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长安,皇宫。
已贵为后宫第一人的天元皇太后杨丽华并未搬去天台,仍居于“弘圣宫”。
而曾经宣帝所居的“正阳宫”早已成为左大丞相杨坚的丞相府,于宫内自由行走的左大丞相,此时正在弘圣宫面对嫡长女的诘责。
“爹,您为何又要逼着陛下当朝宣告禅位于您?”
之前让皇帝当朝宣告禅位,他长跪坚辞不受,美其名曰作出姿态以安众臣之心以堵悠悠众口,表明他左大丞相全无它心,唯忠心辅助幼主而。
可这次,这次又是为何?
于宫中浸淫多年,甚至几经生死早已看透了世事无常宠辱不惊的杨丽华已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从容,更没了成为后宫第一人的意气风发,脸色泛了白的她紧紧盯视着昂首挺胸,不怒自威的父亲,颤声着:
“难不成您真如尉迟迵等人所言,辅政是假,图谋改朝换代,夺了宇文家的江山社稷是真?”
“……”杨坚默,只目光深深的看着自个的嫡长女,虽无言,却是已默认!
杨丽华不由浑身血冷,倒抽了口凉气。
她已然从父亲这里得到了答案,更从父亲眼中看到了势在必得!
果如尉迟迵、宇文胄、司马消难和王谦等叛臣所言,她的父亲,非但挟天子以令诸侯,更意欲谋朝篡位夺了这江山社稷!
父亲怎么敢?
他如此做,又将她这个女儿,她这个北周的天元皇太后置于何地?
宣帝驾崩后她虽心有难过却也禁不住长松了口气,只觉得时刻悬在头上的那把赐她一死灭她九族的刀终于消失了,她欣喜于父亲的辅政,父亲在前朝筹谋,她在后宫呼应相助,更以小皇帝的名义不遗余力的支持父亲的所作所为,她以为在父亲强有力的庇护和辅政下,她可以将小皇帝养大成人,令北周江山永固……
不成想,一朝梦碎,惊觉她最大的敌人,真正的叛臣窃国者,竟然是她自个的亲生父亲!
“你怎么敢?”杨丽华尖叫失声,声音里带着不自知的仓皇和恐惧,“先帝待您不薄……”
话出口,在杨坚讥诮的目光下失了声,杨丽华神色一滞噎了声,片刻,软了声音,脸上更带了乞求色,颤声着:
“爹,您不能如此大逆不道啊,如今,你得到的还少吗?您已是实权在握的左大丞相了,更被陛下封为‘随王’拥有十多个郡为您的封地,您已是当朝第一人!如此,您还不满足吗?”
“……”
该满足吗?
当然不!
杨坚目光微闪,扪心自问,答案是否定的!
外,周边蛮夷群狼环伺;内,苛政暴虐民生疲弊困苦,士族豪强占据土地致农民无地可耕民乱渐起,律法混乱乱象丛生,诸候拥兵自重与朝廷抗衡,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不,已经是行将就木,非不破不得立了!
而他,励精图治心怀天下,他要的是中原一统上下归心,他要的是政清人和国强民富,他要的是开疆扩土外夷臣服,他想要的很多很多,所以,他自是不满足!
杨坚耐着性子向女儿解释他所构想的种种,可惜,这一切,在天元皇太后杨丽华的眼中,只归纳为八个字:
狼子野心,外戚篡位!
杨坚青白了脸色,声音凉凉:
“皇太后,你可知,便是没有我这个外戚杨坚,自还有外戚尉迟迵尉迟顺、元晟、陈山提等人,你可想过,易位而处,若尉迟一族等人抢得了先机会如何?”杨坚一字一句,字字森冷,“定会诛尽我杨氏九族,而你这个皇太后,便是侥幸不死,必也是削发为尼永囚庵堂了!”
“皇太后,我杨坚,早就没了退路!”
既然没了退路,那就迎头而上!
眼睁睁着父亲拂袖而去,惨白着张脸的杨丽华踉跄上前似欲追头也不回的父亲,可却气力全失,瘫软了双腿“扑腾”倒在了地,眼前,忽就浮现出尉迟繁炽似看破红尘的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容,耳边回响着她清淡的声音:
“你留我一命,临别,妹妹也想赠姐姐一句,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往往伤自己最深的,便是自个最信任亲近之人!”
