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依抢过一匹马,打马而出,在王庭主出入的栅障前,正同一支接受检查的商队打了个照面。
值守的队正认得这支往来于漠北草原和北周边城的商队,商队也经常出入王庭做生意买卖,商队的头儿在王庭算是混了个脸熟,正笑呵呵着同走过来的队正打招呼……
泪眼迷蒙的思依抬头,一眼瞥见商队中翩翩而立,一袭紫红暗绣风氅的霍不与。
此时的霍不与被几个突厥兵团团围住,惦记着冷天奴安危的他不欲生事,抬手入怀,正准备拿冷天奴留给他的出入突厥王庭所需出示的特制骨牌。
心急如焚的思依正欲去往弥途峰,请比巫医还要历害,甚至比大喀木还要灵验,能活人性命的霍公子出手救治冷天奴,没想到竟在这儿看到了人。
顾不上惊喜,只觉侥幸的思依失声大喊:
“霍公子……”
她忙扯紧缰绳,胯下马抬头长嘶,思依已迫不及待跳下马来,马未停稳,加之心情慌乱,仓皇间她失了平衡,踉跄着半摔在地。
顾不得拂去膝间泥沙,只匆忙起身奔上前,声音急急道,“快,快去救天奴哥!”抓住霍不与的衣袖扭头就跑。
虽已知冷天奴要被大喀木血祭草原神,然霍不与还是不能相信身手如鬼魅的冷天奴会被抓,会老老实实的引颈受戮,且还有个冷潇雨呢,他虽未曾与冷潇雨有过直接交集,可直觉认定冷潇雨不是个好相与的,绝非我为鱼肉的主儿……
可此时眼见思依哭得两眼红肿,一脸惊慌失措,心知冷天奴处境不妙,立时跟着她匆匆而去。
“那位姑娘是?”眼见正要盘查霍不与的突厥兵们任这二人扬长而去,商队头儿忙问那队正。
“你问思依姑娘?她可是‘尔伏可汗’的亲妹子!”队正望着思依曲线优美的背影,贪婪的咽了口口水,旋即一脸正经状。
开玩笑,若是让尔伏可汗知道他敢肖想他妹子,他就不用活了。
这次大可汗娶北周公主,尔伏可汗来道贺,就只带了这一个亲妹子来,可见这妹子在他心目中的份量。
商队头儿闻言,神色暗,悄悄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心有泄气:
原以为入了突厥王庭,勾结几个相熟的贵族头领或是将军,将霍公子给害了夺了他的货,不成想,这姓霍的竟然认识尔伏可汗的妹子……
尔伏可汗的妹子上来拉着姓霍的就跑,看情形,止不定两人什么关系呢……
说不得,姓霍的敢走货来突厥,背后给他撑腰的就是“尔伏可汗”呢……
尔伏可汗可不是他能开罪得起的……
嫌思依跑得慢,霍不与大咧咧伸手揽住她腰身,施展轻功脚不落地。
心急如焚的思依只觉脚下一空,不及多想,人已跟着凌空而起。
……
站在一株胡杨树上,视野开阔,视线内正好将祭坛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背倚树枝的霍不与凝目细看,耳朵轻动,片刻,勾了勾唇,漫不经心的揪下根小细枝,把玩在指间,时不时饶有兴趣的扫一眼正挥鞭起劲的冷潇雨,心内暗道:
装!使劲装,瞧这卖力的凶残模样,装得可真像……
也就糊弄这些傻子了……
嗯,天奴也不差,装得可够像的,这昏死过去的姿势蛮像个样子……
一眼看见已是浑身浴血的冷天奴,思依小脸儿煞白,泪水又涌出眼眶,下意识闭了眼,头晕脑胀脚下发飘的她身子晃,若非霍不与眼急手快,她准一头栽下去。
再睁眼,思依抓住身前的枝桠,稍缓过劲,顾不得人挂在树上的恐惧,只红肿着眼冲霍不与颤声道:
“天奴哥,天奴哥他……”
“他死不了!”
