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帐窗的案上,阳光流泻而入,映照着青花盆里开的正好的惜雾,花开朵朵,交织成片,一片炫丽又如烟如雾。
宇文姿软硬兼施得来的花,却开在了宇文芳的案头。
抬手轻抚过朵朵惜雾,宇文芳眼波流动,目光晦暗不明。
冷天奴差个驯奴管事送花给宇文姿,伺候宇文姿的宫女早已悄然来禀。
宫女虽不知那日一大早宇文姿气冲冲而去不知何故,可后来驯奴管事就来送花了,说是冷天奴让送来的。
伺候宇文姿的宫女看得清楚,郡主看那盆惜雾花时,眼睛锃亮,眉眼间的笑怎么都压不住。
岂料没几日冷天奴就被押上了血祭祭坛,脸色难看的郡主呆呆盯着那盆惜雾半响,最后突然发话让她将花给扔了。
宫女虽觉可惜,可也不觉意外,冷天奴被大喀木指斥为邪灵正要被削肉剔骨血祭呢,指不定郡主是心生了怕,怕被邪灵送的花沾染了邪气。
被扔在矮灌木丛边上的惜雾却被小鹰儿发现了,她用上吃奶的劲,乐颠儿颠儿的抱着花盆走了,更献宝一样献给了云儿,原因无它,云儿喜欢花,甚至还会将漂亮的小野花簪在发间。
云儿是识货之人,认出这青花盆是汉代官窑所出价值不菲,而且那日伺候宇文姿的宫女来密报时她就在旁边听着,再一听小鹰儿是在离宇文姿毡房不远处捡到了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公主对冷天奴的情,同雨晴一样,云儿也已是心知肚明,自也知公主对冷天奴送花给宇文姿之举心有疑惑……然后,那盆花就到了宇文芳的案头。
受伤包着白布的手轻轻落在青花盆沿子上,长长芊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宇文芳神色晦暗不明,回想着那日安抚应珠时她突然说出的一番话。
应珠认定斯古罗仳大头领之死与宇文姿有关!
应珠神色郑重讲的极是清楚,迎亲大典那日,擅闯狼道死里逃生的她虽被天奴哥带回来后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可迷迷糊糊中感到脚狠狠一痛,而后听到天奴哥和个陌生女子说话,然后静了一段时间,她正迷糊的又要睡去,隐约的说话声又起,她听见天奴哥称女子为郡主,还让她进去换衣裙……
她听见身边悉悉索索翻捡的声音,心有不满的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眼看见宇文姿披着天奴哥的风氅,而风氅里的身子,竟然是光着的……
满心惊愕的应珠愤愤然看着宇文姿一脸嫌弃的挑捡着她的衣衫,刚要起身出声,目光一转,忽瞅见地下团着的一堆染血的破碎衣裙,上面,还有一枚血染的金簪……
待宇文姿穿上她最喜欢的那身水兰色猎装站在铜镜前东扭西扭“显摆”身材时,忍无可忍的应珠腾地坐起身……
还没等开口大骂宇文姿敢抢她的猎装时,忽听见外面天奴哥和女奴们的说话声,她赤着脚一瘸一拐往外走欲找天奴哥时,余光瞥见宇文姿将包着破碎衣裳和染血金簪的风氅又使劲团巴了团巴藏在了身后……
宇文姿还以为她没看见呢,其实她都瞧在了眼里。
天奴哥去的匆匆,她连问都来不及,本想朝故作镇定向她表明身份的宇文姿发怒,可突然想到汉人女子有被男人看光了身子就得嫁的规矩,她知天奴哥是个老实的死心眼子,天奴哥那么好的男人,怎么可以被逼娶别的女人呢,要是其它女人,她会毫不犹豫抽花了她的脸,可这女人是千金公主的妹子,若是揭穿了,她赖定了天奴哥怎么办?
