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第七十八
(后晋)刘昫2018-05-25 10:308,530

  ○段秀实 子伯伦 颜真卿 子頵 曾孙弘式

  段秀实,字成公,陇州阳人也。祖达,左卫中郎。父行琛,洮州司马,以秀实赠

  扬州大都督。秀实性至孝,六岁,母疾,水浆不入口七日,疾有间,然后饮食。及长,

  沉厚有断。

  天宝四载,安西节度马灵察署为别将,从讨护蜜有功,授安西府别将。七载,高仙

  芝代灵察,举兵围怛逻斯,黑衣救至,仙芝大衄,军士相失。夜中闻都将李嗣业之声,

  因大呼责之曰:“军败而求免,非丈夫也。”嗣业甚惭,遂与秀实收合散卒,复得成军。

  师还,嗣业请于仙芝,以秀实为判官,授斥候府果毅。十二载,封常清代仙芝,讨大勃

  律,师次贺萨劳城,战而胜。常清逐之,秀实进曰:“贼兵羸,饵我也,请备左右,搜

  其山林。”遂歼其伏,改绥德府折冲。肃宗即位于灵武,征安西兵节度使梁宰,宰潜怀

  异图。秀实谓嗣业曰:“岂有天子告急,臣下晏然,信浮妄之说,岂明公之意耶?”嗣

  业遂见宰,请发兵,从之。乃出步骑五千,令嗣业统赴朔方,以秀实为援,累有战功。

  而秀实父殁,哀毁过礼。嗣业既授节制,思秀实如失左右手,表请起复,为义王友,充

  节度判官。

  安庆绪奔鄴,嗣业与诸军围之,安西辎重委于河内。乃奏秀实为怀州长史,知军州,

  加节度留后。诸军进战于愁思冈,嗣业为流矢所中,卒于军,众推安西兵马使荔非元礼

  代之。秀实闻嗣业之丧,乃遗先锋将白孝德书,令发卒护嗣业丧送河内。秀实率将吏哭

  待于境,倾私财以奉葬事。元礼多其义,奏试光禄少卿,依前节度判官。

  邙山之败,军徙翼城,元礼为麾下所杀,将佐亦多遇害,而秀实独以智全。众推白

  孝德为节度使,人心稍定。又迁试光禄卿,为孝德判官。孝德改镇邠宁,奏秀实试太常

  卿、支度营田二副使。大军西迁,所过掠夺。又以邠宁乏食,难于馈运,乃请军于奉天。

  是时公廪亦竭,县吏忧恐多逃匿,群行剽盗,孝德不能禁。秀实私曰:“使我为军候,

  当不如此。”军司马言之,遂以秀实为都虞候,权知奉天行营事,号令严一,军府安泰,

  代宗闻而嗟赏久之。兵还于邠宁,复为都虞候,寻拜泾州刺史。

  大历元年,马璘奏加开府仪同三司。军中有能引二十四弓而犯盗者,璘欲免之,秀

  实曰:“将有私爱,则法令不一,虽韩、白复生,亦不能为理。”璘善其议,竟使杀之。

  璘决事有不合理者,必固争之,得璘引过乃已。璘城泾州,秀实掌留后,归还,加御史

  中丞。璘既奉诏徙镇泾州,其士众尝自四镇、北庭赴难中原,侨居骤移,颇积劳怨。刀

  斧将王童之因人心动摇,导以为乱。或告其事,且曰:“候严,警鼓为约矣。”秀实乃

  召鼓人,阳怒失节,且戒之曰:“每更筹尽,必来报。”每白之,辄延数刻,四更毕而

  曙。既差互,童之乱不能作。明日,告者复曰:“今夜将焚草场,期救火者同作乱。”

