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被派到冷天奴身边之前原是漠河城的暗卫头儿,是“桃花城”潜在漠河城的暗中势力,而凌二及这一众暗卫则是殁的属下。
后因冷天奴所作所为触怒了父亲冷潇雨,除了殁,凌二等暗卫又被冷潇雨一道令下打发回了漠河城,便是凌二等人在冷潇雨的默认下于“展北孤园”里当教习武师,可无令也不得再跟在少主身边听用。
因郡守王宣和镇边将军申子问弃城而逃,漠河城破,且破得太快,然凌二等人得了飞鹰传信,先一步护着“展北孤园”的孩子们逃离,虽侥幸自密道逃脱,然突厥军来势汹汹,一路攻城掠池,北境战火全燃,东西北三线尽被攻破,匆忙之间竟是没有安全之地安顿这些孩童……
逃亡的路上目睹突厥军烧杀掳掠种种,这些铁血的汉子如何能忍,可为了保护数百孩童,只得忍耐,便是如此,也没少同追杀上来的突厥军以命相搏……
突厥军大举攻城之际,身在军中的冷潇雨命许争安排下去,提前知会那些潜在相关各城郡的的势力,他并没有向沙钵略大可汗摄图讨要保护令,一来他不愿曝露他在中原的势力和人手,二来,他深知杀红了眼的突厥军,一纸保护令断无法阻挡他们的杀戮和掠夺……
在冷潇雨的认知里,这些经受过严酷训练和历练的暗卫隐卫们,若是事出突然却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也就没必要活着了,更不肖说相关城郡已得到他的示警。
然,冷潇雨却错算了人心。
凌二这些暗卫,不是那些药培的死士,不是那些只知听命杀戮却不知情感为何物的活死人!
尤其在少主冷天奴身边呆过段时日,他们这些只知任务只知杀戮的暗卫也沾上了少主身上些许的鲜活气息。
少主建立“展北孤园”救助养育失恃失怙的幼儿;明晃晃“算计”不求公子霍不与救个不相干的濒死孩童;为洗清和亲公主不详的污名,不顾自身安危自认是“狼道”屠狼的元凶;韶华阁里明明身中盎毒却毅然挡在他们前头与胡人对决……
少主所做种种有情有义,令他们切切在心,而他们的头儿,殁,何尝不也是贪图这鲜活的气息,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跟着少主触碰主子冷潇雨的底线……
漠河城破,凌二他们虽自保有余,却不肯独自逃生,同“展北孤园”里的孩子们相处日久,便是明知是负累,却仍不肯丢弃这些孩子,于是,四十余名暗卫,拼死护着孩子们逃过屠城却又在逃亡路上同突厥军几番短兵相接,死伤过半……
待安顿好“展北孤园”的孩子们,凌二率领仅存的二十余名暗卫找上了随大军驰援北境的少主冷天奴,执意跟在他身边听候调遣,今日更随他一起上阵杀敌……
冷天奴心知肚明,若父亲冷潇雨追究凌二等暗卫的抗命之举,便是他,也护不住他们。
感受着少主扫视过来的目光,似知少主所想,凌二抬眼迎视,对上少主漆黑双瞳里的忧虑色,目露坚定的他唇边扯出一抹笑容,笑得苦涩又决绝,声音低低,却是字字沉重:
“少主,漠河城破,哪怕被突厥大军重重包围,弟兄们却没有一个退缩的,我眼睁睁着弟兄们一个个倒在了脚下,却是无能为力,甚至连为他们收敛尸骨都不能……”
凌二声音微顿,抬眼看向城头火把映照下乌压压的突厥军,目光森凛如刀,唇几近绷成一条直线,强压下心头伤感和喷涌的怒火,继续道:
“凌五伤重倒下去的时候,被他护在怀的小巧儿却猛扑到他身上,试图用小小的身子为他挡刀,近百刀啊,生生将小巧儿砍得面目全非肢离破碎,小巧儿,今岁不过才八岁啊……”
眼前浮现出凌五和小巧儿一大一小两坨血淋淋的肉泥,凌二已是拳头嘎嘣声响两眼珠子通红,若是眼刀有如实质,目光所到之处,早已是血流成河。
凌二以内力传音,虽长孙晟和肖念听不清他所说,却能感受到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的悲伤,而这悲伤中更迸发出浓烈的杀气,这杀气,似欲席卷一切……
脸色铁青的殁深深看了眼凌二,闷声道:“弟兄们的仇,死难孩子们的仇,定要让突厥人以血还血!”
