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落仙观。
传天上仙经长安城时曾落脚观中,故得名“落仙观”,道观规模不大,又远离繁华城中心,且建在陡峭山顶,然因有仙人在此停留的典故,故而此观虽地处偏僻,却不乏善男信女来此观中观香火看吉凶,虽非香火鼎盛,却也常年香客不断。
观内,一小径弯弯曲曲达至后山,后山险峰中一片幽静竹林,竹林深处,身着常衣作香客状的“随国公”杨坚正同亦作香客状的“内史上大夫”郑译、“骑郎将”康季业、柱国将军李万泉、杨坚的心腹僚属高颖等低声密语,不知郑译说了什么,杨坚忽就变了脸色,轻摇头。
见杨坚摇头,烁烁双目闪着焦灼的“骑郎将”康季业急切道:“内有执掌中宫的天元皇太后,外有拥护国公的众位将军,还有郑译这个太上皇身边的内史上大夫,如今天时地利尽在国公这边,若不及时抓住时机,定又要沦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只怕下一次,国公就无法自‘天台’全身而退了!”
杨坚脸色蓦地一沉,眼底里暗芒闪,那日能活着走出“天台”实属侥幸,只一想殿内十八扇的屏风后藏着的只太上皇一句话就会冲出来将他乱刀斩于宴席间的宫中虎贲精卫和禁军,杨坚就觉浑身血凉。
杨坚暗暗深吸了口气,却是沉凝不语。
而当郑译告诉杨坚病中的太上皇又惦记上了他时,这才刚过了些许安稳日子的杨坚的心又瞬时提溜了起来,显然,太上皇也意识到大限将至,死前想带走一批朝臣给他的儿子静帝扫除后患,而他这个“龙角出帝王相”的老岳父杨坚,毫无悬念的又居首位!
“骑郎将”等人彼此互视一眼,见杨坚虽沉默不语,却也没有直言反对,深觉有必要再加一把火,又道:
“国公,太上皇多疑,更无先帝之胸怀气度,当年他刚即位不久,便诱杀了齐王宇文宪及其幕僚多达万人,待斩之人押赴刑场时沿途嚎哭喊冤声三月不绝于耳,他作太子时的恩师宇文孝伯,还有十几日前被处死的郯国公王轨,哪个不是贤臣良佐对北周忠心耿耿,可他杀哪个时留过情?全都是诛灭九族连坐者众!”
康季业突然攥手成拳,紧盯着杨坚,一字一句:“与其坐以待毙,不若集结兵马!”
“集结兵马又如何?”杨坚目光一跳,浓眉上扬眼底里一抹精光闪,低声道,“集结兵马直攻皇城还是挥军杀出京师再图它谋?如若真这么简单,太上皇何至今时今日还能稳坐龙椅乾钢独断?”
不及它人出声,杨坚又轻叹一声,直直看向与他有同门之谊的郑译,道:“郑兄,你这个内史上大夫乃天子近臣,朝政机密多有涉入,天子御前也并得参详,你当知这其中厉害。”
郑译心下一松,显然,随国公已意动,可却心有顾忌。
郑译自有他自个的小算计,他与御正下大夫刘昉乃世交,且两人都有一共同点,便是审时度势!眼见荒淫无度的太上皇被女色掏空了身子将要大行,生怕失了势的二人便抱团取暖另寻新主,于是,就盯上了一直暗中交好的杨坚,一则杨坚是宇文赟的老岳父,长女虽失宠却依然执掌中宫,二来杨家地位显赫,杨坚其人德高望重,三则,龙角出帝王相,杨坚当天子,师出有名啊!四则,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杨坚其人心慈手软,不似另几位皇太后的母家,各个野心勃勃,不利掌控啊!
郑译捋着细黑的髭须点点头,再瞧瞧希冀搏得个从龙之功,眼底里燃烧着野心小火苗的康季业和李万泉时又不觉摇头,放低了声音:
“二位可曾想过,便是连夜集结所能调用的人马,又有何宜?”
