,复征东虞州录事参军刘孝孙

  入馆。寻遣图其状貌,题其名字、爵里,乃命亮为之像赞,号《十八学士写真图》,藏

  之书府,以彰礼贤之重也。诸学士并给珍膳,分为三番,更直宿于阁下,每军国务静,

  参谒归休,即便引见,讨论坟籍,商略前载。预入馆者,时所倾慕,谓之“登瀛洲”。

  颜相时兄师古、苏勖兄子干。

  刘孝孙者,荆州人也。祖贞,周石台太守。孝孙弱冠知名,与当时辞人虞世南、蔡

  君和、孔德绍、庾抱、庾自直、刘斌等登临山水,结为文会。大业末,没于王世充,世

  充弟伪杞王辩引为行台郎中。洛阳平,辩面缚归国,众皆离散,孝孙犹攀援号恸,追送

  远郊,时人义之。武德初,历虞州录事参军,太宗召为秦府学士。贞观六年,迁著作佐

  郎、吴王友。尝采历代文集,为王撰《古今类序诗苑》四十卷。十五年,迁本府谘议参

  军。寻迁太子洗马,未拜卒。

  李玄道者,本陇西人也,世居郑州,为山东冠族。祖瑾,魏著作佐郎。父行之,隋

  都水使者。玄道仕隋为齐王府属。李密据洛口,引为记室。及密破,为王世充所执。是

  时,同遇凶俘者并惧死,达曙不寐,唯玄道颜色自若,曰:“死生有命,非忧能了。”

  同拘者雅推其识量。及见世充,举措不改其常。世充素知其名,益重之,释缚以为著作

  佐郎。东都平,太宗召为秦王府主簿、文学馆学士。贞观元年,累迁给事中,封姑臧县

  男。时王君廓为幽州都督,朝廷以其武将不习时事,拜玄道为幽州长史,以维持府事。

  君廓在州屡为非法,玄道数正议裁之。尝又遗玄道一婢,玄道问婢所由,云本良家子,

  为君廓所掠,玄道因放遣之,君廓甚不悦。后遇君廓入朝,房玄龄即玄道之从甥也,玄

  道附书,君廓私发,不识草字,疑其谋己,惧而奔叛,玄道坐流巂州。未几征还,为常

  州刺史。在职清简,百姓安之,太宗下诏褒美,赐以绫彩。三年,表请致仕,加银青光

  禄大夫,以禄归第,寻卒。子云将,知名。官至尚书左丞。

  李守素者,赵州人,代为山东名族。太宗平王世充,征为文学馆学士,署天策府仓

  曹参军。守素尤工谱学,自晋宋已降,四海士流及诸勋贵华戎阀阅,莫不详究,当时号

  为“行谱”。尝与虞世南共谈人物,言江左、山东,世南犹相酬对;及言北地诸侯,次

  第如流,显其世业,皆有援证,世南但抚掌而笑,不复能答,叹曰:“行谱定可畏。”

  许敬宗因谓世南曰:“李仓曹以善谈人物,乃得此名,虽为美事,然非雅目。公既言成

  准的,宜当有以改之。”世南曰:“昔任彦升美谈经籍,梁代称为‘五经笥’;今目仓

  曹为‘人物志’可矣。”贞观初卒。

  史臣曰:刘并州有言:“和氏之璧,不独耀于郢握;夜光之珠,何专玩于隋掌?天

  下之宝,固当与天下共之。”虞永兴之从建德,李安平之佐公祏,褚阳翟之依薛举,盖

  大渴不能择泉而饮,大暑不能择廕而息耳,非不识其饮憩之所。及文皇帝揭三辰而烛天

  下,群贤雾集,人之所奉,方得跃鳞天池,擅价春山,为一代之至宝,则所托之势异也。

  隋掌郢握,曷有常哉!二虞昆仲,文章炳蔚于隋、唐之际;褚河南父子,箴规献替,洋

  溢于贞观、永徽之间。所谓代有人焉,而三家尤盛。

  赞曰:猗与文皇,荡涤苍昊。十八文星,连辉炳耀。虞、褚之笔,动若有神。安平

  之什,老而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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