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朱颜依旧,依然是那个艳明如玉光彩照人芳华满京城的赵王府嫡女,然那对儿流光溢彩的瞳子里却再也没有了他……
要知道,曾经的宇文芳,总是眉眼弯弯的看着他,如水的杏眸里满满的都是他,而他,每每都情愿溺毙在她那温柔欣喜的瞳子里。
眼前的她,冷漠的神色,淡漠且疏离的目光,不着一丝情绪淡淡无波的看过来,明明在看着他,然却分明没将他入了眼,更未入了心……
这感知,令麂文泰心碎!
心有受伤的麂文泰,眼底里现了一抹无措和疲累,紧紧将宇文芳环搂在胸的双臂已打了颤,气力顿失,双臂无力的垂落。
他实是无法忍受一直心心念念着的她,如今却似打量个陌生人般淡淡的看着他,短暂的失神后,麂文泰又霍地伸手搂紧宇文芳,满怀伤感的轻呼:“芳儿……”
宇文芳柳眉蹙,被圈于他怀中的她怔忡片刻,忽眼波轻动,一抹悲凉在眼底里流转,末了,红唇微勾,勾起一抹自嘲笑意,然不过转瞬间,那抹悲凉和自嘲退了去,似从未出现过。
复又神色淡漠不着喜怒色的宇文芳,感受着那曾经深深眷恋过的怀抱,嗅着他的气息,忽神色一冷,卯足劲猛抬手推开麂文泰,语气冷凝,一字一句:“兆陵候请自重!”
兆陵候?
如重锤击胸,麂文泰脸色泛了白,俊朗却越显清瘦的脸一片惨淡黯然,他脚下动,双手下意识伸向她,她却立时后退,唯恐避而不及般,那轻拧的眉宇,杏眸里的拒绝和警惕,深深刺痛了麂文泰的眼。
宇文芳的抗拒令麂文泰不得不止步,他深吸一口气,泛了红丝的眼睛里一抹水光闪现,努力压下心头喷涌的苦涩和痛楚,着了丝暗哑的声音道:
“芳儿,你还在恼我?”
“……”宇文芳面无表情。
“芳儿,我当日不肯带你走……”似想起痛苦之事,麂文泰不由闭了闭眼,掩下眼底里的痛苦和懊悔,复睁开眼,目光悲凉,道,“实是出于无奈,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不得已的苦衷?
宇文芳红唇微勾,勾起一抹浅浅笑意,笑得不以为意,然目光微恍,掠过麂文泰的肩头,遥望着远处一湾碧水莹莹的浅湖,神思已飘远了:
陵水湖上花船通明莺莺燕燕,陵水湖畔伤心人泪落肠断。
鎏金牡丹步摇冠坠落在地,一路滚至面无表情黑瞳沉寂的“兆陵候”麂文泰脚边,鎏金花瓣碎,嵌玉花蕊断,华丽丽光芒溅于地,碾于尘。
那被情所伤,被爱所弃的失魂落魄的女子,转身而去,踉跄跌倒,明明比流星还璀璨耀眼的瞳子,却再无色彩,此后,她的眼中,她的天地,唯余黑白二色。
暴雨如注,似努力洗涤着天地间的浑浊,那明明神色麻木,若行尸走肉,满目空洞的失魂女子,却黑瞳含血,若垂死的困兽,手指德亲王府金字牌匾,破空大骂,字字含恨,声声啼血,直骂得苍天悲,风雨骤,如瀑的雨似要浇灭她万念俱灰下残存的一丝惨烈心火。
她抬手,抹一把冰凉眼眸,满手水渍,不知是泪还是雨?
宇文芳眼帘微垂,羽睫轻颤,掩下曾经的过往,再抬头直视对方,红唇轻启,声音淡淡,无喜无悲,似是只陈述个事实罢了:
“不得已的苦衷?”
“兆陵候是明哲保身吧!”
