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药毡房里,正在给池安儿喂食清汤以开肠胃的冬儿觉出气氛不对,知千金公主有话要问池安儿,已知内情的她立时屈膝一礼搁下汤碗避了出去。
雨晴和云儿隔空互视一眼,云儿一扬手,示意一众宫女随她而出,一众人无声而退,片刻便退了个干干净,云儿自个儿则守在毡房外。
雨晴则亲守在内帐帘处。
弥漫着药香的毡房内便只一站一坐躺的千金公主和池安儿。
池安儿清明澄澈的杏眼里有忐忑不安滑过,她长长黑羽睫轻动,似飘零风中的蝶羽颤,怯生生的看向千金公主,见宇文芳不言不语只定定凝视着她,那深幽幽的目光,那剔透如晶的墨瞳似将她看了个通透,又似透过她在看着什么……
宇文芳心有波澜,面上却不动分毫,只不言不语的定定凝视着眼前这张与自个有着几分肖似的颜,毡房里静的异样,然这份异样的静寂却更令池安儿心有惶惶然,似平静的湖面下暗匿着什么不可预测或是令她无法承受的种种……
“奴婢见过公主……”片刻的恍惚后,回了神的池安儿下意识欲撑起身子下地,却是因内伤未愈,疼得小脸皱成了团儿,苍白的唇一颤,身子一软险些一头栽了下来。
冷天奴趁霍不与偷喝了他的世间唯二的“西凤美酿”,连骗带“讹”的几乎扫清了霍不与的整个药囊,将那些稀有的内外伤药材和一瓶“活肤回颜膏”巴巴送了去讨好宇文芳,后又在与霍不与的对弈中赢了一瓶医仙世家的经三年精心药培才能制成的“活肤回颜膏”,结果呢,东西又被闻讯而来的曹御医软磨硬泡的讨了去。
这些药材和两瓶“活肤回颜膏”医治好了冬儿和离忧身上的伤之后尚有剩余,此次,正好又都用在了池安儿身上,如今池安儿因刑责而受创的大片肌肤硬痂已退,正逐渐呈现若新生般的鲜嫩肌肤,因疼痛被咬烂的唇也已恢复如初,可波及腑脏的内伤若要全愈却还需些时日。
池安儿感觉臂间忽的一紧,一股力道硬生生阻了她的跌势。
“不必多礼了,既然身上有伤,便安安静静的在床上吧。”
耳边传来宇文芳若泉水淙淙声。
额头汗沁出的池安儿忙谢恩:“奴婢谢公……”
“伤处如何了?”似不耐池安儿的谢恩,宇文芳又问。
“禀公主,奴婢伤处恢复的很好,很快就可以下地干活了。”似是担心害怕被嫌弃吃了闲饭而被打发了,池安儿又忙应声道。
宇文芳看着半垂了眼帘一脸谦恭色的池安儿,目光微闪,忽道:
“说吧,你陪嫁塞外,来时,天元大皇后交待了你什么?”宇文芳已转身坐到了旁边的一张桌案旁,幽幽道。
虽是语气淡淡的一句,可却似在池安儿耳边响了个惊雷,震的她霍然抬眸,正对上宇文芳清凌凌似透察人心的杏眸,四目相似,颇为肖似的两双杏眸,一个沉稳似一切尽在掌握中,一个惊骇似做了错事却被抓了个正着……
“公,公主,奴,奴婢……”池安儿艰难的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失了甜美的声音沙哑着似想说什么。
“池安儿,别对本公主说谎!”
有一个红口白牙谎言张口就来的宇文姿就够了,她可不愿这一个也如此!
宇文芳面上不着喜怒,只目光深深的看着她:“本公主想从你嘴里听到的是事实,别让本公主对你失望!”
“公主,奴,奴婢不敢……”池安儿苍白的唇翕动,讷讷着,一时脑子里已是人神交战,总觉得千金公主什么都知道了,可内心深处却又希望这不过是自个的错觉。
“啪——”
正在池安儿心有骇然犹疑,飞快回忆着自个到底哪里露了破绽之际,冷不丁一声清脆的拍案声唬得她双肩颤,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待看清拍在桌案上的那封沾有大片血污的信函时,池安儿似听到了脑子里一直紧紧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那封信函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来到突厥王庭后接到的第一封家书!
理智告诉她看后要焚毁以免授人以柄,感情上却生生没舍得,似乎身边伴着这封父亲亲笔手写的家书,便似能感受到父母的气息味道令她心安,在遥遥孤苦的塞外每每悄悄看一次家书,便令她心有温暖和期盼……
可这封家书,现竟落在了千金公主手中!
