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公主?宁公主?”
“何为安,何为宁?”
已将明晃晃金灿灿的圣旨像块抹布一样揉捏于掌心中的宇文芳霍地站起身,因激动,身子轻颤,血却往头上冲,苍白的双颊涌起一片嫣红,她咬牙,一字一句饱含着悲愤:
“家已破,亲已亡,何来的安,又何以得宁!”
“杨坚,你借着小皇帝之手追谥我二妹妹为安公主,三妹妹为宁公主,安宁,安宁,你这是要借她二人的谥号警告我要安静平宁、含悲饮恨忍气吞声么?”
“杨坚,你欺人太甚!”
给她被杀的父王的谥号为“平”已然令她心有悲愤,未料,更借她两位刚烈自戕的妹妹谥号来警告她,这如何不令宇文芳悲愤交加。
“公主……”雨晴已顾不得其它,扑上前将红了眼眶浑身颤抖的宇文芳紧紧抱住,似要用她的温度来温暖了宇文芳的寒凉和颤栗。
“千幻使”夜隐注意到宇文芳漆黑的瞳子里弥漫着的浓重戾气,他忽就默默的缩了缩脖,感觉身子有些发冷,心内则暗暗惊骇,习武之人如他,对于危险有着野兽般不同寻常的敏锐,此时此刻,他觉察到宇文芳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而这种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是之前她身上从来就没有过的……
云儿已支使小宫女请了冬儿来,跟着冬儿来的还有女乐无忧,冬儿一个目光示意,心有意会的无忧便守在了毡房外,云儿和冬儿随后进来,正看见泪流满面的雨晴紧紧抱着身子抖成风中叶,红唇却几近抿成直线,漆黑的瞳子迸出凛凛战意,眉尾眼角流露出狰狞冷酷的千金公主……
这样的千金公主,令人不寒而栗。
而假冒货夜隐,则默默的缩在一角,时不时的觑一眼宇文芳,似是若有所思。
直到千金公主平静下来退出了雨晴的怀,满腹话语的雨晴才小心翼翼的问出了一直盘桓于心头的疑问:
“公主,小主子呢?小主子可安好?您怎么就回到了王庭?冷公子他……”
眼见自家公主忽就神色黯,雨晴声音噎住了,原本心底里的一丝幻想,随着公主黯然神伤的模样彻底凉了下来。
见千金公主目光看过来,颇为识趣的夜隐忙道:“我这便扮成冬儿姑娘出去,能换下千金公主您这张脸,我也能松快些。”
冷潇雨早知自家儿子同霍不与交情深厚,又被“消弥阁”阁主误认为嫡亲弟弟,被扒光坦承相见后,也所谓不打不相识,只往深里一想,冷潇雨便已猜出儿子请来的这位假冒货十之八九是来自无所不在秘密莫测的“消弥阁”。
既然是冷潇雨亲自将千金公主给带了回来,显然,他这个假冒货任务也算完成了,该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既然他已功成身退,冷潇雨没有理由难为他,否则,冷潇雨直接对上的就是“消弥阁”,可显然,以冷潇雨的精明,除非有一击必中的把握,否则,不会冒冒然对上“消弥阁”这般强悍的势力和对手。
想到能摆脱似发情了的孔雀似的总巴巴贴上来的摄图和总笑眯眯着欲将他生吞活剥了的美人蛇乌黛尔,夜隐就觉心有轻松,忽又暗暗怜悯起了宇文芳,可再看一眼眉梢眼角盘桓着凛凛杀意的宇文芳,这抹怜悯忽就荡然无存了。
精缩骨术的夜隐再从内帐出来后,已变成了云儿的模样和身量,而后穿着冬儿外衫的他大摇大摆的出了毡房走了,至于执守在外的突厥护卫们,新换的护卫头儿又哪里有安加利拆都尉的洞若观火,便是从毡房中一前一后走出两个冬儿,这位新换的护卫头儿也只会以为是自个看花了眼。
待毡房内再无外人,还要去见摄图的宇文芳便在雨晴等人的服侍下换上华丽丽的可敦衣袍,边简短的将这一年多来发生的种种告诉了这几个心腹侍婢。
宇文芳语气尚算平静,唯讲到不得不饮了汤药催生小猫儿,以及小猫儿尚不及喝一口亲娘的奶水就被池安儿不得不带走时,声音里带了哽噎,她下意识抬头,似欲将眼底里的泪水倒逼了回去,那昂起的头颅,却彰显出坚韧不屈……
送走小猫儿她并不后悔,她绝不能将自个的生死寄于冷潇雨的一念之间,她不敢希求冷潇雨的仁慈,她得有足以自保的筹码。
