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可敦是怎么想的？”
看了眼大可汗牙帐方向，深锁着眉头的苏尔吉汗王摸着泛了白的胡须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又似对身边的长子额都道，语气满含惆怅失落：
“好好的王庭商队，怎就变成这样？可敦明明知道，一趟货下来，赚得可真不老少，不比打仗死人要好上太多！王庭商队可是她一力促成的，期间花费的心血引起的风波也不少，这好不容易稳定了，怎就放着好好的商途不走，却极力赞同大可汗打仗了呢？”
额都一直负责商队往来，因突厥犯边，北周边城关了互市备战，他也就此闲了下来，闻言，吐出嘴里咀嚼着的根青草，声音沉沉：
“不是赞同，怕是极力鼓动吧！可敦的母族被隋朝的皇帝灭了，如今连北周的小皇帝都病故了，据传这小皇帝也是被隋朝皇帝给弄死的，可敦她能不恨么，她想报仇，想弄死隋朝的皇帝，除了打仗别无它选！”
对长子的话苏尔吉汗王并不吃惊，默了默，又深深叹了口气道：“还记得当年迎亲夜宴上长孙晟说的话吗？”
不卑不亢老奸巨滑的宇文神庆，一箭双雕的长孙晟，杀气腾腾的肖念，送亲使团的这三位个顶个的是个人物，额都便是想忘都忘不了。
额都一怔，耳边似回响起当日长孙晟被“达头可汗”玷厥发难时，他迎难而上咄咄且铿锵有力的话语，脸上不觉现了抹凝重色。
“他说‘文谏武战国之柱石犹在’，”不待儿子应声，目光微闪的苏尔吉汗王已喃喃道，“隋朝立，北周的掌军大司马贺知远反了吗？没有，非但没反，还被赐封为隋朝的‘正德’亲王，依然手握重兵，依然是国之柱石，还在南境给隋朝的皇帝卖命打仗呢！”
“还有硬骨头长孙晟肖念，就是老滑头寻不得半点破绽的宇文神庆这个文官，也都好好的活着，都说杨坚当了皇帝，很多人反他，可你看看，只我们打过交道的送亲使团的这几位，哪个反他了？”
“长孙晟被封为了‘车骑将军’，肖念现在是奉骑都尉，甚至连宇文神庆这正八经的皇族宗亲都没被诛连，还加封了个太子少师，这三人是傻子吗？他们一个个的可忠勇精明的很，他们不肯反新朝的皇帝，定是认定了这杨坚值得他们卖命啊！”
若是宇文神庆有知，定会苦笑，庆幸自个站对了队，更庆幸自个没有儿子只生了几个女儿，便是当牌位立着，杨坚也会善待他这个识实物看得通透的宇文皇族。
额都目光凛，禁不住道：“阿父，隋朝这皇帝不是个糊涂的！”
“咱们大可汗同隋朝开战，”苏尔吉汗王禁不住摇头，“别看攻下了‘渝关’打了个大胜仗，可白道川那一战，三千虎师精锐，死了两千七八，这仗要是继续打下去，怕是讨不了好！”
额都默了默，不无担心道：“阿父，如果大可汗要求我们部族出兵，我们也不能抗命啊！”
苏尔吉汗王神色一肃，正色道：“便是不能抗命，也绝不能积极请战，你那几个做事冲动的弟弟，你可得帮阿父约束好了！”
父子两人正说着话，一抬头，看见宇文芳心腹侍婢雨晴和离忧来了，二人收了声，走上前的雨晴离忧给他二人见了礼，雨晴笑道：
“可敦欲宴请贵客，正犯愁无稀罕的美酒待客，闻听苏尔吉汗王这里竟有京师长安‘醉仙居’出的‘西凤美酿’，特令奴婢们过来，以重金向苏尔吉汗王买上两坛，还请汗王割爱。”
贵客？想来又是高宝宁和吐谷浑、契丹那边来的人吧。
眼见离忧双手奉上个赤金小匣子，苏尔吉汗王摆了摆手，笑道：
“不就是两坛子美酒么，哪里还要可敦花费来买，两坛酒，本汗王还是送得起的，”转而看向额都，“你带着她们去吉尔桑托处，除了两坛‘西凤美酿’，要是还有什么是可敦宴客能用上的，也一并送一些。”
对于苏尔吉汗王的“热情”雨晴心有满意，可还是留下了那一匣子的金珠为费用，转而跟着额都去了。
吉尔桑托的商队就在王庭商队驻地的另一侧，因着吉尔桑托身上有一半的汉人血统，又常年往来于中原腹地和边城，早已是练就了一副玲珑心肠，他无意间交好了王庭商队的额都穆库等人，便是漠北草原上已是战云笼罩，也没人敢擅打他商队的主意。
他也算是受了迁累，商队只来了一次王庭购货，却因着战事起，隋朝边城封关，不得不暂驻突厥，无法回返中原腹地出货了。
穆库和几个小汗王贵族头领家的子弟，甚至还有几个女眷也正围在那儿听着吉尔桑托侃侃而谈，吉尔桑托说的是眉飞色舞，这些人听得是如醉如痴。
“隋朝的皇帝杨坚，长得人高马大，比穆库你还要高出半个身子，更壮实的像头牛，比穆库你的身板儿还要宽上半拉身子……”
穆库：“……”
“更稀奇的是他额头上长着的那两只龙角，足足有儿臂长，那两角锋利如刀，坚硬如铁……”
一众听客：“……”这还是人吗？
“听说他到了晚上就会化成龙，卷着风，踏着云，雷公电母在他身旁护驾，他让雷劈哪儿就劈哪儿，让水淹哪儿就淹哪儿……”
苏尔吉汗王的五儿媳阿托赫兰禁不住白了脸色，倒抽口凉气，喃喃道：“太厉害了，这不是比草原神更厉害的存在么！”
“吉尔桑托，你见过隋朝皇帝真人了？”一神色倨傲的贵族子弟追问。
雨晴和离忧眼皮子抽，默默看着那个眯着眼说的神乎其神的吉尔桑托如何回答。
“我什么身份，我当然看不到隋朝的真龙天子了！”吉尔桑托理直气壮道，“可我没说谎，这些说法可都是传遍了京师长安的，我亲耳听到的，见你们好奇，这才告诉了你们。”
