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送冷潇雨的许争缓缓直了身,抬头明晃晃看了眼那隐在毡房顶黑暗中的人,转身掀帘又进了毡房。
颇感无趣的霍不与没有被发现的尴尬,只咧了咧嘴,懒懒的抻了抻腰,一个鹞子翻身,人也进了毡房。
没搭理许争,他走上前为冷天奴把脉,转瞬间已是一副医者的严肃凝神状,末了,收了手,又是一副不羁笑容,“啧啧”出声:
“看来这儿子不是捡来的,他还真舍得耗费内力为天奴疗伤。”
眸光微闪,又似有所思:“你家主子果然是深藏不露,只一身的深厚内力,放眼中原,恐怕没几个能与他抗衡的。”
“霍公子知道就好,”许争微微一笑,“日后还请霍公子慎言,我家主子脾气可不太好。”
“嗤,你威胁我?”霍不与瞅了眼许争,神色不屑,“这是看天奴救过来了用不着本公子了?”
“许争,本公子一身医术,擅救人可更擅杀人,我还真不怕你那个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的主子。”随手抛去两小白瓷瓶,大咧咧吩咐着,“去,将两种药丸一并用温水化了,给天奴喂下去。”
给冷天奴服下汤药,见霍不与溜溜达要走,许争忙道:“霍公子,我家少主什么时候能醒来?”
霍不与看看因灌下药汁,似乎觉察出苦味昏睡中又皱了眉头的冷天奴:“别人嘛,受这么重的伤怎么说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才能苏醒,天奴嘛,今夜就会清醒。”
“许争,我看旁边多了一顶毡帐,是给我准备的?”
许争忙称是,特意准备霍不与住的地方,里面物什一应俱全,好方便他休息和为天奴治伤,以霍不与挑剔的脾性,绝不会委曲自个儿与天奴共处一室睡在地下的毡毯上。
霍不与满意的点点头,忽想到一事:“那个赵嬷嬷,还和那队胡商在一处巴巴的护着天奴的东西呢,那批货我可已替天奴安全送到,后面的,由你接手,别再麻烦我!”
……
“天奴哥哥,你怎么又挨打了?”一身红装的乐凝儿俏挺的小鼻尖儿渗着晶莹细汗,鼓着腮帮子在他被厚板子抽得红肿的双手掌心处用力吹气,似乎要将他的疼痛吹走。
“我没弹好爹教的曲子,爹一生气就责罚了我。” 十二岁的小少年语气有些沮丧。
爹每次随“尔伏可汗”来去都是匆匆,可每每都利用短暂的停留时间教授他许多许多,更当着各个被掳来的名家大儒和夫子们的面考校他平日里所学,若稍有错漏,便是一顿板子。
打学生岂非是打先生的脸,气得各位大儒和夫子们越发上心的教授自个的学生。
八岁的乐凝儿托着他红肿的赛蹄髈的两手,小大人似的深深叹了口气,又埋头吹气,温温热热的气息似乎真带走了少年掌间的些许疼痛。
“天奴哥哥,还疼吗?”
“不,不疼了。”
乐凝儿立时吁了口气,似如释重负,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清透又带着狡黠光闪的眼睛忽眨了眨。
少年起了警觉,立时严肃道:“不准再在我爹的毡房门口埋捕兽夹!”
“天奴哥哥……”
“也不准向我爹的坐骑射铁蒺藜!”
“呃……”
“更不准冒充应珠的小女奴以应珠的名义将泡了巴豆水的果子送我爹吃!”
“天奴哥哥,你都知道了呀?”乐凝儿眨巴眨巴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能不知道么,乐凝儿偷拿他出入王庭的骨牌,只悄悄跑来王庭一次,就干了一连串儿的坏事。
而做这一切只为了给他出气,向打儿子的父亲表达她的仗义和不满。
若非父亲不屑和个小女孩儿计较,乐凝儿哪还有命在。
“你为什么冒充应珠的女奴?你都没见过她。”
乐凝儿小嘴儿一嘟,气哼哼道:“我爹帮勒蓝大叔他们往王庭里送肉食的时候看见你在教个女娃子练箭,勒蓝大叔说她是应珠公主,脾气可暴了,勒蓝大叔脸上的伤就是她抽的,明明她骑术不好摔下来,却怨勒蓝大叔的牛车惊了她的马,起身就抽了勒蓝大叔一鞭子呢。”
“所以你以她的名义做坏事,是为勒蓝大叔出气?”
