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与宇文芳从未有交集,便是走个对面,也只是低头施礼不曾多有言谈,可叶舒已认定宇文芳非任人拿捏的软弱女子,除了已融入血脉中的皇室宗族女的骄傲,更多的是成长中凝练而成的睿智,只看她入王庭短短时日所经历的种种:
面对乌猎之祸时冷静镇定……
与塔弥若言词交锋时的咄咄……
夜宴上面对冒乌顿与暌息王子挑衅时的不动声色……
争夺被掠女乐时的干脆果断……
当众施恩于鹰族,间接展示她在佗钵心中的份量……
令为妻妹之死鸣不平的默吡叶护铩羽而归……
与一众小可汗贵族头领们骞马的当仁不让……
被刺客袭击削发时的临危不乱……
……
如此聪慧镇定的女子,叶舒相信,若知自幼伴她长大的贴身侍婢冬儿被抓,定不会无动于衷。
佗钵此次行事欠思量,抓人之举,无疑是打了宇文芳的脸面,若和亲大典礼成,她已成为大可汗的“可敦”倒还罢了,可如今她的身份仍只是北周的千金公主,便是身边随嫁的侍婢犯事,也仍是北周人的身份,不该由佗钵出面处置。
可狂傲自信如佗钵,早已将宇文芳当成自己的所属物,嫉妒怀疑忌惮之下便轻易下了命令,本以为身为奴婢的冬儿只要吓一吓抽上两鞭子便会尽吐实言,却未想到小小侍婢也是一身的傲骨,之后更引起一番轩然大波。
叶舒静等着宇文芳那边的反应,却是一夜无事,而当夜,伺候佗钵的是那个身材丰润,未开口笑已先的阿依乌。
宓对叶舒的吩咐极是尽责,草草吃完早食就又出去远远盯着宇文芳的毡房动静,结果,宇文芳那边甚是平静,倒是陪在佗钵身边出王庭的大喀木染史泥傅遭了袭。
彼时,刚出了王庭,行在前的佗钵和身边的大喀木正说着什么,胯下战马踏着小碎步,走得不疾不徐。
一队萨满迎面而来,其中一个身子微有些佝偻,一袭蓝袍的萨满就这样突然冲了过走,直扑大喀木染史泥傅,嘶吼声中是满腔的不甘与愤怒:
“染史泥傅,我师父在哪儿?”
“你到底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佗钵的亲兵反应迅疾,立时抽腰刀催马冲上前。
蓝袍萨满身子晃,双腿打飘,虽竭尽全力冲了上来,可显然,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的他是心有余力不足,未及扑到马前,已被兵士踹倒,弯刀架脖。
变故一瞬间,一队愕然尚未回神的萨满亦被兵丁押制住,带头的萨满心有惶恐,张嘴想说什么,却是不知说什么,只傻傻的看着被兵丁将双臂扭在后钳制住的蓝袍萨满。
蓝袍萨满拼力抬头,挣扎着似想摆脱束缚,结果身上又狠狠的挨了几下刀把子。
大喀木染史泥傅冷眼看着被按跪在地的蓝袍萨满,面无表情,可随之瞳子猛扩,眼睁睁着一张人皮面具从蓝袍萨满挣扎扭动的脸上滑脱,人皮面具下赫然是一张脓流污秽的脸。
染史泥傅不由神色变,紧紧盯住对方充满仇恨的双目,似要从中辩认出什么……
人皮面具?
佗钵脸色难看,想到了什么:这人说不定同刺客是一伙儿的,可,就这样的来行刺?这也太不济了!
“拖下去,审清楚了!”佗钵怒道。
“大可汗,”不甘被拖走的喀日勒挣扎着欲往佗钵身前冲,却被几个突厥兵死死压制住,他嘶声疾呼,“我是巫屠的大弟子喀日勒!染史泥傅他……”
横在马背上的骷髅法杖忽的一颤,大喀木紧握着法杖的手倏地收紧,手背青筋绷,骨节泛白,他阴鸷的瞳子暗光闪,一抹惊讶掠过:果然是他!