“几位皇太后的母家皆握有军权,更有三位执掌京郊大营,若是京师有变,不出三个时辰,这三位的兵马便会出现在皇城外!”
“至于卫戍皇宫和皇城的虎贲精卫和五万中央禁军,也足以将整个皇城皇宫箍成铜墙铁壁,届时,‘骑郎将’你麾下的一万精骑无诏强行入城可有胜算?”
提到中央禁军,杨坚不由想到中央禁军大统领肖佐,唇角微弯,快的不为人察,无人知,肖佐实是他的人!当然,这么重要的利刃,还是不要亮明的好。
对郑译所说,康季业瞪眼道:“一万精骑以快打慢,攻其不备,未必没有胜算!再者,我们只要攻下皇宫死守宫城,待援军……”
杨坚看向康季业的目光里含了些许赞赏,旋即一张脸又流露出凝重色,而郑译知杨坚所想,打断了康季业所说,耐着性子解释道:
“莫说各京效大营的兵马,只京师外的攻防要地‘岐山’,有雷奔麾下的三万铁骑,若三万铁骑北上,快马加鞭只需一天一夜便可到达京师长安!而只要上柱国大将军雷奔坐镇‘岐山’,从‘蓝田郡’赶来的任将军的三万兵马就无法逾越一步!”
一旦任将军的援军被阻,战事胶着,他们这些人的区区兵马根本无法守住宫城,只会成为瓮中鳖,待支持杨坚的各地援军赶来,又有何用。
杨坚心内暗自思忖:雷奔是纯臣,只听从帝命,可若太上皇没了,一直养在天元皇太后身边的静帝下旨安抚的话,雷奔绝不会有异议。
杨坚不知的是,所谓纯臣雷奔,其实是大司马贺知远的人。
“还有……”一直不曾出言的高颖目露复杂,忽出声道,“自灭北齐后大司马一直坐镇军事重地邺城,后因旧伤复发才回的京师,然他手握虎符,麾下十万精兵现正在南境压制着南朝陈,五万‘烈威’大军又驻扎‘六合’和‘永安’,只要他振臂一呼,各路援军自会听其号令兵发京师长安勤王,国公便是拿下京师又有何用?”
康季业眼底里流露出一抹狠戾,咬牙道:“大司马贺知远正好在京,如若好言劝谏不成,咱们索性将他一并拿下……”
“胡说!”杨坚断然喝斥,康季业神色一僵,闷了声。
注意到柱国将军李万泉目光闪露兴奋,知他对康季业的提议也意动了,高颖轻摇头:
“看来‘骑郎将’还是意欲强闯德亲王府行“劝谏”之策啊,可我还是要提醒‘骑郎将’,亲王府的两千镇府府兵个个都是上过沙场趟过死人堆的,你就有把握出得了他的亲王府?”
“再者,”高颖又转而看向杨坚,意有所指,“如若能动德亲王,太上皇一早就动了手还需国公您出手?”
“并非因‘德亲王’在先帝时期就已是手持调兵虎符官拜‘正九命’的‘上柱国大将军’,也非他是先帝明旨诏发的托孤重臣动不得,而是太上皇虽不事文治武略,却还有些自知之明,若非这些年来‘德亲王’对外用兵,北上对峙蠢蠢欲动的突厥兵和吐谷浑,南下压制着南朝陈,朝外平定叛军,朝内制衡震慑着文武百官,他太上皇又如何能坐稳这龙椅宝座?”