“都以为池安儿一旦脱身,会带着小猫儿赶往中原腹地远离‘桃花城’的追捕,其实不然,池安儿真正的目的地是漠河边城,那里,有消弥阁的人,更有她的父母,若是能同消弥阁的人接上头,以消弥阁的本事,定能护住她和小猫儿,”宇文芳目光晦涩不明,语出幽幽,“天奴同消弥阁阁主颇有交情,阁主夜玉郎告诉天奴说‘醉满堂’是消弥阁的产业,若能得消弥阁庇护,接到消息的天奴必会赶了来父子相见,便是身无信物的池安儿未能取信‘醉满堂’,亦尚有退路,她拿着我的手书可以去找‘何记’胭脂铺的掌柜……”
宇文芳曾启用了漠河城的暗桩“于记”皮货铺,更请肖念帮她往“于记”皮货铺传过消息,但是无人知“何记”胭脂铺子亦是赵王爷埋在漠河城的暗桩,且胭脂铺子掌柜的更是赵王爷的心腹。
想到出塞和亲的前一夜满目悲凉不舍的父王掏出密函交到她手上,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宇文芳只觉心如刀绞,忙又抬头,轻眨着濛濛泪眼,再次逼退了欲喷涌而出的泪水。
父王和妹妹们已是天人永隔,天奴又一直不见踪影,突厥王庭波澜诡谲,北周朝廷已是天翻地覆,她不能哭,亦不敢软弱,她心知肚明,软弱和痛哭只会吞噬了她,而她,绝不甘就此被吞噬,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
“我对不住小猫儿,亦对不起你们几个,”看着雨晴几人,宇文芳轻声喟叹,目露歉疚,“我曾说过,要将你们送出突厥还你们自由身,可如今,却是失信了……”
雨晴云儿冬儿几人只会是心疼自家公主宇文芳所遭受的这一切,只恨当时没能陪在受尽苦楚的公主身边,又如何会有半句怨言,于她们,便是离开突厥也定要跟着公主的,如今,只不过是再在王庭度日罢了。
倒是雨晴,为宇文芳心疼的同时,对跑去京师长安当了武官却没能救下赵王府一门的冷天奴心有愤愤和质疑,可知公主心内不好受,她也绝口不再提冷天奴半句。
然当穿戴打扮妥当的宇文芳被一众侍婢宫女和护卫簇拥着去往大可汗牙帐时,迎面正看见头戴盘龙羊脂白玉冠,一身银绣盘龙直缀,手握檀木纸扇被几名侍卫护卫在中间,缓缓而来的北齐亡国之君高绍义。
四目相对,皆是漆黑墨瞳深深,看着神色淡漠,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冷凛气息的宇文芳,高绍义目光微跳,却是不闪不避,径直上前来,脸上流露出怜悯色,略一颔首,温文尔雅的先开了口,道:
“可敦,赵王之事寡人已知晓,想当年赵王爷也曾随武帝披挂上阵攻城掠池,宇文皇族宗亲中,真正于社稷有功的赵王爷堪称宗亲之中的表率,只可惜,如此忠君的赵王却落得个身首异处满门被诛的下场,岂止一个惨字了得!”
“可敦,还请节哀!”
“……”宇文芳神色冷漠,眼底里一片漆黑如渊。
满目悲悯色的高绍义一本正经的向宇文芳拱手一礼,似向亡者家眷致礼一般,又道:
“寡人已命人于京师长安的‘落仙观’为赵王爷和公主的两位妹妹,安公主和宁公主供奉了往生仙位,请观中尊者每日为赵王爷和两位公主念往生咒,希望赵王爷与两位公主能早日羽化成仙,涅槃重生。”
涅槃重生!
宇文芳深深的看了眼高绍义,懒怠虚以委蛇的她不发一言,抬腿便走,然刚走出两步,经高绍义身边时,忽又停住了,漆黑的瞳子看着天际深处,嘴中兀自问道:
“北齐国君,你不是失踪了吗,怎这会儿又现了身?北周朝廷来传旨的使臣尚在,你就不怕大可汗将你绑了交到使臣手中做为新任突厥大可汗向北周朝廷示好的献礼吗?”
“呵——”听着这直白的话语,高绍义轻笑一声,不以为意般道,“如今这漠北草原并非一家独大,不说它人,只达头可汗、第二可汗、阿波可汗、步离可汗、各个都不是省心的主儿,沙钵略大可汗虽势力最强,可也并非坐稳了这突厥大可汗之位,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寡人手中的这些子家当还是对沙钵略大可汗裨益良多的!”