“是啊,明哲保身又何错之有?”她唇边溢出一声轻叹,似怅惘又似漫不经心,“凡夫俗子尚知危难时自保,更何况是久在朝堂沉浮,知轻重厉害关系的兆陵候。”
四目相对,麂文泰紧紧盯视着她,满目紧张与不安,又似生怕漏掉她半个眼神,然她,瞳子里却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只娓娓道来:“当日兆陵候所选所做实是明智,你并没有错。”
“往昔已如云烟,早已随风而去湮灭于天地间,兆陵候又何必自苦,何需再回首过往,平添无趣。”
宇文芳淡泊释然的话越发令麂文泰起了心慌,他怔怔的看着她,听着她嘴中云淡风轻般的话语,心,又猛沉了下去:往昔如云烟,难不成他已如云烟,早已于她心头消散湮灭了吗?
“不知兆陵候此次前来塞外有何贵干?”
宇文芳又淡淡看着他,似想到什么,略一颔首:“是了,本公主那位皇封的郡主四妹妹刚接了陛下赐婚‘兆陵候’的恩旨便随本公主入了漠北草原,想来‘兆陵候’定是思念心切,如此,本公主自会安排‘兆陵候’与郡主相见,就设一场欢宴如何?”
听她提及宇文姿,麂文泰脸色立时又霜白了一片,润湿的瞳子被风吹的寒凉,惨淡一笑,哑声道:
“芳儿,你当真就这么恨我?”
“我私入突厥只盼能见你一面,你明知我是为你而来,却还忍心说出如此伤我的话……”
私入突厥?
宇文芳杏眸突的一跳,眼见他一身的突厥护卫穿着,她就心有纳闷,不曾想,他竟然是私入突厥!
“你不是奉旨前来?”宇文芳难以置信,脱口而出,“你怎会如此轻率行事?如若被汝南公和长孙晟或是肖都尉发现你私入突厥,事情一经泄露,必会为你招致杀身之祸,你,你怎么敢?”
她还是关心他的吧!
否则,她怎就变了脸色,语气怎就含了急?
这念头令麂文泰心好受了一些,布着红丝的眼睛含了笑,语气却决绝:“芳儿,抛下身后的一切来突厥时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宇文芳目光又霍地一跳。
抛下身后的一切?
什么意思?
京城谁人不知“兆陵候”是个大孝子,私入番邦,他竟是连父母双亲,一意维护的家族门楣都不顾了吗?
似知宇文芳所疑,麂文泰”神色绝然,上前一步,下意识又去拉她的手,深情呼唤:
“芳儿,你应知我为何抛下身后一切定要来突厥,当日我不同意你‘病逝’的计策,不肯同你远走高飞双宿双栖,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送亲使团出京那日,我远远的看着,眼睁睁着你离去却无可奈何,芳儿,你可知,当日一别,成为我今生最大的梦魇最深重的痛,今日,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放你离去。
“兆陵候慎言!”宇文芳甩开麂文泰的手,急退几步,玉颜沉,冷声道,“你不该来!当日陵水湖边既已决绝断了儿女情,今日又何必要来?”
“和亲大典已近在眼前,本公主即将成为佗钵大可汗的可敦,你却突然现身与我说这些,兆陵候,你放肆了!”
“今日你救了本公主,宇文芳心有感激,此外,便再无其它。”
“兆陵候私入突厥,本公主权当从未见过,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还望兆陵候莫以私心为重,速速回京才是!”
宇文芳言罢,转身而去,动作毫无迟疑,急走几步,随风抛向脑后一句,声音清凌凌的透心凉,直让麂文泰从头凉到脚:
“你我今日就此别过,它日,也不要再见!”
宇文芳的决绝冷漠和去的断然毫无一丝的留恋,令麂文泰瞬间红了眼,那种心中至宝完完全全要失去了的痛苦令他几近窒息,他捂着心口,似欲压下那疼痛难忍的心伤,盯着她去的背影大声道:
“芳儿,当日我不肯同你走,是因我有把柄落在了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的手上!”
“我与‘叛臣贼子’宇文护的义子之孙宇文融私交甚深,宇文融性子温良仁和,精通锻造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后隐性埋名的他被下人出卖惨死于断头台上,虽我与他的私交无人知,然我与他的信函往来却落到了尉迟繁炽的手中!”
