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冷潇雨身边多年深知其秉性的许争,只觉脑袋“轰”的一声似被惊雷劈。
只一眼,许争便知,主子虽面上平静不起丝毫波澜,实则人已处于暴怒边缘,只看那沉沉眼底里掠过的血光,半遮面的长发间隐现的血色眼角,就知主子随时会失去理智,怒而掀起血雨腥风,而这次激怒主子的竟然会是少主!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正因主子太过在乎少主,才会如此失望,如此愤怒!
一次次的悖逆,一次次的不知悔改,到底是磨光了主子的耐性。
为什么悖逆挑衅主子的偏偏会是少主?
许争不敢也不愿相信,然对上冷潇雨血光掠风雷聚,深幽幽似要吞噬一切的暗瞳,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领命匆匆而去。
待许争走后,沉默了片刻,负手而立的冷潇雨抬起眼帘扫了眼某处,冷冷道:“怜,出来!”
若幽灵飘在人间,一窄袖束腰云青色猎装的年轻人似凭空现了身,他五官清俊,眉宇间似锁着一抹清愁,脸色苍白眉色淡淡,连唇色都泛着抹寒白,人站在那儿,空灵清淡的似要随时化作一缕清风散于天地间,然他那对儿眸色淡淡凉如水的瞳子,却流露出视一切如无物的冷漠凉薄,显然,人命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主子?”怜躬身行礼,只有瞳子对上冷潇雨时,才似有了丝鲜活生气现了恭敬色。
“你去,找到殇和悯!”
“找到殇和悯后可是要让属下善后?”完成少主未完成之事?
显然,怜深得冷潇雨器重,否则不会知内情更不会如此大胆请战。
“不必!”冷潇雨淡淡睇他一眼,指尖微扫,示意其退下。
怜立时躬身而退,人又似幽灵般凭空隐了身形,只余一缕风儿掠过,轻拂起冷潇雨半遮颜的长发,露出那斜扬的血色眼角:
逆子情迷了心智,为了宇文芳一而再再而三悖逆父命,而宇文芳,饮下了那杯下了“颠木香”阴毒的酒,腹中胎儿保不住也不能保!
如此,宇文芳活着还有何用?
只是可怜了他那尚未及出生的无辜孙女儿啊!
“染史泥傅……”冷潇雨默念着大喀木的名字,眼角处血色更甚,衬得一对儿慑人心魄的桃花眸里似有染血的冥火在烧,再一次强按下将大喀木碎尸万段的念头后,沉静了片刻,负手而立的冷潇雨又不紧不慢的走向早已乱作一团的和亲大典现场。
回到观礼台,恰好看见佗钵大可汗一口鲜血喷出华丽丽倒下的宇文芳有些发懵,不过转瞬间,回过神的她顾不得多问,记得自个现下是“可敦”身份的她惊叫一声“大可汗”,快步走向倒地的佗钵……
大可汗牙帐。
大喀木染史泥傅以要为佗钵大可汗治病为由将一众神色各异的小可汗贵族头领及涉事的五王子六王子和被指责养私兵的暌息王子等人“请”了出去。
虽“汝南公”宇文神庆和苏尔吉汗王欲提出来让曹御医给佗钵大可汗诊治,可有这位受人膜拜身有巫灵法力的大喀木主动提出救治大可汗后,这二人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连几位王子都不得不在外面等着,心有焦灼的雨晴云儿和安加利拆都尉等人也只得紧紧盯视着重兵把守的大可汗牙帐无可奈何。
牙帐里仅留了身为可敦的宇文芳,苏尔吉汗王,吐罗古将军、默吡叶护以及今日当值的大可汗亲卫头儿浑力干和乌图吉等几个亲卫,还有一个手捧着装有“骆驼蓬草”“子午草”“油松枝”及各色瓶瓶罐罐的硕大牛骨盘子的一满脸络腮胡的萨满,这萨满是大喀木的亲传弟子。
想到处事公允的苏尔吉汗王、忠勇的吐罗古将军和同是阿史那族人的默吡叶护都是深受佗钵大可汗信任的人,一众小可汗和贵族头领们,甚至庵逻王子睽息王子等人都说不出相反的意见,只好心有不安的等在大可汗牙帐外。
“大喀木,大可汗这是中了邪还是生了病?”默吡叶护隐忍不住道。
“中邪?”不及正为躺在胡床上的佗钵查看情形的大喀木出声,苏尔吉汗王已冷笑道,“邪祟会气得大可汗吐血吗?好好的和亲大典,先有火拔归阴谋挑起战事挑衅大可汗权威,后有五王子六王子‘揭发’亲兄弟暌息背后同大可汗对着干还私下里养着一支私兵,别说大可汗,我听着都生气!”