原来,尉迟繁炽竟是比她看得要通透,原来,尉迟繁炽早就料到她护不住小皇帝,亦保不住宇文家的江山。
见脸色难看的左大丞相阔步而出,亲守殿门外的,原宣帝驾前的大太监王有德忙躬身一礼,杨坚停了脚步,深深看了他一眼。
杨坚对这个王有德早已查了个底掉,对此人的识实物甚是满意,此人,之前不仅故意拖延了时间等到了宣帝赦免天元大皇后的圣旨救了他长女一命,更悄然给他往外传递消息,当日矫诏只所以能如此顺利,除了郑译和刘昉等人的孤注一掷,更同这个宣帝驾前的大太监襄助不无关系……
此人,可用!
“你好生劝解些皇太后,”杨坚低声道,“也多看顾着些皇帝陛下!”
杨坚如此说,显然,是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奴婢谨遵丞相吩咐!”听着杨坚意味深长的话,王有德立时恭声应诺。
“你很不错!”眼见王有德举止有度,不以功而自居,杨坚心有满意,不由点头道。
待杨坚走后,王有德方直起腰身,不动声色的看着杨坚去的背影,心内暗自感慨:
当日若非义父张孝初及时拦下他救了杨丽华,只怕杨坚入主正阳宫为相之日,便是他人头落地之时,如今,得了杨坚器重,他定不负义父所望,做好自个该做的!
漠河城,那间不甚起眼却是生意兴隆的“甜糕”铺子,铺中的伙计满面笑容应对讨好着各色客人,然那谦卑讨巧的笑容后,不时精光闪的眼眸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往业客人的一切。
穿过铺子后的小作坊,深入内院,左侧,排排密匝的松树后隐着几间厢房,一间守卫执守森严的厢房内,宇文芳正勃然大怒,猛伸手掷出手边的白瓷茶盏,正正砸到跪在下方的长吏汤怀膝下。
“啪——”
茶盏四分五裂,一片飞溅蹦起的白瓷片擦着汤怀的面皮而过,给他左脸颊留下了一道刺目血痕。
坐下几位流亡而来的幸存属官各个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这一刻,他们仿若在宇文芳的身上看到了赵王爷年轻时于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影子!
一样的气势如虹,一样的盛气凌人,一样的……狠戾!
不愧是皇族正统嫡出的血脉,便是女子,竟也毫不逊男儿!
“愚蠢!”一字一句仿若从宇文芳的牙缝中迸出,“你一错不该违逆本公主之命,擅自作主擅杀阿史那凝佳和殁等人!你二错违命后却无力善后!你三错无力善后却仍选择隐瞒不报再次错失补救机会!”
她以为汤怀去安置因在饮食中动了手脚被麻翻了的凝佳和殁等人,不想,他却阳奉阴违闯下大祸!
若冷天奴知晓她杀了陪他出生入死的凝佳、殁和王英落嫂等人,必会同她离了心,而若“达头可汗”玷厥知晓凝佳被她的人所杀,也定会与她势不两立!
如今,这几人没死还都逃了,于她而言,更是麻烦大了,尤其是阿史凝佳,她虽有心欲以凝佳为质威胁利用玷厥,可却从未有过杀害凝佳的念头,如今,大难不死的凝佳必是恨她至极,若是在玷厥面前哭诉一番委曲,呵,后果可想而知。
还有殁和王英,若是他们联系上了冷潇雨,冷潇雨知他的儿子落在了她的手中生死不明,又岂会容她?
只想一想这引起的后果,宇文芳就恨不得宰了刚愎自用的汤怀!