霍不与口气颇不以为然。
“霍公子你救救天奴哥,大可汗下令鞭笞二百,大喀木又逼冷先生用‘破军鞭’,天奴哥怎么受得住,怎受得住……”
这是求他众目睽睽下劫人?
可也没这必要啊,这还没到生死关头呐。
霍不与微皱眉,懒懒的看她一眼,眼见思依清美的小脸儿似水洗,瞳子里满是痛色和无助,眼睛鼻尖皆泛着红,耸着两略显单薄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心,莫名一痛,眼前不觉浮现出温情悲痛欲绝的面容……
那日,最后一次酣畅淋漓的欢好之后,他神色慵懒,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温情,这是最后一次点她的名,日后他再入韶华阁寻欢作乐,她已成旧颜,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他有能力带她离开韶花阁,可他却抽身而去……
只因他不想心有所累,而她,会成为他的负累……
他语气淡淡却是决绝,身陷囹圄污秽满身却不甘堕落心性尤高洁的她,将自己放低到尘埃里也得不到他一丝真心回应……
她泪流满面,双肩颤,无声痛哭,却定定凝望着他,不再乞求一句,只泪涌的美目里尽是深深的痛和绝望无助……
他转身而去,听见身后传来抑制不住的放声痛哭……
未想,那一别,竟是天人永隔。
“别哭了!”霍不与突然失了气力,长叹出声,目光空洞,无力抚额,“你哭的我头都疼了,天奴不就是受了些皮肉伤,与我而言不过是些许小事,我保证还你个皮肤光洁如新的天奴哥就是了。”
既然已经开口,霍不与索性耐下性子解释:“冷潇雨下手很有分寸,你听这声音,再看他挥鞭的力度,他以内力控制鞭啸声,鞭子抽到天奴身上时收了内力卸了力道,就这抽法,别说二百鞭,四百鞭也抽不死人。”
“可天奴哥浑身都是血,还一动不动……”
“思依你说这话时动动脑子,二百鞭下去身上干干净净连个血印子都没有,真当佗钵和在场的人都是眼瞎的?天奴性命无忧,不过是吃点皮肉苦罢了。”
被质疑了的霍不与懒的再搭理思依,转过目光,只悠然的瞧着热闹。
霍不与不知的是,冷潇雨初时确是下了狠手,不外乎是想教训儿子让他吃点苦头长些记性,应珠的事还未了,他竟又去擅救思依,明明离药培成功只差一步,却偏偏被他将人给救了,简直就是目中无人明晃晃和他这个老子对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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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九十九,二百!”
报数的兵卒转了转有些僵直的眼珠子,悄然松了口气,他这个旁观报数的,在狂风骤雨般的鞭啸声中,只觉毛骨悚然,浑身冷嗖嗖的,去禀明大可汗时,竟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脸色若残月霜白,目光沉重冷凝的冷潇雨深深凝了眼浑身浴血,深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儿子,缓缓转身,溅了血的持鞭的手,骨节泛白青筋现,十八节的“破军鞭”已尽染赤红,排排细密的倒钩尖齿上挂着鲜红碎肉和一缕缕嫣红肉丝,走一路,血滴答一路……
看在眼的冒乌顿满目幸灾乐祸,心有冷笑,倒是息了上去验刑的念头。
“大喀木,你可还满意?可是要亲自验刑?”
冷潇雨忽看向大喀木,血染的“破军鞭”倏地伸向大喀木,大喀木神色一凛,霍地抬眼盯向冷潇雨,四目相对,从彼此瞳子里看见诡异的平静。
见大喀木没出声,只以阴鸷的瞳子审视着他,冷潇雨也不以为意,唇忽的微勾,似笑非笑,又深深看了眼大喀木,那颇具深意的一眼,竟令大喀木有种被人窥破无所遁形的感觉。
大喀木莫名心惊,刚想说什么,冷潇雨已朝佗钵走去。
“还真能下得了手,冷潇雨,不是个害怕被牵连,故意下死手表忠心的懦夫,就是个心肠狠毒的!”