“可惜了我这长相，”吉尔桑托摸了摸自个高鼻深目的脸，感叹道，“要不是这模样骗不了隋朝官府的人，我险些就能发笔横财了！”
穆库眼睛一亮，忙道：“快说来听听！”发横财呐，谁不想啊。
瞅着一张张满目兴趣的脸，自觉成为注目焦点的吉尔桑托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继续道：
“隋朝皇帝赦免了许多被前朝皇帝下了诏狱的文武大臣，还给被北周的武帝宣帝灭了九族的大将军程明发和郝连升，蓝田郡守南宫离，郯国公王轨、太傅宇文孝伯，宜阳郡守霍清鹤，郡尉余同顺一大堆的人翻了案，遗骸找不回来的就给立了衣冠冢，更下旨将各家抄没来的好物什归还各家的后人，可惜呀，好多家的后人都被杀光了，大笔财资没人领，我就琢磨着能不能同这些人攀上亲戚，哪怕是远房旁支也好，毕竟我娘也是汉女呐，可我研究了好多家，愣是没攀上一家的亲缘，”显然，只所以记得住这些人名儿，他吉尔桑托止定是没少在这些人家的身上打主意欲攀上亲，末了，一脸的遗憾与不甘，“我寻思着再不成伪造个旁支关系也行啊……”
南宫离！
当听到蓝田郡守南宫离这几个字时，雨晴脸色剧变，脚下一个不稳，身子虚晃，好在她回神的快，极力稳住了心神，虽面上仍努力维持着平静，可双目却是直勾勾盯住吉尔桑托，眼底深处翻涌着各色情绪：
父亲南宫离已被翻案昭雪伸冤了吗？
她南宫一族已经可以重见天日了？
她南宫飞燕可以正大光明的去祭祀父母兄弟的亡灵了吗？
是谁？当年究竟是谁栽赃陷害了父亲南宫离？
一抹水光在雨晴双瞳中流转，双瞳已是黯然神伤：南宫一族，只活下她一个，便是她南宫飞燕，当年受赵王府庇护时就已抹去了原有身份，于官府记载中，南宫离这一支，算是彻底绝了后。
全无了心思的雨晴没注意到身边的离忧同她一般也是变了脸色，离忧目露恍惚，似哭似笑，似难以置信又似悲喜交加：
宜阳郡守霍清鹤！
父亲！
一声含泪哀泣于心间呼唤着。
离忧，真名霍玉姝，抄家灭族后被罚没官办乐坊的她只被称为离忧，漠河城被冒乌顿汗王暌息王子掳到突厥，想来，在官府的记载上，她这个被突厥人掳走的罪奴霍玉姝也已是个死人了，霍氏满门也算是绝了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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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捧着两小坛“西凤美酿”的雨晴和离忧默默无语的走在回返的路上，身后是额都的几个亲卫，亦各自捧着许多稀罕的中原宴客的物什。
一路上，各有心事的雨晴和离忧没有说话，只静静的走着。
两人颇有默契，谁都未再提及吉尔桑托所说，只暗自打定主意再私下去找这人，细细打听相关之事，既然这人想冒充亲缘图谋财资，想来没少研究各罹难的官员。
于雨晴，对北周宇文皇族恨之入骨，无论是灭她满门的武帝，还是将她的救命恩人宇文芳打发来突厥和亲的宣帝，可亦对隋朝杨坚没有好感，毕竟杨坚诛杀的是于她有恩的赵王府的始作俑者。
可如今，竟是杨坚为她南宫一族翻了案洗了冤，雨晴对杨坚的厌恶和痛恨，忽就淡了许多，甚至心生了矛盾。
于离忧，同雨晴的矛盾心思一般，若是没有千金公主宇文芳当日坚定的维护和强硬的态度，只怕她早已被冒乌顿强要了去死在了他的身下，杨坚对霍氏一族有恩，可宇文芳亦对她有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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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丽的毡房里，宇文芳轻抚着酒坛上那封有“醉仙居”标记的泥封纸贴，艳明如玉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怀念色，幽幽道：
“醉仙居所出的‘西凤美酿’酒香延绵，入喉更是醇厚甘凛令人回味无穷，可因所出太少，便是高官显贵也往往求而不得，不想，今日竟……雨晴，你眼睛怎红了，可是哭过了？”
见公主注意到她的异样，雨晴心头一颤，忙强笑道：“公主，雨晴无事，不过是方才回来时沙子迷了眼，又痒又痛的，竟给搓红了眼。”
离忧下意识避过了宇文芳看来的目光，她的眼睛也泛了红丝，刚一逃避公主看过来的视线，就觉不对，忙抬头道：“公主，这草原上的风沙就是厉害的紧，吹得奴婢也险迷了眼呢。”
“公主，您的甲胄匠人们已做好，您看可是合眼合身？”费力的亲捧着甲胄的云儿进了来，因出了大力捧着沉重甲胄，小脸儿都泛了红，额头上沁出亮晶晶的汗来。
当沙钵略大可汗摄图进得毡房时，不觉惊艳了双眼，直勾勾盯向盔甲在身，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宇文芳。
众人身后，离忧不觉倒退了一步，小脸儿泛了白，心跳如擂：公主这是要亲披战甲上战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