  秀实使严加警备。夜半火发,乃使令于军中曰:“救火者斩。”童之居外营,请入救火,

  不许。明日斩之,捕杀其党凡十余人以徇,曰:“敢后徙者族!”于是迁泾州。既至其

  理所,人烟夐绝,且无廪食。朝廷忧之,遂诏璘遥管郑、颍二州,以赡泾原军,俾秀实

  为留后,二州甚理。璘思其绩用,又奏行军司马,兼都知兵马使。

  八年,吐蕃来寇,战于盐仓,我军不利。璘为寇戎所隔,逮暮未还,败将溃兵争道

  而入。时都将焦令谌与诸将四五辈狼狈而至,秀实召让之曰:“兵法:失将,麾下当斩。

  公等忘其死而欲安其家耶!”令谌等恐惧,下拜数十。秀实乃悉驱城中士卒未出战者,

  使骁将统之,东依古原,列奇兵示贼将战,且以收合败亡。蕃众望之,不敢逼。及夜,

  璘方获归。十一年,璘疾甚,不能视事,请秀实摄节度副使兼左厢兵马使。秀实乃以十

  将张羽飞为招召将,分兵按甲,以备非常。璘卒,而军中行哭赴丧事于内,李汉惠接宾

  客于外,非其亲不得居丧侧,族谈离立者捕而囚之。都虞候史廷干、裨将崔珍张景华谋

  作乱,秀实乃送廷干于京师,徙珍及景华外镇,军中遂定,不戮一人。寻拜秀实泾州刺

  史、兼御史大夫,四镇北庭行军泾原郑颍节度使。三四年间,吐蕃不敢犯塞,清约率易,

  远近称之。非公会,不听乐饮酒,私室无妓媵,无赢财,退公之后,端居静虑而已。德

  宗嗣位,就加检校礼部尚书、张掖郡王。

  建中元年,宰相杨炎欲行元载旧志,筑原州城,开陵阳渠,诏中使上闻,仍问秀实

  可否之状。秀实以为方春不可兴土功,请俟农隙。炎以其沮己之谋,遂除司农卿,以邠

  宁节度李怀光兼泾原节度使,以事西拓。无何,刘文喜叛,亦不果城。

  四年,硃泚盗据宫阙,源休教泚伪迎銮驾,阴济逆志。泚乃遣其将韩旻领马步三千

  疾趋奉天。时苍黄之中,未有武备。泚以秀实尝为泾原节度,颇得士心,后罢兵权,以

  为蓄愤且久,必肯同恶,乃召与谋议。秀实初诈从之,阴说大将刘海宾、何明礼、姚令

  言判官岐灵岳同谋杀泚,以兵迎乘舆。三人者,皆秀实夙所奖遇,遂皆许诺。及韩旻追

  驾,秀实以为宗社之危,期于顷刻,乃使人走谕灵岳,窃令言印。不遂,乃倒用司农印

  印符以追兵。旻至骆驿得符,军人亦莫辩其印文,惶遽而回。秀实谓海宾等曰:“旻之

  来,吾党无遗类矣!我当直搏杀泚,不得则死,终不能向此贼称臣。”乃与海宾约,事

  急为继,而令明礼应于外。明日,泚召秀实议事,源休、姚令言、李忠臣、李子平皆在

  坐。秀实戎服,与泚并膝,语至僭位,秀实勃然而起,执休腕夺其象笏,奋跃而前,唾

  泚面大骂曰:“狂贼,吾恨不斩汝万段,我岂逐汝反耶!”遂击之。泚举臂自捍,才中

  其颡,流血匍匐而走。凶徒愕然,初不敢动;而海宾等不至,秀实乃曰:“我不同汝反,

  何不杀我!”凶党群至,遂遇害焉。海宾、明礼、灵岳相次被杀。德宗在奉天闻其事,

  惜其委用不至,垂涕久之。

  初,秀实见禁兵寡少,不足以备非常,乃上疏曰:“臣闻天子曰万乘,诸侯日千乘,

  大夫曰百乘,此盖以大制小,以十制一也。尊君卑臣,强干弱枝之义,在于此矣。今外

  有不庭之虏,内有梗命之臣,窃观禁兵不精,其数全少,卒有患难,将何待之!且猛虎

  所以百兽畏者,为爪牙也。若去其爪牙,则犬彘马牛悉能为敌。伏愿少留圣虑,冀裨万

  一。”及泾原兵作乱,召神策六军,遂无一人至者。秀实守节不二,竟殁于贼,其明略