“火拔归倒也罢了,是杀是留明摆着的事儿,可五王子六王子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真想揭发暌息,什么时候不行,偏偏要选在这么个喜庆日子里,气得大可汗生生吐了血,这两个混帐东西!”
显而易见,苏尔吉汗王对五王子六王子的所为很是不屑,他是佗钵大可汗的堂叔,连佗钵都对他很是尊重,此时此刻,他仗着身份怒骂两个混帐东西明显是替佗钵发出了心声。
见苏尔吉汗王动怒,默吡叶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若有若无的扫了眼守在大可汗身边的千金公主宇文芳。
苏尔吉汗王寥寥几句,宇文芳便已听明白了事情缘由,火拔归之事她已从冷天奴嘴中得知了详情,倒是五王子六王子突然跳出来指责暌息一事,令她惊讶:
这两位王子她也是知道的,虽同样手握兵权可却难与暌息王子匹敌,“汝南公”宇文神庆对此二人的评价是胸无点墨却是野心勃勃的莽夫,不堪大用也不足为惧!
可偏偏就是这二人将堂堂佗钵大可汗给气死了过去!
这两人众目睽睽下信誓旦旦的指责暌息养私兵,是信口雌黄还是证据确凿?
若暌息养私兵是真,这二人又是如何得知?
一场和亲大典,几番周折,什么魑魅魍魉都跳了出来,若非佗钵被两不肖子气昏了过去,还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
此时的宇文芳长长乌浓羽睫微垂,掩下了眼底里的晦暗不明:
她可以不理会佗钵几个儿子之间的勾心斗角,也不必关心一众小可汗贵族头领们彼此间的算计和图谋,可却不得不面对眼下自个的困境:
佗钵这一吐血昏迷,身为新晋“可敦”的她自是要承担起妻子的责任,伺候左右,这叫她如何脱身……
还有那个“千幻使”黑娃,她还未来得及将其堂而皇之的收到手下听用呢……
没有千幻使相助,雨晴如何假扮她坐镇王庭……
原想利用夜宴悄然进行一切,可瞧这形势,怕是夜宴也开不成了……
“不好!”
大喀木焦灼的声音令众人心内忽就打了个突,宇文芳也紧张的盯向一脸沉重色的大喀木,忙问:
“大喀木,大可汗到底怎么样了?”
在昏迷不醒的佗钵脸上身上“捣鼓”一番收回手来的大喀木深深看了眼宇文芳,脸色难看道:
“旗兰猎场上大可汗就吐血大病了一场,我祭祀作法为大可汗向‘草原神’求了福运,又用了不少的巫药这才将大可汗的病治好,可没想到,这次,被五王子六王子气得又吐了血的大可汗比以前病得更重,怕是……”
大喀木声音一顿,脸上露了哀色,心内则暗自思忖:
既然都认定了是五王子六王子气得大可汗吐血昏迷,那大可汗的死,就算在这二人身上好了。
同样一杯毒酒,可为什么千金公主看上去一点儿事都没有呢?
难道是“颠木香”阴毒下的少了?
想到佗钵之前就被他悄无声息的几次下了阴毒,而宇文芳只被下了这一次毒,想到此,对宇文芳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大喀木也就释然了,心内暗戳戳盘算着:
是让千金公主殉葬好呢?还是直接再给她灌下毒药送她去见草原神?
眼前忽又浮现出冷潇雨寒湛湛的目光,大喀木心头一凛,决定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还是毒死了千金公主好,以免事发千金公主同他不死不休。
大喀木一张流露出哀恸表情的脸令看在眼里的几人骇然不已,苏尔吉汗王和吐罗古将军更失了态,几乎是齐齐冲上前,苏尔吉汗王一把抓住大喀木的法袍,急道:“大喀木你把话说清楚了!”
大喀木微阖了眼,黯然道:“只怕这次,大可汗要听从草原神的召唤了!”