高绍义手中有兵,有粮,有钱,更有潜在中原的暗中势力,野心勃勃的摄图岂能不动心。
“且,一朝天子一朝臣,佗钵大可汗想将寡人当成献礼,沙钵略大可汗可不见得会如此目光短浅!”高绍义慢条斯理着,又似笑非笑的看着宇文芳,意有所指的加重了语气,“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想来,可敦您已深有体会,否则,赵王府满门又岂会顷刻间烟消云散。”
以前高绍义还避讳着见宇文芳,如今,却是不闪不避,显然,他知一道圣旨诛灭赵王府满门的小皇帝不会得千金公主宇文芳敬重的,莫说敬重,只怕宇文芳心内已恨毒了这小皇帝。
若是寻常的和亲公主,只会哭哭啼啼六神无主,最后也只得含悲忍泪吞下一切,失了家门倚靠,也只得倚靠着朝廷了,故而不敢同朝廷撕破了脸面,而高绍义却认定,千金公主不会如此含悲忍泪的吞下一切,更不会委曲求全的倚仗着灭了她母族的朝廷,因为她自来到突厥王庭的所做种种,绝非是寻常和亲公主所能做到的。
果然,宇文芳对高绍义的意有所指没有表现出嫌恶,然漆黑的瞳子里却有戾气涌动,她霍地扭脸看向高绍义,声音凉凉:
“北齐国君,你人虽在突厥,可中原的一切瞒不过你的耳目,我想知道,我父王和两个妹妹究竟是怎么死的,皇帝下旨诛杀,又是何人亲手执刀?”
冷潇雨并未对她细说,她却欲知详情。
宇文芳痛恨小皇帝的无知,恨不得亲手杀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首恶杨坚,可她亦不会放过杀害他父王和逼死她两妹妹的执刀人,这些灭赵王府满门的刽子手,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她发誓,倾尽所有,也定要这些人血债血偿!
对上宇文芳漆黑的没有一点光星的瞳子,看着她眼底里翻涌着的深重戾气,高绍义莫名的觉得身上生了寒,他迟疑了片刻,想到如今拱摄图上了位正春风得意着的冷潇雨,想到他那宝贝儿子冷天奴之前坏他大事的种种,心内蓦地一动,忽就生起一股幸灾乐祸的恶意来,略一沉吟,应声道:
“可敦,寡人本不该多说,可既然可敦您已开口相问,寡人也不会隐瞒,当日是中央禁军大统领肖佐奉旨诛杀五王,然真正动手的却不是肖佐,皆是肖佐身边的副统领蒋参亲手执刀,倒是赵王府……”
高绍义声音一顿,在宇文芳死死盯着他的漆黑瞳子中,一字一句缓缓道:
“肖佐率领中央禁军冲进了赵王府,然真正亲手执刀斩杀了赵王爷的是正阳宫禁卫军右都尉——冷天奴!”
“……”宇文芳蓦地瞪大了眼,似没听明白般直勾勾的瞪着高绍义翕动着的薄唇。
你胡说!
宇文芳难以置信,她艰难的动了动嘴皮子,却是发不出一声。
只能眼睁睁着高绍义两片薄唇继续一张一合,吐出温和又凉薄的声音:
“冷天奴亲手斩杀赵王爷后,北周小皇帝又一道圣旨封了他为正五命的宁远将军,还破格赏了他一座将军府,听说还是被杀的滕王宇文逌在京师长安的一处别院,就如此赏给了宁远将军充作了他的府邸。”
“可敦,您若不信,大可以问北周使臣,北周朝廷的使臣此时就在大可汗牙帐,寡人所说是真是假,可敦一问便知。”
高绍义语气笃定,显然,他所言非虚,否则就不会信誓旦旦的让宇文芳同北周使臣对质。
直到此时,震惊到失神的雨晴和云儿才回了神,她们似乎听见了公主牙齿寒颤叩齿的声音。
“为什么?”
红了两眼,却半滴泪珠儿没有的宇文芳声音终似从齿缝里一字一字迸出来:“我父王与他……无怨无仇,为什么?”最后一句,几近嘶吼。
感受到危险的高绍义的侍卫长上前,似要护住自家国君,却被高绍义拂开,看着两眼红红,似被炽烈火焰烧得通红眼珠子的宇文芳,高绍义轻叹一声,语气带了些许的感慨:
“为什么?富贵迷人眼,权势惑人心呐!一介布衣小子,于这塞外蛮荒之地又有何前程可言,倒不如顺势而为,向辅政的左大丞相杨坚表忠心博个远大前程,如此,它日位极人臣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