  义烈如此。

  兴元元年二月,诏曰:“见危致命之谓忠,临义有勇之谓烈。惟尔励臣节,不惮杀

  身;惟予式嘉乃勋,懋昭大典。曰台不德,罔克若天,遘兹殷忧,变起都邑。惟尔卿士,

  嗷然靡依,逼畏所加,淄渑共混。故开府仪同三司、检校礼部尚书、兼司农卿、上柱国、

  张掖郡王段秀实,操行岳立,忠厚精至,义形于色,勇必有仁。顷者尝镇泾原,克著威

  惠,叛卒知训,咨尔以诚。贼泚藏奸,欺尔以诈。守人臣之大节,见元恶之深情,端委

  国门,挺身白刃。誓碎凶渠之首,以敌君父之仇,视死如归,履虎致咥。噫,天未悔祸,

  事乖垂成,雄风壮图,振骇群盗。昔王蠋守死以全节,周顗正色而抗词,惟我信臣,无

  愧前哲。声震寰宇,义冠古今,足以激励人伦,光昭史册。不有殊等之赏,孰表非常之

  功。爰议畴庸,特超检限,著之甲令,树此风声。可赠太尉,谥曰忠烈,宣付史官,仍

  赐实封五百户、庄宅各一区。长子与三品正员官,诸子并与五品正员官。仍废朝三日,

  收京城之后,以礼葬祭,旌表门闾。朕承天子人,临驭亿兆,一夫不获,时予之辜,况

  诚信不达,屡致寇戎,使抱义之臣陷于凶逆。有临危致命,殁而逾彰;有因事成功,权

  以合道。苟利社稷,存亡一致,酬报之典,岂限常伦。并委所司访其事迹,续具条奏,

  当加褒异,锡其井赋。图形云阁,书功鼎彝,以彰我有服节死义之臣,传于不朽。”德

  宗还京,又诏曰:“赠太尉秀实,授乎贞烈,激其颓风,苍黄之中,密蕴雄断。将纾国

  难,诡收寇兵,挠其凶谋,果集吾事。挺身径进,奋击渠魁,英名凛然,振迈千古。宜

  差官致祭,并旌表门闾,缘葬所须,一切官给。仍于墓所官为立碑,以扬徽烈。”自贞

  元后累朝凡赦书节文褒奖忠烈,必以秀实为首。

  其子伯伦,累官至太子詹事。大和二年正月奏:“亡父赠太尉秀实,准前后制敕令

  所司置庙立碑,今营造已毕,取今月二十五日行升祔礼。”诏曰:“秀实忠卫宗社,功

  配庙食,义风所激,千载凛然。间代勋力,须异等夷,宜赐绫绢五百疋,以度支物充。

  仍令所司供少牢,并给卤簿人夫,兼太常博士一人检校。”寻加伯伦检校左散骑常侍,

  兼殿中监。大和四年十一月,迁右金吾卫大将军、兼御史大夫,充街使。八年七月,检

  校工部尚书,充福建等州都团练观察使,入为太仆卿,卒。宰臣李石奏曰:“伯伦,秀

  实之子。自古殁身以卫社稷者,无如秀实之贤。”文宗悯然曰:“伯伦宜加赙赠。”仍

  辍朝一日,以礼忠臣之嗣。

  颜真卿,字清臣,琅邪临沂人也。五代祖之推,北齐黄门侍郎。真卿少勤学业,有

  词藻,尤工书。开元中,举进士,登甲科。事亲以孝闻。四命为监察御史,充河西陇右

  军试覆屯交兵使。五原有冤狱,久不决,真卿至,立辩之。天方旱,狱决乃雨,郡人呼

  之为“御史雨”。又充河东朔方试覆屯交兵使。有郑延祚者,母卒二十九年,殡僧舍垣

  地,真卿劾奏之,兄弟三十年不齿,天下耸动。迁殿中侍御史、东都畿采访判官,转侍

  御史、武部员外郎。杨国忠怒其不附己,出为平原太守。

  安禄山逆节颇著,真卿以霖雨为托,修城浚池,阴料丁壮,储廪实,乃阳会文士,

  泛舟外池,饮酒赋诗。或谗于禄山,禄山亦密侦之,以为书生不足虞也。无几,禄山果

  反,河朔尽陷,独平原城守具备,乃使司兵参军李平驰奏之。玄宗初闻禄山之变,叹曰:

  “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臣乎!”得平来,大喜,顾左右曰:“朕不识颜真卿形状何

  如,所为得如此!”禄山初尚移牒真卿,令以平原、博平军屯七千人防河津,以博平太

  守张献直为副。真卿乃募勇士,旬日得万人,遣录事参军李择交统之简阅,以刁万岁、

  和琳、徐浩、马相如、高抗朗等为将。禄山既陷洛阳,杀留守李忄妻、御史中丞卢奕、

  判官蒋清,以三首遣段子光来徇河北。真卿恐摇人心,乃许谓诸将曰:“我识此三人,

  首皆非也。”遂腰斩子光,密藏三首。异日,乃取三首冠饰,草续支体,棺敛祭殡,为

  位恸哭,人心益附。禄山遣其将李饮凑、高邈、何千年等守土门。真卿从父兄常山太守

  杲卿与长史袁履谦谋杀凑、邈,擒千年送京师。土门既开,十七郡同日归顺,共推真卿

  为帅,得兵二十余万,横绝燕、赵。诏加真卿户部侍郎,依前平原太守。

  清河客李萼,年二十余,与郡人来乞师,谓真卿曰:“闻公义烈,首唱大顺,河朔

  诸郡恃公为长城。今清河,实公之西邻也,仆幸寓家,得其虚实,知可为长者用。今计

  其蓄积,足以三平原之富,士卒可以二平原之强。公因而抚之,腹心辅车之郡,其他小

  城,运之如臂使指耳。唯公所意,谁敢不从。”真卿借兵千人。萼将去,真卿谓之曰:

  “兵出也,吾子何以教我?”萼曰:“今闻朝廷使程千里统众十万自太行东下,将出

  郭口,为贼所扼,兵不得前。今若先伐魏郡,斩袁知泰,太守司马垂使为西南主;分兵

  开郭口之路,出千里之兵使讨鄴、幽陵;平原、清河合同志十万之众徇洛阳,分兵而

  制其冲。计王师亦不下十万,公当坚壁,无与挑战,不数十日,贼必溃而相图矣。”真

  卿然之,乃移牒清河等郡,遣其大将李择交、副将平原县令范东馥、裨将和琳、徐浩等

  进兵,与清河四千人合势,而博平以千人来,三郡之师屯于博平,去堂邑县西南十里。

  袁知泰遣其将白嗣深、乙舒蒙等以二万人来拒战,贼大败,斩首万余级。肃宗幸灵武,

  授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河北采访招讨使。禄山乘虚遣史思明、尹子奇急攻河北诸郡,

  饶阳、河间、景城、东安相次陷没,独平原、博平、清河三郡城守,然人心危荡,不可

  复振。

  至德元年十月,弃郡渡河,历江淮、荆襄。二年四月,朝于凤翔,授宪部尚书,寻

  加御史大夫。中书舍人兼吏部侍郎崔漪带酒容入朝,谏议大夫李何忌在班不肃,真卿劾

  之;贬漪为右庶子,何忌西平郡司马。元帅广平王领朔方蕃汉兵号二十万来收长安,出

  辞之日,百僚致谒于朝堂。百僚拜,答拜,辞亦如之。王当阙不乘马,步出木马门而后

  乘。管崇嗣为王都虞候,先王上马,真卿进状弹之。肃宗曰:“朕兒子每出,谆谆教诫

  之,故不敢失礼。崇嗣老将,有足疾,姑欲优容之,卿勿复言。”乃以奏状还真卿。虽

  天子蒙尘,典法不废。洎銮舆将复宫阙,遣左司郎中李巽先行,陈告宗庙之礼,有司署

  祝文,称“嗣皇帝”。真卿谓礼仪使崔器曰:“上皇在蜀,可乎?”器遽奏改之。中旨

  宣劳,以为名儒深达礼体。时太庙为贼所毁,真卿奏曰:“春秋时,新宫灾,鲁成公三

  日哭。今太庙既为盗毁,请筑坛于野,皇帝东向哭,然后遣使。”竟不能从。军国之事,

  知无不言。为宰相所忌,出为同州刺史,转蒲州刺史。为御史唐旻所构,贬饶州刺史。

  旋拜升州刺史、浙江西道节度使,征为刑部尚书。李辅国矫诏迁玄宗居西宫,真卿乃首

  率百僚上表请问起居,辅国恶之,奏贬蓬州长史。

  代宗嗣位,拜利州刺史,迁户部侍郎,除荆南节度使,未行而罢,除尚书左丞。车

  驾自陕将还,真卿请皇帝先谒五陵、九庙而后还宫。宰相元载谓真卿曰:“公所见虽美,

  其如不合事宜何?”真卿怒,前曰:“用舍在相公耳,言者何罪?然朝廷之事,岂堪相

  公再破除耶!”载深衔之。旋改检校刑部尚书知省事,累进封鲁郡公。时元载引用私党,

  惧朝臣论奏其短,乃请:百官凡欲论事,皆先白长官,长官白宰相,然后上闻。真卿上

  疏曰:

  御史中丞李进等传宰相语,称奉进止:“缘诸司官奏事颇多,朕不惮省览,但所奏

  多挟谗毁;自今论事者,诸司官皆须先白长官,长官白宰相,宰相定可否,然后奏闻

  者。”臣自闻此语已来,朝野嚣然,人心亦多衰退。何则?诸司长官皆达官也,言皆专

  达于天子也。郎官、御史者,陛下腹心耳目之臣也。故其出使天下,事无巨细得失,皆

  令访察,回日奏闻,所以明四目、达四聪也。今陛下欲自屏耳目,使不聪明,则天下何

  述焉。《诗》云:“营营青蝇,止于棘。谗言罔极,交乱四国。”以其能变白为黑,变

  黑为白也。诗人深恶之,故曰:“取彼谗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则夏

  之伯明、楚之无极、汉之江充,皆谗人也,孰不恶之?陛下恶之,深得君人之体矣。陛

  下何不深回听察,其言虚诬者,则谗人也,因诛殛之;其言不虚者,则正人也,因奖励

  之。陛下舍此不为,使众人皆谓陛下不能明察,倦于听览,以此为辞,拒其谏诤,臣窃

  为陛下痛惜之。

  臣闻太宗勤于听览,庶政以理,故著《司门式》云:“其有无门籍人,有急奏者,

  皆令监门司与仗家引奏,不许关碍。”所以防壅蔽也。并置立仗马二匹,须有乘骑便往,

  所以平治天下,正用此道也。天宝已后,李林甫威权日盛,群臣不先谘宰相辄奏事者,

  仍托以他故中伤,犹不敢明约百司,令先白宰相。又阉官袁思艺日宣诏至中书,玄宗动

  静,必告林甫,先意奏请,玄宗惊喜若神。以此权柄恩宠日甚,道路以目。上意不下宣,

  下情不上达,所以渐致潼关之祸,皆权臣误主,不遵太宗之法故也。陵夷至于今日,天

  下之蔽,尽萃于圣躬,岂陛下招致之乎?盖其所从来者渐矣。自艰难之初,百姓尚未凋

  纮,太平之理,立可便致。属李辅国用权,宰相专政,递相姑息,莫肯直言。大开三司,

  不安反侧,逆贼散落,将士北走党项,合集士贼,至今为患。伪将更相惊恐,因思明危

  惧,扇动却反。又今相州败散,东都陷没,先帝由此忧勤,至于损寿,臣每思之,痛切

  心骨。

  今天下兵戈未戢,疮磐未平,陛下岂得不日闻谠言以广视听,而欲顿隔忠谠之路乎!

  臣窃闻陛下在陕州时,奏事者不限贵贱,务广闻见,乃尧、舜之事也。凡百臣庶以为太

  宗之理,可翘足而待也。臣又闻君子难进易退,由此言之,朝廷开不讳之路,犹恐不言,

  况怀厌怠,令宰相宣进止,使御史台作条目,不令直进。从此人人不敢奏事,则陛下闻

  见,只在三数人耳。天下之士,方钳口结舌,陛下后见无人奏事,必谓朝廷无事可论,

  岂知惧不敢进,即林甫、国忠复起矣。凡百臣庶,以为危殆之期,又翘足而至也。如今

  日之事,旷古未有,虽李林甫、杨国忠犹不敢公然如此。今陛下不早觉悟,渐成孤立,

  后纵悔之无及矣!臣实知忤大臣者,罪在不测,不忍孤负陛下,无任恳迫之至。

  其激切如此。于是中人争写内本布于外。

  后摄祭太庙,以祭器不修言于朝,载坐以诽谤,贬硖州别驾、抚州湖州刺史。元载

  伏诛,拜刑部尚书。代宗崩,为礼仪使。又以高祖已下七圣谥号繁多,乃上议请取初谥

  为定。袁傪以谄言排之,遂罢。杨炎为相,恶之,改太子少傅,礼仪使如旧,外示崇宠,

  实去其权也。

  卢杞专权,忌之,改太子太师,罢礼仪使,谕于真卿曰:“方面之任,何处为便?”