于是,应珠硬生生忍住了愤怒和质问。
可没等应珠找到冷天奴问清个所以然,骨修登却当众说斯古罗仳失踪了,还在她的毡房不远处发现了血迹和海棠压鬓花……
应珠不是个傻的,立时想到好色成性如斯古罗仳,还有光着身子披着天奴哥大氅的宇文姿,以及那枚染血金簪之间的联系……
应珠认定宇文姿杀了斯古罗仳,而天奴哥撞见帮她善了后,所以斯古罗仳和他的亲卫才都失踪了,不是失踪,一定是被天奴哥给杀了……
为了不让天奴哥被宇文姿连累,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帮着宇文姿打掩护,说当日没听到帐外有什么异常动静,更没发现异常情况,甚至还破口大骂骨修登故意找茬……
当应珠说出这一番话,宇文芳虽面上不显,心下却已是骇然。
宇文芳这才知明白为何应珠公主在骨修登当众质问时,若有若无的几次朝她投来厌恶和愤愤然的目光,当时还纳闷自个什么时候得罪了应珠,却不知应珠已将宇文姿的帐算到了她头上。
应珠嘴里振振有词:“千金公主,我知道,你救我和天奴哥不过是为了你妹子,只要你帮我和天奴哥,我不会告诉父罕是你妹子杀的斯古罗仳。”
“你应该知道,要是被更多的人知道斯古罗仳的死和你妹子有关,相信有很多人会很高兴,很高兴有了借口将你赶走。”
“阿史那应珠,你想威胁我?”宇文芳冷笑,一字一句,“你若想冷天奴死无葬身之地,只管去四处宣扬,看看到时是他先死,还是本公主会沾上半丝麻烦?”
见宇文芳抛下一句后就要拂袖而去,傻眼了的应珠急了,跑上前直接伸双手拦了她的路:
“宇……千金公主,你什么意思?”
心高气傲如她不想欠宇文芳的情,她说出此事不过就是想收服宇文芳,让她知道有把柄落在了她手上。
她希望宇文芳能乖乖的在父罕面前为她和天奴哥美言,做她的眼线,且心甘情愿的帮她和天奴哥,或许以后和天奴哥私奔也能用得上她呢,可宇文芳的反应怎就这么出乎她意料呢?
宇文芳声音凉凉:
“你可知你刚才的话意味着什么?你怀疑宇文姿杀了斯古罗仳……”
应珠不耐打断:“不是怀疑,根本就是你亲妹子宇文姿干的!”
“阿史那应珠,你空口无凭!”宇文芳语出断然。
“我……”
宇文芳上前一步,目光咄咄:“斯古罗仳和他的亲兵被人割了脑袋片了血肉已是死无对证,北周送亲而来的郡主,初入突厥她何来的深仇大恨竟要去杀害一方大头领?”
“我刚明明说了她光着……”
“就算你猜的属实,可宇文姿一纤纤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同时杀死斯古罗仳和他的亲兵?”
“一定是天奴哥帮了她……”
“不错!是冷天奴!”盯着自作聪明的应珠,宇文芳心有郁烦,无论如何得让这丫头知道厉害关系,否则它日一旦露了只言片语,定会为冷天奴招来杀身之祸。
“阿史那应珠,没人会相信冷天奴仅仅是帮个并不熟识的北周郡主善后,只会认定他才是主谋!冷天奴身手如鬼魅,杀斯古罗仳和他的亲兵易如反掌,他不仅杀死斯古罗仳大头领,因担心事败,更杀了骨修登和一干兵卒,那个诡异的血祭祭坛也是他一手搞的鬼!”
“而人证,就是你,你指认宇文姿,就等于指认了冷天奴!”
“不,我,我没有!不是天奴哥!不,不是,你血口喷人!”应珠舌头打结,小脸儿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
“血口喷人?”宇文芳笑得讥诮。
“阿史那应珠,诡异血祭祭坛上的祭品可是斯古罗仳和骨修登等精兵悍卒的项上人头和血肉,我倒要请问应珠公主,这突厥上下是相信一介弱女子是凶手?还是更相信在狼群过道中大开杀戮,被大喀木指认为嗜血邪灵的冷天奴是真凶?”
“你,你不要脸!”应珠气得浑身颤,更是心有恐惧,指着宇文芳,“宇文芳,是天奴哥救了你亲妹子,你却恩将仇报想让他来顶罪,你,你……你卑鄙,我杀了你!”