似有所思的佗钵喃喃着,没听到回应,转而看向身边的宇文芳,却见她正南望中原方向出神,偶尔转眸扫一眼祭坛上的情景,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已走至佗钵身前的冷潇雨,抚胸一礼,道:“请大可汗验刑。”
看着那滴血的“破军鞭”,佗钵神色微僵,仔细看了眼冷潇雨,末了,不耐似的一摆手,道:“本大可汗已将马前奴冷天奴赏给千金公主了,以后他是死是活,由他的主人千金公主说着算。”
未及冷潇雨反应,另一边的冒乌顿一听就急了:“大可汗,怎么能将冷天奴赏给千金公……”
“冒乌顿汗王这是要同本公主抢‘赤烈’?”一直心不在焉的宇文芳忽的抬眼凝眉看向冒乌顿,语气凉凉,“冒乌顿汗王放肆了,大可汗做什么决定下什么命令,什么时候还要经冒乌顿汗王的同意?”
“你……”冒乌顿气结,被佗钵不快的盯了一眼,张了张嘴,却是没敢再多说,不过心内已是明了:
原来千金公主是看上赤烈了,想通过冷天奴收服了赤烈?她倒好算计。
不过这样一来,想请大可汗将冷天奴赏给他的盘算是落了空。
摄图悄然觑视着宇文芳,掩去眼底里的欣赏和惊艳,只暗暗高兴:
千金公主,动作倒快,众人还在观刑时,她便已说动大可汗将冷天奴要了去,不管她是因赤烈之故,还是有意交好于他这个尔伏可汗,只这做法,便令他满意。
他定会想办法让佗钵赦免了冷天奴,可在这之前,得先保住冷天奴的命。
冷天奴会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人落在千金公主手里,总比落在佗钵手中要好太多。
沦为卑贱的马前奴,是个有身份的就能明晃晃的将人给折磨死,而千金公主,连救下的鹰族贱奴都不准它人随意打杀,更别说有利用价值的冷天奴了。
宇文芳瞟了眼黑脸气闷的冒乌顿,毫无掩饰的露了浅笑,柳眉扬,眼角一抹得意色,佗钵饶有兴趣的看在眼,心内暗笑:这是生怕别人和她抢赤烈呢,瞧这得意的小模样,怎就这么招人喜欢呢?
佗钵禁不住去握宇文芳掩在袖下的小手儿,宇文芳含娇带羞的嗔他一眼,却是不肯就范,她哪里敢让对方握上手,被刺破的手心血染湿漉,到时如何解释?
宇文芳微侧身,转了目光对冷潇雨道:
“冷天奴既已是本公主的马前奴,生死便皆由本公主作主,既然他受了鞭刑,那便准他养伤,伤好后好好当他的马前奴。”
“冷潇雨替犬子谢过大可汗,谢过千金公主。”冷潇雨慑人心魄的桃花眸微闪,不为人察的深深看了眼宇文芳,虽是道谢,言谈举止却是不卑不亢,看上去神色也足够真诚。
宇文芳一派磊落行事,看在眼中的雨晴心有喟叹:
公主明晃晃的救人、施恩,却让大可汗挑不出错来。
许是大可汗气恼过后也清醒了过来,想甩脱这棘手的麻烦。
毕竟还有个应珠,若知冷公子被罚为马前奴,必不肯善罢甘休,还不知会怎么闹腾公主呢。
没能握住宇文芳玉手的佗钵也不生气,大手一伸,直接揽上宇文芳的腰肢,脑袋微低,唇间吐出的烘烘热气“炙烤”着她的脸颊,笑道:“你方才望着南边方向出神,在想什么?”
宇文芳被揽住的身子微僵,旋即若无其事道:“夯墙筑屋。”
“什么?”佗钵没听明白。
“大可汗,千金方才在想夯墙筑屋之事,那些鹰族奴隶可以……”
“少主,天奴!天奴——”许争惊慌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旋即是史拔图汗将军骇然的大喊:“冷潇雨,你疯了!你竟将天奴给活活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