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
宇文芳脚下步子缓,终止了步。
“同情‘逆党’的后人,勾结‘叛臣贼子’的子孙欲行谋逆之事,便是诬陷,只那些往来的信函便足以证明我与宇文融有私交啊,以宣帝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多疑暴虐脾性,到时要处死的,哪里会只我一个,而尉迟繁炽正是以我麂氏一族的性命要胁我迎娶宇文姿!”
“许是辰夫人担心我当日抗旨毁了她女儿的名声,便巴巴的派人传了话来,说待我风光迎娶她的女儿大婚后,她自会向天左大皇后讨来那些足以令麂氏一族灭族的信函……”
身后麂文泰苍凉悲怆的声音直往宇文芳耳朵里扎:“我不知辰夫人何时竟搭上了尉迟繁炽,可却知大祸临头,便去求天元大皇后娘娘从中周旋一二,求天元大皇后说服陛下莫要降下那道赐婚圣旨,可不成想,天元大皇后竟然劝我就此与宇文姿结下百年之好!”
“第二日,陛下便下了赐婚的圣旨,我……”麂文泰声音一噎,满目不甘和无奈。
并未回身的宇文芳怔怔的听着,风,掠过她轻颤着的身子,明明阳光明媚,她却深深打了个寒颤。
似想到什么,麂文泰咬了咬牙,铁血的武将一身杀伐之气四溢,愤怒道:“我一直怀疑那些信函怎会被尉迟繁炽得了去,更不甘因这些信函毁了你我的姻缘,我便悄然去查,谁知,竟查到了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原来,宇文融被诛杀后,这些信函竟是被‘随国公’杨坚得了去,后经由杨丽华的授意送到了尉迟繁炽的手上!”
除了“靖国公”廘坦,“兆陵候”麂文泰,麂氏一族还有不少族人高居庙堂,麂文泰有心追查,以麂氏深厚底蕴和丰厚人脉,总会查到一些端倪。
宇文芳霍地回转身,直直瞪视着麂文泰,盯着她茫然又愕然的杏眸,麂文泰笑得苦涩:
“芳儿,你可知,向来疼爱你,宠着你守护着你的天元大皇后杨丽华,私下做了许多不为你所知的勾当!原来,她一直都知你我情深爱重,我更一心欲说服父亲迎娶你过门……”
“她知?”
宇文芳难以置信,失声道。
当日宣帝一道“和亲”旨意下,宇文芳还满心懊悔未曾向天元大皇后禀明她早已心有所属,以至并不知情的天元大皇后没能及时去劝阻宣帝降下那道和亲圣旨,而现在,麂文泰竟然告诉她,其实天元大皇后一直都知她与麂文泰之间的私情!
“怎么会?”宇文芳喃喃着,神色茫然不知所措,“她既知你我之间……又怎会将信函送到尉迟繁炽的手上?她既知,为何又忍见我和亲塞外?”
天元大皇后既然知晓一切,便是不欲同宣帝起口舌之争,却可以抢先一步下懿旨赐婚她与麂文泰的呀。
中宫之主赐婚,且满京城都知她是天元大皇后疼爱的孩子,便是宣帝都不好多说什么,便是皇太后对中宫之主先发制人抢先赐婚之举也不能出言怪罪。
宇文芳的茫然无措令看在眼里的麂文泰心疼,想到天元大皇后所做种种,不由冷笑,笑容中满是愤懑:
“那是因为她想让我收心闭嘴,让你断了念想乖乖的嫁到突厥,以女止戈,安抚住野蛮好战的突厥,好让她那个被‘发配’到漠河城的长兄杨勇不致面对突厥铁骑命丧沙场!”
“或许,将你和亲突厥,她还有更深远的图谋!”
麂文泰没有猜错,宇文芳和亲突厥,也是“随国公”杨坚之意,而真正令天元大皇后忍痛割爱弃了宇文芳的,正是杨坚!杨坚,是真正看得深远之人,然,最后却聪明反被聪明误,险被宇文芳坏了他大事,当然,这都是后话。
“芳儿,天元大皇后何止做了这一桩,对你,她还真是倾尽心力!”麂文泰一字一句,随着他重重咬牙的动作,扯得额头青筋也跟着紧绷显现。
何止这一桩?