眼见应珠又情绪激动,冲去捡地上的那把弯刀,雨晴快她一步,一脚踩住,任应珠双手卯足了劲也拔不出。
耳边传来宇文芳轻声喟叹:
“应珠,你当真是糊涂了,我若有害人心,又岂会当众出言相救?”
“我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想提醒你,一旦你将对宇文姿的怀疑抖出,冷天奴绝对无法置身事外,你的天奴哥刚逃过血祭却还是挨了二百‘破军鞭’,想他死的人绝非只一个认定他是嗜血邪灵的大喀木,一众小可汗和贵族头领们必会认定他才是血祭祭坛的真凶,到时哪怕你真割了脖颈子,大可汗也一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
任性枉为如应珠,会顾忌冷天奴的生死将秘密烂到肚子里。
可始作俑者宇文姿呢?
在旁听得清楚的雨晴私下里隐忍不住劝宇文芳:
“公主,您总是顾念着姐妹之情心有不忍,可这份真心却白白的被她给糟蹋了!”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若是事发,那些主战派想杀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冷天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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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姿,你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事?
芊芊长指有一搭无一搭敲打着青花盆的宇文芳冥想出神时,身后忽传来佗钵的声音:
“千金公主,你在想什么?”
宇文芳眸光微滞,待回转身,脸上已带了恰到好处的浅笑。
盯着眼前艳明如玉的盈盈笑颜,佗钵眸光一深,下意识抓住宇文芳的两只小手儿,却听她“嘶”的一声,眼见她拧了乌浓柳眉小脸儿现了痛楚,这才想到她还有伤呢,忙松了手,心头的旖旎也淡了几分。
毡房内外的宫女们心有忐忑,见佗钵进来,本想出声,却被他大手一挥两眼珠子一瞪,吓得生生止了声。
雨晴去看冬儿,云儿则带着小飞出去“溜达”,两心腹侍女不在身边伺候,宫女们慑于佗钵的威严竟然没及时禀告,宇文芳虽心有不悦面上却不显,吩咐了宫女们上茶。
看着佗钵抄起精致的青花白瓷杯,一张嘴,将一杯稍有些烫的香茗灌进了肚,皱了皱眉,抹了抹浓虬上的水渍又砸吧了两下嘴,宇文芳淡淡一笑,道:
“大可汗,建造官室所需甚多,有些东西还需去边城采买,我正在想,要是能有一支我们自个儿的商队就好了……”
我们?
佗钵目光一闪。
“我们可以将牧民们所猎的上好皮子和羊脂膏等物什都收上来,卖去边城,再采买回我们草原上所需要的好物什。不如就趁着建造宫室需要采买的机会,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组建我们自己的商队,无论是往来突厥和北周,亦或是西域等各国,有我们自己的商队,总是好的……”
看着眼前水润红唇一张一合,如泉水淙淙流淌的声音响在耳边,佗钵目光深深,心有高兴。
显然,宇文芳一声声我们取悦了他。
除了建造宫室,她还想组建商队,她还真是,和他一样喜欢金银财宝啊。
虽然他喜欢用抢的,她贵为皇家公主想的却是生意买卖,她还真是,与众不同。
或许看到几支入了王庭的商队各个赚了个盆满心有羡慕,也想掺一脚进来?
佗钵哪里知道,宇文芳考虑的是若是突厥王庭与各边城直接有生意往来,有了利益关系,不需打仗就能得到财富,是不是会多少遏制好战派的蛊惑和开战的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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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毡房中,长孙晟也正心有沉吟:
当年上巴山一战冷天奴才多大?
七年前,他才十三吧,仅率区区百名先锋轻骑,涉险穿越无人能驻足的“鹰嘴”去突袭拥上万精兵之众的达可封地,直取中帐,斩杀达可曼得大头领……
长孙晟心有感慨,轻叹出声:
“天奴,这次漠北草原一行能结识天奴兄弟实是一件幸事,只是不知它日你我会是友是敌?”
话声未落,外面嘈杂喧哗声四起,有人大喊:
“快,快追,别让刺客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