宇文芳不知的是,当日冷天奴看到她那封笔锋如刀,杀气扑面而来的信函后,意识到她对他起了杀心,他赴约之际给了殁一物并附耳低语,“若两个时辰后不见我归,你便与王英带着凝佳和落嫂悄然离去。以一个月为期,若一个月后仍未得我音讯,便护送凝佳到霍不与处,而后,你与王英落嫂直奔京师长安,拿着这枚墨玉龙佩去‘醉满堂’求见阁主夜玉郎,不必向夜玉郎更莫向我爹透露我的遭遇,自此后,你与王英落嫂就留在小猫儿身边,不再出世,只替我守护小猫儿一生。”
殁听着这类似遗言的话,唬得变了脸色,他有心陪着冷天奴去赴约,奈何冷天奴不允,待他焦心焦肝的等了两个时辰后不见少主人影,他立时打包行囊带着几人离去,悄然出了官驿后发现了身后有人跟踪,殁心知郑祈意派来监视的人早被少主给打昏,而这一支跟踪的探子想必同宇文芳有关……
果然,自觉被发现了的探子陪着长史汤怀主动现了身,汤怀送上冷天奴从不离身的血玉香合,告之是来替冷天奴传话……
所谓关心则乱,殁有心独自跟着前往,而一见血玉香合立时微眯了眼的凝佳却吵着要跟着同去找天奴哥哥,落嫂“啊啊”着也表示不肯留下,王英更是心急于确认少主安好,于是,几人皆跟着汤怀而去,结果,在几人被引诱踏入早已挖好的死亡陷阱的前一刻,赤烈突然前蹄腾空而起横拦了殁等人的路,更冲着汤怀等人露齿咆哮长嘶……
汤怀没想到赤烈竟是如此深具灵性,非但感受到他深深的敌意,更嗅出了陷阱中倾倒的可没人头顶的化骨水,见事败,汤怀索性招出隐在暗中的众死士,不成想,混战中所有的人忽都莫名其妙瘫软了身子倒在了地……
原来是凝佳见势不妙,趁着众死士剿杀殁和王英之际,悄然打开了霍不与给她的那瓶独门所制的“息脉散”,曾经能神不知鬼不觉麻翻了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殇和悯的“息脉散”,足以见其之霸道……
待汤怀被凝佳弄醒后,他闭口不言,任殁对他施以分筋错骨的酷刑也抵死不肯说出冷天奴和宇文芳的下落,而殁按照凝佳所说查探那间“东山”茶坊,却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掌柜的和伙计全无了影踪……
当心有不甘的殁和王英再次离去查探冷天奴和宇文芳的下落之际,从刑讯的昏迷中醒过来的汤怀趁凝佳不备,奋力滚下陡坡跌落积雪不化的山沟中……
逃出升天的汤怀非但没有禀报宇文芳发生的变故,相反,却隐瞒了下来,悄然调动跟着他逃亡而来的原赵王府的死士们暗查殁等人的行踪,而他自己,昨儿一大早则回来了,似没事人般继续在宇文芳跟前当差……
直至昨日宇文芳与高绍义高宝宁密谈时发现了有人潜入偷听,心中起疑的她严查身边之人,发现有多名死士竟然无她之命却被汤怀驱使,严审之下,汤怀这才说了实话……
“是殁!”愤怒之后的宇文芳迅速冷静了下来,她拧眉细思,脱口道,“若我未猜错,昨日偷听之人应是殁!”
“不好!”宇文芳忽又变了脸色,霍然起身,猛盯向面如土色的汤怀,咬牙怒,“你中计了!你并非侥幸脱逃,是阿史那凝佳和殁有意放你走!你非但暴露了昨日那个暗点,你更暴露了现在这个暗点!”
“安加利拆都尉,”宇文芳看向挺立在她身侧护卫着的安加利拆,急声道,“你速带天奴从密道走……”
因不放心自个的可敦在外奔波联络各处流亡而来的忠于宇文皇族的残存势力,沙钵略大可汗摄图又将安加利拆都尉派了来,不知不觉间已视安加利拆为心腹的宇文芳并未避讳他,甚至更有了理由借故支开摄图的心腹史拔图汗将军。
宇文芳话刚出口,外面已是马鸣嘶啸吼声震天。
几名作胡商打扮的护卫匆匆冲了进来,大喊道:“可敦,有官兵,有大批的北周官兵包围了铺子杀了进来!”
“可敦,快走!”安加利拆急了,不管不顾的抓住宇文芳的手臂,拽着她就跑,“可敦你绝不能暴露了身份,更不能落在北周官兵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