“你想知道巫屠在哪儿?”不容对方说下去,大喀木突然开口,旋即跳下马来,径直来到喀日勒身前。
“我师父在哪儿?”已成执念的喀日勒登时被大喀木的话牵着走了。
挡住身后佗钵投在喀日勒脸上的疑惑视线,大喀木突然变了脸色大声道:“你说你是喀日勒?胡说!喀日勒早已被邪祟带走了,你脸上脓血不止,脓血黄中带青,手背皮肤溃烂,尸毒,你染了尸毒!”
“快闪开!”大喀木似受惊般退后两步,转眸大声疾呼,“保护大可汗!莫让大可汗被这假扮萨满的刺客利用尸毒给害了!”
尸毒?
马上的佗钵下意识扯缰绳提马躲开,保护在侧的亲兵也忙跟着撤,佗钵自是知道染上尸毒是没救的,身份尊贵如他,惜命如他,怎会拿自己性命冒险,便是心有疑惑,可方才那人的脸他看的清楚,可不就是脓血黄中带青么!
正按着喀日勒的几个兵也吓的一哆嗦,手劲儿一松,便被气急的喀日勒猛挣脱出来。
“染史泥傅!是你,一定是你害死了我师父!”喀日勒猛冲上前,伸着两手似欲掐死染史泥傅,“是你派苦密杆抢了我师父的……”
“啊——”
一声凄厉惨呼,法杖已深深插进喀日勒的前心,喀日勒张着的嘴颤动着,暗红的血溢出嘴角滑落而下。
迎着喀日勒凸努血丝弥漫的瞳子,面无表情的大喀木手下又暗使力,法杖又深了几许。
喀日勒尚挥在空中的两手,无力而落,倒下之前,不甘的眼睛看向已提马离得远远的佗钵。
大喀木走上前,半蹲了身子,微低头,垂了眼帘看着将要死去的喀日勒,面无表情的脸忽露了狰狞,咬牙切齿低声着:
“本想放你条生路,你偏要找死!”
“你不是想知道巫屠在哪儿吗?”大喀木阴鸷的瞳子忽的露了笑意,笑得轻蔑又沉重,似有似无的看了眼手中法杖,声音森冷,“他就在这儿,他就在这儿眼睁睁看着我杀了他心爱的大弟子!”
喀日勒已了无光星的瞳子霍地一闪,直勾勾盯住插在自个胸前的法杖,目光顺势而上,定在法杖顶端那颗白森森骷髅上……
骷髅黑洞洞的两眼窝正正对着他,幽黑空洞,似在无言诉说着什么……
“师父!”一声低泣孱弱的几不可闻,死不瞑目的喀日勒乌沉沉的瞳子尤直直的望着白森森骷髅。
“你到底是谁?什么人派你来的?苦密杆是谁?”大喀木大声道,装模作样的还推了推已没了呼吸的喀日勒。
末了,似无奈般摇了摇头,慢慢直起身,漫不经心的将深入喀日勒前心的法杖拔了出来,手微动,法杖底端染血的利刃悄无声的缩了回去,待他再回头时,狰狞色已收,脸上又是一派肃然神色。
佗钵认不出喀日勒,不甚张扬的他跟在巫屠身边并不引人注意,且因体内压制多年的尸毒暴发毁了脸,更让人无法辩认,倒是染史泥傅,自小跟巫屠受教于大巫屠坐下,长大后算计着巫屠之际自是不会放过他坐下几名亲传弟子,他自是能辩的出喀日勒。
迎着佗钵狐疑的目光,大喀木行了个抚胸礼,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大可汗,这假扮萨满之人身中尸毒,为了接近大可汗与我,故意说些我们想听的话,好借机近身将尸毒传给我们,如此亵渎巫屠拿他做幌子,实是可恶!”