  真卿候杞于中书曰:“真卿以褊性为小人所憎,窜逐非一。今已羸老,幸相公庇之。相

  公先中丞传首至平原,面上血真卿不敢衣拭,以舌舐之,相公忍不相容乎?”杞矍然下

  拜,而含怒心。会李希烈陷汝州,杞乃奏曰:“颜真卿四方所信,使谕之,可不劳师

  旅。”上从之,朝廷失色,李勉闻之,以为失一元老,贻朝廷羞,乃密表请留。又遣逆

  于路,不及。

  初见希烈,欲宣诏旨,希烈养子千余人露刃争前迫真卿,将食其肉。诸将丛绕慢骂,

  举刃以拟之,真卿不动。希烈遽以身蔽之,而麾其众,众退,乃揖真卿就馆舍。因逼为

  章表,令雪己,愿罢兵马。累遣真卿兄子岘与从吏凡数辈继来京师。上皆不报。每于诸

  子书,令严奉家庙,恤诸孤而已。希烈大宴逆党,召真卿坐,使观倡优斥黩朝政为戏,

  真卿怒曰:“相公,人臣也,奈何使此曹如是乎?”拂衣而起,希烈惭,亦呵止。时硃

  滔、王武俊、田悦、李纳使在坐,目真卿谓希烈曰:“闻太师名德久矣,相公欲建大号,

  而太师至,非天命正位?欲求宰相,孰先太师乎?”真卿正色叱之曰:“是何宰相耶!

  君等闻颜杲卿无?是吾兄也。禄山反,首举义兵,及被害,诟骂不绝于口。吾今生向八

  十,官至太师,守吾兄之节,死而后已,岂受汝辈诱胁耶!”诸贼不敢复出口。希烈乃

  拘真卿,令甲士十人守,掘方丈坎于庭,曰“坑颜”,真卿怡然不介意。后张伯仪败绩

  于安州,希烈令赉伯仪旌节首级讠夸示真卿,真卿恸哭投地。后其大将周曾等谋袭汝州,

  因回兵杀希烈,奉真卿为节度。事泄,希烈杀曾等,遂送真卿于龙兴寺。真卿度必死,

  乃作遗表,自为墓志、祭文,常指寝室西壁下云:“吾殡所也。”希烈既陷汴州,僭伪

  号,使人问仪于真卿,真卿曰:“老夫耄矣,曾掌国礼,所记者诸侯朝觐礼耳。”

  兴元元年,王师复振,逆贼虑变起蔡州,乃遣其将辛景臻、安华至真卿所,积柴庭

  中,沃之以油,且传逆词曰:“不能屈节,当自烧。”真卿乃投身赴火,景臻等遽止之,

  复告希烈。德宗复宫阙,希烈弟希倩在硃泚党中,例伏诛。希烈闻之怒。兴元元年八月

  三日,乃使阉奴与景臻等杀真卿。先曰:“有敕”。真卿拜,奴曰:“宜赐卿死。”真

  卿曰:“老臣无状,罪当死,然不知使人何日从长安来?”奴曰:“从大梁来。”真卿

  骂曰:“乃逆贼耳,何敕耶!”遂缢杀之,年七十七。

  及淮、泗平,贞元元年,陈仙奇使护送真卿丧归京师。德宗痛悼异常。废朝五日,

  谥曰文忠。复下诏曰:“君臣之义,生录其功,殁厚其礼,况才优匡国,忠至灭身。朕

  自兴叹,劳于寤寐。故光禄大夫、守太子太师、上柱国、鲁郡公颜真卿,器质天资,公

  忠杰出,出入四朝,坚贞一志。属贼臣扰乱,委以存谕,拘肋累岁,死而不挠,稽其盛

  节,实谓犹生。朕致贻斯祸,惭悼靡及,式崇嘉命,兼延尔嗣。可赠司徒,仍赐布帛五

  百端。男頵、硕等丧制终,所司奏超授官秩。”贞元六年十一月南郊,赦书节文授真卿

  一子五品正员官,故頵得录用。文宗诏曰:“朕每览国史,见忠烈之臣,未尝不嗟叹久

  之,思有以报。如闻从览、弘式,实杲卿、真卿之孙。永惟九原,既不可作,旌其嗣续,

  谅协典彝。考绩已深于宦途者,命列于中台;官次未齿于搢绅者,俾佐于左辅。庶使天

  下再新义风。”以真卿曾孙弘式为同州参军。

  国,是武之英也;苟无杨炎弄权,若任之为将,遂展其才,岂有硃泚之祸焉!如清

  臣富于学,守其正,全其节,昌文之杰也;苟无卢杞恶直,若任之为相,遂行其道,岂

  有希烈之叛焉!夫国得贤则安,失贤则危。德宗内信奸邪,外斥良善,几致危亡,宜哉。

  噫,“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二君守道殁身,为时垂训,希

  代之士也,光文武之道焉。

  赞曰:自古皆死,得正为顺。二公云亡,万代垂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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