“若德亲王有失,一旦平衡局面失了制衡,朝内外岂不生乱,如今朝臣各派派系错杂,倘联手领兵在外的众‘上柱国’‘柱国’将军叛乱还在其次,只怕届时南朝陈趁机兴兵,北齐余孽死灰复燃,中原重陷战火,而突厥人和吐谷浑也定会趁火打劫铁蹄南下挥军中原攻城掠池,如此一来,纵使国公您坐上龙椅,然迫害朝中重臣,轻纵战火起,毁了江山苦了百姓,只怕又会成为后世史书中所诟病的奸佞宵小之徒。”
郑译郑重点头,很是赞同高颖所说,于他,虽愿辅助杨坚上位,却也不想对上德亲王,如若能说服那位拥立新君最好,若非德亲王没有子嗣无意帝位,他意欲辅助的就不是杨坚,而是贺知远了。
“骑郎将”康继业心有不甘大瞪着眼想再说什么,可终又闷闷的闭了嘴,而一直敛眉静听着的杨坚不禁轻颔首,心有意会:
郑译和高颖这是想劝他发动宫变,挟天子以令诸侯,却是要联手掌军大司马贺知远,绝不能夺了把龙椅,却失了天下!
而郑译和高颖所考虑的也正是他所想,想到只忠于天子的纯臣贺知远,杨坚不禁感慨出声:
“先帝的左膀右臂如今也只剩他了,只可叹独臂难支,不知这稳定的局面他德亲王还能撑多久?”
柱国将军李万泉虽争从龙之功心切,可亦是敬重德亲王,也点头道:“若是能说服德亲王拥戴国公爷您就好了!”可惜,难啊,身为托孤重臣的贺知远,还真是做到了对先帝的承诺,便是宣帝荒诞至此,也未曾生过反心。
郑译却是若有所思,沉吟道:“国公爷,同上柱国大将军韦孝宽一般,德亲王也是纯臣,只忠于天子,说的直白些,也就是谁当了天子他就保谁,若是国公爷您顺理成章的登上这天子之位……”
话未完,郑译同高颖、杨坚隔空目光彼此相视,齐齐会心点头。
自郑译详细讲述那日太上皇与德亲王的君臣问答决定他杨坚生死的一席话后,杨坚对德亲王心有感激,他甚至隐有感觉,德亲王是在保他!便非有意保他,却也可见德亲王的心胸和气度。
此番密谋后,令杨坚下定了决心夺取帝位,杨坚不会想到,它日,他将是继始皇帝嬴政之后,中华历史上结束分裂,极具深远意义的第二次大统一的缔造者,更是令华夏文明得以继续前行和发扬的推动者。
待几人走后,隐在竹林各处的“随国公”府的暗卫这才悄无声的而去,寒风于竹林间呼啸,修竹却凌霜傲雪,绿意依然,一道精硕身影缓缓而出,似凭空而现,他抬头,抖了抖已寒僵了的双耳,锐利光闪的双眼环视早已没了人迹的竹林,末了,身形晃,转瞬间没了身影。
深夜,德亲王府。
书房内,九盏的连枝烛台灯光通明,将整个书房照亮如白昼,案前,贺知远正同肖佐对弈,拈着羊脂白玉棋子的肖佐低声道:
“师兄,果不出你所料,杨坚已有所行动了。”
贺知远轻“嗯”一声,杨坚同郑译等人于“落仙观”竹林深处密会,他已得暗卫头儿密报,想到太上皇身边的心腹近臣郑译和刘昉同杨坚私下勾结,不禁叹息出声:
“孝闵皇帝,明皇帝皆为宇文护授令所害,而动手毒杀二帝的,又皆是二帝身边心腹,如今太上皇身边亦出了郑译和刘昉,便是没有杨坚,这二人也会拿太上皇的命去谄媚新主。”
这二人虽是逆臣,可贺知远却也不得不赞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两人有眼光有魄力。
贺知远心有感慨,却忽就想到死的不明不白的武帝,不禁深蹙了眉。
他与武帝,既有君臣之谊,又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惺惺相惜,当年若非武帝一力相护,只怕他也被宇文护给杀了,哦,还有一人,为保他性命,也是出了力的,可最后,却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敌……
想到武帝和凌九霄,贺知远神色黯。
“师兄,不管别人如何,我肖佐是绝不会背叛师兄的!”