它明明应该被秘密妥帖的缝在她宫裙的裙裾内的啊……
“冬儿亲为你换下血衣擦洗伤处,从中发现了这个,”似知池安儿所想,宇文芳淡淡道,“你缝的很仔细,藏得也妥帖,若非冬儿心细如发,这封被夹带了的家书也不会如此轻易的被发现。”
“公主,奴婢有罪!”池安儿颤声道,以手撑床,深深埋下头去,似叩头似认罪。
那封家书里,父亲叮嘱她莫挂念家里,好好在宫中侍候主子,言明她所托的那位朋友极为妥善的照顾了他(她)夫妻二人,甚至还送了两个极是能干的婆子过来伺候,只可惜,她这位朋友不曾露面,夫妻二人不能当面致谢……
父亲不是傻的,之所以于家书中感激得如此冠冕堂皇,定是也觉察出了什么……
她池安儿十二岁入宫,何德何能交上这么个非泛泛之辈的朋友……
连父亲都能觉察出有异,更何况心思聪慧通透的千金公主了!
千金公主觉察出异常,进而怀疑到她是天元大皇后派来的“暗探”,也就不足为怪了,毕竟之前千金公主便已疑了她。
“你是何时入了天元大皇后眼的?”
“沫珠浸淫宫中已久,心肠早已凝练如铁,你能入了她的眼,也是你的造化。”
“只希望你人在突厥,不会再生出出逃之心。”
……
耳边回响着当日宇文芳所说,池安儿不再多做它想,索性认了罪。
池安儿认了罪,却也松了一直压在心头上的那块大石,她已将公主入塞后的情况详细记录书写下来,第一封堪称“背主”的信早已悄然送去了指定地方,虽她悄然观察几度怀疑猜测,却终未找出那个传信人。
她虽无意伤害宇文芳,可却实实在在的“背主”了,将主子在突厥王庭的一切都传了出去。
对上宇文芳似了然于心的目光,池安儿水灵灵的杏眸里流露出忧伤,那抹深深的令人心碎的忧伤蓦地就刺痛了宇文芳的心:
记得,第一次见到池安儿,是雨晴受伤时,她亲去看望为她而伤为她而愤怒失言怒斥宣帝无能的雨晴,她从跪在地的池安儿的身边过,连个眼风都未曾给她,甚至还对这听了不该听的大逆不道之言的宫女起了杀心。
第二次见她,是长孙晟和奉她命的安加利拆将池安儿从左夫人处“救”回来时,着一袭嫩黄色宫裙的池安儿跪在她面前,怯生生的像个温顺如兔的小可怜,可眉宇间却聚拢着一抹坚韧与顽强……
也就是那次,她才正八经的打量这个与她有着五分肖似的小宫女!
也就是那次,莫名的,她对她心生了怜惜不忍,可明明宇文姿是自个的庶妹容貌也与自个有着三分肖似,可她偏偏却是对这个卑微的小宫女生了的怜惜好感是从未对宇文姿起过的。
“既然知道有罪,那便说吧,说出所有一切,本公主要知道全部!”
“奴婢并非对公主您心存不轨之心,实是当日在宫正司的地牢里,天元大皇后娘娘凤驾前的大宫女沫珠……”池安儿一五一十讲明一切。
宇文芳静静的听着,脸上依然不着喜怒,然艳明如玉的颜却已渐冷,一片霜白寒凉色,清凌凌的杏眸里,眼波僵滞,双瞳蒙了尘,又发被暗夜笼罩,透不出一丝的光亮……
原来天元大皇后竟在这个小宫女身上做了这么多!
送其部嫁塞外,以其父母为质,迫其答应所谓的五年契约,命其传递与她相关的种咱……
天元大皇后娘娘,您做了这许多,就只是欲知道芳儿在这突厥王庭过的好不好,生活得安乐否?
眼见听完她所说,却不发一言,只寒白着脸色,缓缓起了身转身欲去的宇文芳,池安儿下意识的摸上自个的脖颈子,禁不住急道:“公主,奴婢的玉佩,那是奴婢母家的传家宝,奴婢看见她就似看见了奴婢的娘,还求公主赐还奴婢……”
池安儿话说完,便知自个放肆了,然停了脚步回转过身的宇文芳非但没有降罪她,竟然从怀中摸出那枚雕凤玉佩,甚至亲手为她戴上了,还幽幽道:
“这枚玉佩,既是传家宝,便实乃贵重,你,定要仔细着些。”
池安儿傻傻着,直到整个毡房复归静寂,她清澈如洗的瞳子轻动,方才回了神:
怎公主,怪怪的?
最后看向她的眼神,竟似带着丝心疼……
错觉,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池安儿摇摇头,忙将脖颈子上那枚失而复得的雕有双凤舞天的玉髓凤佩“藏”进了贴身里衣。
随着大喀木设祭坛向草原神告问白虎降世的神示,一股流言若风暴般袭卷而来,一夜之间,已是漠北草原人尽皆知。
闻者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瞅着冷天奴,霍不与眉眼间一抹惑人邪邪笑容,叹道:“这次是捧杀啊,天奴,你这又是招惹上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