天元大皇后还对她做了什么?
忽就想到池安儿,那被天元大皇后送到她身边,与她有着五分肖似,险被佗钵下令活生生打死的异母妹妹,宇文芳陡地一个激灵,只觉浑身汗毛乍,毛骨悚然。
天元大皇后,你究竟还瞒了我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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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兰猎场深处,一众小可汗和贵族头领们于狩猎的间隙跑了来,聚在佗钵大可汗周边,各个面露兴奋色,大声谈笑议论着所获,明晃晃比较着各自的实力……
“尔伏可汗呢?”有一贵族头领四处扫了一圈儿,没找见尔伏可汗摄图一行人。
“达头可汗也不在!”另一个部族头领大声笑道,“说不定这两位又扛上了,今可是行大猎的最后一日,也不知他们二人谁能赢了狼头金箭?”
冒乌顿汗王不乐意听了,使劲薅下另一匹驮马上驮着的一头大黑熊,冷笑道:“我今日所获也不少,不见得就输给摄图和玷厥!”
“啧啧,”一贵族啧啧叹笑道,“冒乌顿汗王,你今日所获是颇丰,可摄图和玷厥前日所获就已远远超过你,你今日猎得再多,可也不见得那二人会空手而归啊!”
男人们说的兴起,跟在佗钵大可汗左右的左夫人勒兰难和右夫人弱水虽满面含笑似是听得兴起,然微闪的目光表明了这二人的心不在焉,勒兰难若有若无的远远瞥向宇文芳毡房的驻扎地,紧跟在弱水身边的彩儿则几次失神……
佗钵大可汗笑呵呵的看着一众小可汗贵族头领们七嘴八舌着,忽抬手指向长孙晟,大声道:
“不提摄图和玷厥今日能猎多少,你们先看看长孙副使的收获吧!一个中原人,竟有如此的骑射本事,你们自小就生活在马背上,骑马射猎就像吃饭睡觉一般的平常,却比不过一个从中原来的送亲副使,你们不感到羞愧吗?”
一众小可汗贵族头领们瞅瞅长孙晟身后,他亲兵从一溜儿驮马上搬下来的猎物,都堆成了小山头儿,不由眼角抽。
“怎么起火了?”长孙晟忽眯了眼,遥看远方,失声而出。
众人顺势望去,惊见滚滚浓烟升腾而起,不由神色变:
“哟,这么大的烟!”
“火不小啊!”
“那个方向……”汝南公白胖的脸忽地一颤,“好像是千金公主的扎营地吧,公主她不会有事吧?”
“千金公主应该同我们一般也正在外狩猎,定不会有事。”右夫人弱水柔柔弱弱的声音道。
“我去看看!”长孙晟心头沉,不由分说拔马而去,风抛向脑后一句,“大可汗,公主绝不能有闪失!”
千金公主……
佗钵愕然的盯着远方滚滚升腾着的浓烟,看着浓烟中赤红的火舌,回过神,大手一挥,紧追着长孙晟而去,阿史温伏将军和他的亲兵忙不迭跟上,一众小可汗贵族头领们也率队巴巴的追了去。
左夫人勒兰难乌涂涂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笑容,颇为满意的看了眼弱水,似笑非笑道:“走吧,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目视着得意洋洋的勒兰难纵马而去,弱水默默的凝望着那冲天的浓烟,水汪汪的美眸一抹不忍闪过,却终归了淡漠。
虽她的任务是助勒兰难弄死宇文芳,可当宇文芳真的香消玉殒,她却物伤其类,为这位同样身不由己的和亲公主感到悲哀,轻叹一声,催马跟上。
紧跟着她的彩儿则心有纳闷:
郡主不是放毒蛇咬死宇文芳吗?
怎放开了火?
罢了,不管是放毒蛇还是放火,总之能弄死宇文芳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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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皑皑中,桃花片片飞,桃花叱于凄厉嘶鸣声中冲向悬崖……
那马背上紧抓缰绳的女子,高高束起的黑发随风狂舞于脑后,劲风猎猎,火红凤氅翩跹,她整个人,似一道赤红喷薄的烈焰,自发疯般了的桃花叱上纵身一跃,扑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