“所幸发现及时,不曾让他靠近大可汗,可为了大可汗身体着想,还是让巫医为大可汗熬些去邪毒的药喝,至于方才接触了刺客的几个人……”已给喀日勒定性为刺客的大喀木颇为怜悯的看了看几个吓得白了脸色的兵,加重了语气,“还是先单独关着吧,待喝了药,再看看情形,是否已被尸毒染上,过个三五天就清楚了。”
“在关之前,你们几个先将刺客的尸体挖坑烧了,填土掩埋。”
交待之后,大喀木轻叹口气,声音一顿,又道:“至于我,这几日也不能出入王庭了。”
既然要将喀日勒之事给圆过去,自是要往尸毒上引,引得佗钵怕,引得佗钵恼,才能将疑点遮掩过去。
既然说的严重,既然指喀日勒为心怀不轨欲传尸毒的刺客,少不得要想办法弄死一两个与之接触过的兵,自个儿也要远离王庭几日,如此,才能令佗钵心存的怀疑解开……
果然,染史泥傅这番姿态已令佗钵相信了八九分,毕竟假扮的萨满脸上脓血是有目共睹的。
“大喀木,”佗钵忙道,“你的安危也很重要,千金公主身边的那个御医和宫女池安儿很有些本事,要不叫这两人和巫医们一块儿过来为大喀木看看?”
“多谢大可汗关心,”染史泥傅又躬了躬身,抬起头来似心有沉吟,想了想却又摇摇头:“那位北周的御医虽然有些本事,可这是漠北草原,别说人不尽相同,连这一草一木,一花一果都是不同的,他能治了中原人的病和毒,未必解得了漠北草原的病和毒。”
“至于那小宫女池安儿,先让她尽心为左夫人医治吧,我等确定无事之前还是离她远一些的好。”
“大可汗,”染史泥傅挺了挺胸膛,神色肃穆,“我毕竟是漠北草原上身具巫灵之力的大喀木,这些尸毒,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
此时,药香气弥漫的冬儿的毡帐内,云儿回眸看了眼被帐幔遮住的毡榻,里面,隐约现出正盖着薄缎被侧睡着的人儿。
人整个被裹在被中,只露个小脑袋,一头乌黑长发散在被间,遮了露出的小半张侧颜。
云儿来看望病中的冬儿,不巧,冬儿又服下了药正睡着。
掀帐看了看背朝外,睡得沉沉的“冬儿”,见她盖得并无不妥,不扰她安睡的云儿便退了出来,于她,也不敢多做停留,她过了病气倒也罢了,若是因此再过给了公主,可就大大不妙了。
身后两个宫女眼神闪烁不定,见云儿将帐幔放下退了出来,不约而同悄悄松了口气。
云儿回身轻声吩咐着两个宫女:“你们好生看护着,吃食也要仔细着,多备些软糯米粥,”声音一顿,又道,“所余的米粮不多了,便将我那份儿米粮用度与冬儿,还有,若是冬儿病情有什么不妥,要立时报与我知。”
两宫女诺诺的应着,低着头,掩去瞳子里的惶恐不安:云儿的态度代表着公主的态度,如此看重冬儿,若知冬儿昨夜就已被抓走,她们又知情不报,不知公主会如何震怒,可比起公主的责罚,大可汗的雷霆之怒更是要人命啊!
两害相较取其轻,那只有对不住公主了……
毕竟,公主是个心善的,没瞧见连鹰族贱奴都救么,总不至要她们性命吧……
“对了,袁医女呢?”
已走到帐门口的云儿忽停了脚步回转过身,两宫女吓得心“呯呯”直跳,年龄稍长的宫女强作镇定道:“奴婢们不知,不过早上袁医女出去时说了句要检看一下还有没有其它宫女风寒入体,怕病气彼此传开来。”
云儿点点头,转身而去,可刚抬脚,步子又一顿,回过头来,扫视着两宫女:“你们两个,也让袁医女把把脉,怎你们两个的脸也有点红?”
……
待云儿走后,两宫女险些瘫地上,彼此隔空相视,只余不安。
一直沉睡着的“冬儿”忽地翻身而起,隔着帐幔呆呆的看着云儿去的方向,心绪不定:这么做,到底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