“……”她又眨了眨了眼睛,一脸无辜。
“你想我爹吃了巴豆水泡的果子,一生气,去质问应珠,然后以应珠的暴脾气会抽我爹鞭子吧?”
乐凝儿摇摇头,认真道:“她是突厥公主,你爹不敢打她的,也不会去质问她。”
“所以你想我爹吃了亏,只能自认倒霉喽?”
“嗯嗯!”半大的女童立时点头,清澈星闪的瞳子里又流露出狡黠的笑,“天奴哥哥,我替你讨了公道,你爹又不敢追究,我聪明吧?”
“咳,自作聪明。”少年无奈摇头。
一少年,一半大女童,肩并肩的坐在莹莹草地上,她望着高空悠闲飘荡的白云出神,他则取出碧绿通透的玉箫吹了起来,红肿像蹄髈的两手倒也还算灵活,她回过目光,侧耳倾听,笑得咧了嘴。
他正认真的吹着玉箫,有人缓缓走向他,抬头看,一袭金绣凤氅的宇文芳在他前方站定,杏眸波光流转,漫不经心的看着他,红唇轻动:“原来他就是邪灵啊,一个脑袋,两只手两条腿的,与常人无异啊……”
她神色一如初见的平静淡漠,可一双若明月皎皎的杏眸深处,分明是无尽的惶恐害怕,更多的,是痛和愤怒,是无能为力的痛,是欲席卷一切燃烧一切的愤怒……
“芳儿,你是在为我害怕,为我心疼,为我愤怒吗?”
他咧嘴而笑,起身奔向她,她却定定看着他,眼神复杂,一抹水光忽闪,她忽匆匆扭过头,转身而去。
“芳儿,芳儿!”
他大声喊着,急切的伸手,钻心的疼痛袭来,额头痛汗湿的他蓦地睁开了双眼。
凤眸满含疲惫,片刻的茫然失神后,目光凝聚处,冷天奴终看清了许争紧张的面容,他持布巾的手正在给他擦拭汗涔涔的额头,而他抓向梦中人的手,无力的搭在枕边,指间轻动,却似扯得整个身子都痛。
“争叔叔?”他声音虚弱,嘴一动,咬烂的唇痛得他直抽气。
疼痛让他清醒,他失神一笑,笑得苦涩:梦,原来是个梦啊。
“少主做是不是做梦了?”许争悄然松了口气,细细擦拭着他额头鬓角的冷汗,轻声道,“霍不与以游脉神针护住了你心脉,主子更不惜损耗内力为你疗伤,你能醒来就好。”
“爹,霍大哥……”他下意识起身抬头看,刚支身,周身似骨断,痛得他瞬时又趴了下去。
许争忙不迭按住他:“霍不与说你险些走火入魔,经脉倒逆,七经八脉俱损,虽主子以内力为你疗伤,可也要好生将养月余,还有这一身的皮肉伤,每日换三次药,五日内只能趴卧。”
没看见父亲冷潇雨,冷天奴心有惴惴:“争叔叔,我爹,是不是很生气?”
没得到回应,却感觉床前人气息凝重,甚至透着股冷意,察觉有异的冷天奴心一沉:
“争叔叔?”
“天奴,你什么时候见的贺知远?”
“……”冷天奴目光一跳。
许争紧盯着他,沉声道:“我看见了你藏在金丝楠木枕里的那枚‘卧虎飞龙’玉缺!”
冷天奴指间下意识动了动。
“东西还在,一样不少。”盯视着他举动的许争立时道,“我不会认错,那确是武帝亲赐贺知远的‘卧虎飞龙’玉缺。”
冷天奴艰难的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声音透着孱弱:
“争叔叔,你告诉我爹了?”
许争不答反问:“少主,你见过贺知远,看来还得了他赏识,否则他断不会送你这块儿‘卧虎飞龙’玉缺,可此事少主为何不告诉主人?”
“……”冷天奴默。
“他和少主说了什么?”许争追问,忽觉出自己语气太过沉重,甚至透了紧张,他忙松了脸部神经,起身微躬了躬身,轻声道,“是属下逾越了,属下不敢质问少主,不过属下还是想提醒少主,既然少主不想说,那以后也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