殁所说并未以内力传音,长孙晟和肖念听在了耳,长孙晟依然挺身而立没有回头,倒是肖念,看了眼脸色难看的殁,意识到了什么,忽轻扯了扯面皮,心内暗道:
让突厥人以血还血?好像,殁也是突厥人啊……
似知肖念所想,殁斜他一眼,声音不着起伏:“我出生不久,所在的部族就被灭了,主子虽救了我养大了我,可我早已是少主的人!”
最后一句令肖念眼皮子抽,却是无声而笑:嗯,殁是个有良知的突厥人,也所幸他是跟在了冷天奴的身边。
城门声响,打断了这一众人的思绪。
长孙晟弯了弯唇。
不出他所料,心高气傲却又狐性多疑的玷厥果然还是同意见来使了,这要是换成冒乌顿汗王,估计就是直接下令将他们射成刺猬,而后抢了箱子。
在一排排森冷光寒的利刃下,在虎视眈眈又满是贪婪垂涎的目光下,被细细搜了身的一众人给放了行。
穿着青布粗衣,戴着人皮面具扮作普通劳力的冷天奴和殁等人抬着十几口塞满金银珠宝的大箱子紧跟长孙晟和肖念身后,入了郡守府,站到了“达头可汗”玷厥面前时。
“呯呯呯——”
十几口大箱子接连落地,二十几名短衣打扮的精瘦甚至略显单薄的汉子抹抹额头汗,各个低眉垂眼,虽人站在那儿,却竟似毫不起眼没什么存在感。
在坐的突厥将领们各个眼珠子锃亮,直勾勾盯着金光闪华光耀的金银珠宝玉器珍玩上,有几人沉不住气,身子不觉前倾,下意识抻着脑袋想看个仔细,如此,倒是忽略了来使和抬着箱子的一众苦力。
在这些突厥将领的眼中,这些人已是死人,哪里有那些个金银珠宝好看。
“可汗,人都搜过了,箱子也查过了,没什么异样。”一负责搜查的小队正禀报,这小队正之前并未来王庭,也未见过送亲来突厥王庭的长孙晟和肖念。
“达头可汗”玷厥对来使不屑一顾,连个正眼也没给这一行人,只自顾自的大碗喝酒,直到此时,才掀起眼皮,看了过来,他心有纳闷:
隋朝怎就派了使者前来?
难不成真是要送礼议和?
不能呀,真要议和,怎会屠了火拔部的守兵还主动找他开战?就算真是议和,也该是同突厥大可汗谈吧……
“达头可汗,当日王庭一别,听说您遭追杀险些没能回到额乐尔草原的铁牙山,今日看到可汗您完好无损的坐在这儿,我长孙晟,深感欣慰!”
长孙晟不急不慢的说着,缓缓抬起头来,嘴里一口酒尚未及咽下的玷厥险些喷了,被呛了酒的他猛咳着,因震惊而凸努的眼珠子却紧紧盯着弯了唇角,朝他笑得温文尔雅的长孙晟。
“达头可汗,多日未见,你可好啊?”肖念抬头,似笑非笑的冲玷厥点点头,中气十足的声音道,“听说当日你被追杀,要不是你妹子凝佳姑娘大义凛然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挡下几千悍卒,可汗你可就悬了!”
“咳咳咳——”玷厥似乎咳得更厉害了。
曾经的屈辱被玷厥压在心底,不声张,却并不意味着忘却!
待局势稳定后,他派人去找妹子凝佳,可却总是慢了一步,最后,更是忽就没了妹子的消息。
“长孙晟、肖念!”玷厥亲军将领齐斯格骇然色变,猛抽腰刀窜身而起,脱口而出,“来人,保护可汗!”
在场的见过长孙晟和肖念的,没见过的,知长孙晟和肖念所说之事内情的,不知内情的,都齐刷刷的拔刀而起,更有护卫玷顾的亲兵鱼贯而入,只待玷厥一声令下,便将置于刀枪之下的长孙晟一行人给砍成肉泥刺成窟窿……
凌二不为人察的看了眼少主,却见少主低着头,甚至还瑟缩了下身子,凌二默默的收回目光,极力收敛身上欲迸发而出的杀气。
于凌二,倒是希望直接动手,可少主说了,谈不妥再动手!