眼见贺知远锁了眉头,神色郁,肖佐忙道,一张大脸巴巴的凑上来,眼睛铮亮,额头上明晃晃写着“师兄,师弟我为你马首是瞻”几字。
贺知远目露嫌弃,抬手推开他凑上来的脸,可唇角却忍不住微勾了勾,末了,肃了脸色,一字一句道:
“京城要变天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师弟,你有了这从龙之功,虽不能封王,可这中央禁军大统领的位置,必不会有失。”
“那么师兄你呢?”肖佐脱口而出,眼底里隐现担忧。
“我?”贺知远微微一笑,神色从容又优雅,抬指,落下一子,看了眼大获全胜的棋局,声音淡淡,“我乃纯臣,谁坐上了这龙椅称了帝,我便保谁!”
他对得起对他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的武帝,也对得起昏聩无能的宣帝,如今,他要对得起这天下苍生中原的百姓。
书房外,一射之地空寂无人,只有隐在暗中的王府暗卫警惕执守,守在门外的金戈默默抬头看向帝宫方向。
赵王府。
宇文芳未出塞前所居的院落,因主人离去,无人入住,失了人烟生气,只余空旷寂寥,一片漆黑中只几盏风灯悬挂廊中随风摇曳,楼阁里的一间屋室,隐隐透出点点光亮。
似仍余有丝丝女儿香的香闺中,冷天奴正一手持夜明珠,一手持密函,静静看着。
冷天奴夜探赵王府,一来看看他从未谋面已被“静帝”一道口谕解了府禁还了自由身的老岳父,二来对“礁山”被毒杀的山贼心中存疑,还幻想着宇文芳和池安儿早已悄然回到了赵王府,不料,心心念念的人儿没找到,不速之客却找了来。
冷天奴目不转睛的盯着密函,一字一句默念着,足足念了三遍。
而心有警惕的殁则冷冷盯了眼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暗卫,盯着这位隶属京师暗卫部的同袍,心内暗道:
行啊,竟然都找到这里来了,少主身陷诏狱时不见你们主动出来联络救人,现在少主脱了困封了官,又突然找上门来,想干什么?
夜明珠光照下的冷天奴,目光深邃,神色清冷依然,然心内情绪却随着密函内容起起伏伏,波澜丛生:
他当父亲了!
芳儿为他诞下了麟儿!
儿子小名叫小猫儿,是芳儿起的,而他心心念念的芳儿,此时就在桃花城!
想到儿子小小的一团,就像个乖巧的小猫儿般被芳儿抱在怀,冷天奴心下一片柔软,眼底里一抹水光滑过,更是心有懊悔苦涩,芳儿明明在桃花城,他真真是蠢,怎就跑到了京师长安来了……
待再看下去,目光不觉又渐冷:
父亲已知他被宇文赟亲点为正三命的小司右上士,甚为嫌弃,原因无它,区区小司右上士之位太过低微!
父亲给他两个选择,要么,把握时机,夺得军中实权!
要么,接近贺知远,将其除掉!杀了贺知远,他便可携手宇文芳,从此天高海阔不受约束。
把握时机夺军中实权?何谓时机,父亲从不轻发妄言,显然,父亲是知道了什么!
要么成为父亲埋在北周军中的暗桩,要么,就杀了贺知远,换取他和芳儿的双宿双飞……
莹莹光照下,冷天奴无声深吸了口气,眼底里暗波轻动,明明灭灭,似浮掠无数,良久,紧绷着唇的他缓缓抬起头,声音沉沉:
“我爹还说了什么?”
“禀少主,”暗卫头儿抬眼又是一礼,上前,双手奉上一枚金质印鉴,恭声道,“主子吩咐,京师暗卫部皆听从少主号令,助少主完成主子交办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