“大可汗!”惨白了脸色的大可汗亲卫头儿浑力干身子颤个不休,连一向面无表情的亲卫乌图吉都流露出惶恐色。
宇文芳有些懵,事情的演变已出乎她意料,她下意识又看向胡床上昏迷不醒的佗钵:
听从草原神的召唤?
佗钵这是要死了吗?
不能吧,他的脸色,看上去还不错啊!
“大喀木,你身有巫灵法力,你得想办法救大可汗!”红了眼的吐罗古将军几近是嘶吼,似是忘了眼前这位是受人崇敬膜拜的大可汗,只拽住他朝胡床去,“快去,你快去救大可汗!”
“吐罗古将军,”大喀木用力拂开吐罗古将军的手,一脸郑重道,“我当然会全力救治大可汗,可草原神的神意不可违,我也只能是尽力!”
“噗——”
胡床上双眼紧闭的佗钵大可汗突然一张嘴又喷出一口鲜血,鼻子里也有血流。
“大可汗——”
“大可汗……”
“都出去!”大喀木染史泥傅厉喝,“现在布置血祭祭坛向草原神求告已来不及,只能用我的巫灵法力和施了灵力的巫药来救治大可汗,你们不要在这儿吵吵嚷嚷的分了我心神,除了可敦和我的大弟子,其它人都出去!”
身为大喀木亲传大弟子的那萨满立时将手中硕大的牛骨托盘放到案子上,点燃用骆驼蓬草和子午草绞在一起的草靶子,插到毡壁的灯台里,又点燃一束油松枝,在烟雾缭绕中掏出腰间的一串儿铜铃,嘴里念念有词的围着胡床又蹦又跳……
“可敦,”大喀木一脸严肃,透着股子阴冷的声音道,“还请你托住大可汗的头,将大可汗嘴里鼻子里的血清干净了,一会儿我要施展巫灵法力,与此同时,还请可敦你将施了灵力的巫药喂给大可汗,无论如何,让大可汗喝下。”
“其它人都出去!”在大喀木又一声厉喝后,心有惶惶然又生怕妨碍了大喀木施展巫灵法力的苏尔吉汗王等人退了出去。
眼见苏尔吉汗王吐罗古将军等人退了出去,借助宽大衣袍不动声色护住自个小腹的宇文芳心有郁闷:
怎就偏偏留下了她?
谁叫她明面儿上已是佗钵册封了的可敦呢,亲自照顾病重的大可汗,她这个可敦,推辞不得啊!
心有无奈的宇文芳不得不认命的侧托起佗钵的脑袋去清理他口中的血污,以免血呛了回去将人给呛死……
鼻间血腥气浓重,宇文芳强压下胃内的不适和呕吐感……
嗯?
宇文芳持锦帕擦拭血污的手忽的一顿,杏眸微闪,禁不住将锦帕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奇道:
“这血……怎这般红?”红的异样,红的刺目。
所谓关心则乱,若不再乎,自是能冷静的对待将死之人和事物。
虽说鲜血本就红得令人眼晕,然宇文芳却是瞧出了异样,只觉佗钵吐出的血太过鲜红,忽又拧了柳眉,指腹间一片凉凉的她讶声道:
“这刚吐的血,怎就这般凉?”竟似冰花落指间,带走指腹热度,只留寒凉。
她手上的温度本就比普通人低些许,可这血,竟然比她的手还凉。
“大可汗不会是中毒了吧?”一念头闪过,宇文芳不禁失声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宇文芳不过无心的一句却令端着药碗过来的大喀木手一颤,险些将药洒了出来。
见心内起了疑的宇文芳索性直接伸手又沾起佗钵口鼻间的一抹血,大喀木心知不妙了,他虽知“颠木香”阴毒无色无味能令中毒者暴毙且查无可查,可宇文芳手下有曹御医和那个医术了得的池安儿,万一这两人见多识广发现了端倪呢……
这个险,不能冒!
而且,他本就算计着让突厥同北周撕破脸,更不会让宇文芳活下来,此时,正是机会,至于如何向外面的众人解释,他早已想好应对之策。
已走至宇文芳身侧,满目阴鸷的大喀木眼底里杀气现,伸手就要掐住她的脖颈子将碗中的毒药给她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