冷天奴长长黑羽睫微垂,掩下了眼底里的情绪:玷厥率军攻陷了张掖郡,大军所到之处,掳掠殆尽,他玷厥的双手更染满了无辜边城百姓鲜血,此人,死有余辜!然,现今这人却杀不得,还得留着他对付沙钵略大可汗摄图!
而当日,他违逆父命留玷厥活命,不正是要用玷厥制衡摄图么,如今,此人,倒真是派上了用场,就是不知他玷厥识不识物了。
玷厥抹了把从鼻腔里呛出的酒液和鼻涕,初时的震惊已一扫而空,复归了镇定的他盯视着长孙晟和肖念,忽就咧嘴笑了,笑得阴森更杀气腾腾:
“长孙副使,肖都尉,噢,不,现应该称你长孙晟为车骑将军了,两军交战,你二人不想着如何打仗,却跑来给本可汗送礼,还上赶着送上自个的项上人头,本可汗要是不收下你二人的脑袋,似乎就太对不起你二人这份心意了,来人……”
于突厥人,可不管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一说。
“达头可汗,”不及变了脸色的玷厥话说完,长孙晟已出声打断,正色道,“本使特奉皇命前来,可汗您何不先听听本使所说,待本使说完,是杀是剐,本使绝不皱一下眉头。”
肖念脸现了讥诮色,在旁道:“达头可汗,这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我肖念刀枪加身尚且不惧,难不成你却连听句话的胆量都没有?”
玷厥被气乐了,微眯了眯眼,冷笑道:
“肖念,你不必拿话激我!”转而又看向长孙晟,阴测测道,“长孙晟,你我总算是相识一场,且看在这些礼的份上,我也会让你死前把话说完,说吧!你们皇帝派你来见本可汗,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见玷厥并不避讳在场的将领,本就想将事情搞大了的长孙晟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达头可汗,您之前险些就回不了铁牙山,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玷厥冷笑不语,可神色却微黯,显然,长孙晟戳到了他痛处。
因利益而结盟,终会因利益而分崩离析。
长孙晟一字一句继续道:“我隋朝天子听说了达头可汗的种种,对曾是‘西突厥可汗’的您是赞赏不已,可汗您兵强马壮实力不俗,可为何偏偏放着光明大道不走,要去帮着别人成就霸业,而置自己于险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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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沙钵略大可汗摄图得知“达头可汗”玷厥竟然明晃晃接见了隋朝来使,还收了隋朝重礼的消息,已是三日后。
“长孙晟?”宇文芳一怔,“大可汗您是说达头可汗所见的隋朝来人是长孙晟?”
铁青着脸色的摄图磨了磨牙,一字一句:“不错,玷厥不但见了长孙晟,还放他活蹦乱跳的离开了!”
不但放走了长孙晟肖念,还收下了许多礼,都是金灿灿白花花的黄金白银呐!
这个隋朝皇帝,不是应该给他这个突厥大可汗送礼求和的么?
莫名的,宇文芳心内一松,虽知这想法不对,可却莫名的感到一丝轻松:
都说看多了生离死别会麻木,甚至心会渐冷渐硬,直至铁石心肠,由麻木到不仁,最后更视万千生灵为刍狗。
可宇文芳却在一幕幕的生离死别中煎熬着,自我怀疑和否定更是与日俱增,血未凉,尚未成就铁石心肠麻木不仁的她不知是该懊恼还是该庆幸。
“还有冷天奴!”摄图微眯了眯眼,语出不善,“他率兵偷袭了‘武威’城外的火拔部五千精兵,还几乎屠光了赶去增援的“乞罗力部”的两千援军,他之前在‘白道口’对上史拔图汗将军时还知道用面甲遮脸换坐骑,可这次,不但露了脸还骑着赤烈,他这是生怕没人认出他是冷天奴啊!”
“不错,这逆子确是有意为之!”冷潇雨的声音忽传了来,“这逆子如此做,无非是想让大可汗您对我起了疑,离了心,逼得我为求自保,不得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