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天奴神色动,停了脚步,回身,正撞上宇文姿委曲的小眼神儿。
眼见冷天奴星湛的瞳子看过来,目光里一派审视,宇文姿下意识低头看看自个的穿戴:
一袭素锦宫装和同色料披风,料子华贵却不显华丽张扬,满头青丝绾成垂鬟分髾髻,不过是插一根莹润白玉簪,外加两枚精致小巧的金叶压鬓花,腕上也不过戴着两只羊脂白玉镯。
整个人站在那儿,虽素淡,却是俏生生的越显妩媚娇俏。
堂堂北周皇封的郡主,这穿戴打扮已经是再简单素淡不过了。
冷天奴审视宇文姿,不过是判断她所说真假,宇文姿却以为他如其它男人一般,第一反应便是认定是她的错,是她以招风引蝶之姿引来了祸事……
论起来,暌息好歹算是位皇子,若是在京师长安,能吸引皇子和贵族世家子弟的目光,宇文姿自会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可这是在突厥,被个不要脸的突厥王子入了眼纠缠上,宇文姿只愤愤然的想哭……
眼见宇文姿在他审视的目光下眼眶泛了红,脸上的委曲和郁闷全然不似作假,冷天奴不由微蹙眉:芳儿分明是想保住她,不成想,她还是入了暌息的眼了。
之前金人泣血泪天降警示暗指和亲公主宇文芳大不祥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暌息王子趁机向佗钵进言,请北周皇帝再另赐一位和亲的公主,或者干脆请宣帝封宇文姿为和亲公主,直接取代了她姐姐宇文芳……
暌息打算的很好,可佗钵和汝南公宇文神庆都立时给否了,于佗钵,宇文姿不过是个庶女,份量不够,于汝南公,这主意太阴损,直接断了宇文芳的生路……
这件事并未遮着掩着,自然是传开来,冷天奴初听时并不以为意,现在想来,当时暌息就对宇文姿动心思了,不过这位三王子,竟然不介意喜欢的女人先做他父亲的女人,想来,对宇文姿,只入了眼,并未入了心,不过是占有欲罢了。
其实宇文姿听了此事也是唬得不轻,不过佗钵和汝南公的态度又让她定了心,原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不成想,暌息竟然几次避开伺候她的两宫女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眼前……
被暌息如狼的眸子往肉里盯令她心悸,可好在这人似乎只是默默觑视着她,可前儿,这家伙竟然使人支开两宫女,在她洗浴时闯进毡房,惊得她滑下浴桶险些没被一口水给呛死,一脸酒红色满身酒气的暌息,眸光深深,两灼热的瞳子似乎要肆无忌惮的吞噬了她……
若非她强迫自个镇定下来,在他踉跄着上前,俯身要将她从浴桶里捞出来时突然发难,猛探手抽出他腰间弯刀横上他脖颈子,只怕她真就身子不保了,可就算如此,她也被他明晃晃的看了个精光……
若非听到外面有动静儿,那次血往脑门冲,本性跋扈的宇文姿真就抹了暌息的脖颈子了,显然,暌息也知宇文姿真对他起了杀心,可他非但不恼,反而似猛兽在猎食过程中的亢奋和激动,兴致勃勃的盯着这个死死握刀抵住他脖颈子,粉面桃腮目露难堪和杀意,几乎和他紧贴着不着寸缕的女人……
暌息抹着脖颈子上的血印子,离去时呵呵冷笑:“宇文姿,你是我的,既入了突厥王庭,就由不得你想走就走!聪明的,乖乖做我暌息的女人,别妄想着逃开,若是千金公主知道你背着她干的事,你以为,她还会保你这个妹妹吗?”
……
眼前浮现出暌息英气威武却又难掩阴戾气的一张脸,还有他抛下的字字诛心的话,宇文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紧了紧自个的披风。
见冷天奴迟迟没出声,宇文姿银牙咬闷声道,“自来了突厥王庭,我跟本就极少露面,甚至都没同这个暌息王子有过交集说上半句话,可他突然就找上我,威胁我,说定要留我在他身边做他的女人。”
“冷天奴,你是不是也认定是我的错?”
心有烦乱的宇文姿注意到冷天奴虽深深看着她,不知所想,可那星光湛的凤眸里分明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嫌弃和厌恶,心,莫名一松,悄然舒了口气。
“据我所知,暌息向来视女人如玩物,”冷天奴语气透着一丝不解,“绝非贪色误事之辈,作为深受大可汗看重的儿子,又是个心思深沉野心勃勃的,他取妻自是要娶母族实力强大的女人,至少,要成为他日后的助力……”
“他想得美!”宇文姿咬牙,“这是打上我赵王府的主意了,皇族宗亲里虽还有十几个王爷,可亲王爵位的只寥寥几人,我父王便领亲王爵,还是颇受帝宠信任的亲王,暌息想必还想请陛下封我为公主给他增添荣耀,他区区个蛮夷王子,凭什么敢肖想我这正八经儿的皇族宗氏女?”
“若他还真敢如此肖想了呢?”被打断了话的冷天奴淡淡道,“不但肖想,还梦想成真了,你当如何?”
宇文姿眼睛霍地一跳:成了暌息的女人,那她不就成宇文芳名义上的儿媳了?
妹妹变成儿媳,想想就心有恶寒!
做妹妹时就已经矮了她一头,这再矮了辈分,她还不如想办法弄死暌息,免得她受此屈辱!
“莫说我父王不会同意,陛下也不会应允,哪有两姐妹同嫁父子的道理?”
想起庸碌无能的宣帝暴虐荒唐的行径,冷天奴唇边浮起一抹讥诮:
“郡主怕是忘了冷某曾经说过的话,你身在突厥,若王庭里有人起了意,留你实属易事,宣帝也断不会为一介女子打破现有局面,甚至如你姐姐千金公主一般,到时一道恩旨下便留你在突厥……”
如上次一样,宇文姿又打断了他的话,只是这次,妩媚五官现了扭曲的她,先前眼底里隐忍的不安和恐惧竟然一扫而空,细长的丹凤眼阴云密布,眉眼间流露出一抹冷酷:
“若真有那么一日定要逼我留在突厥,我便宁死也要下嫁佗钵大可汗!”
“……”冷天奴微怔,定定看着神色扭曲的宇文姿。
宇文姿语气干脆咄咄:“我宇文姿可不会像宇文芳一般由着他们作贱,既然敢逼我弃我辱我,我便助夫君挥军南下,马踏中原,夺了他江山,毁了他社稷,江山易主,我宇文姿还是中原最尊贵的女人!”到时,她早想办法弄死宇文芳和左夫人了,敢跟她争,都去死!
一向清冷从容如冷天奴,也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这番话从一位皇族宗室女嘴中吐出,着实令人骇然。
这是要挟恨报复倒戈相向?
莫说是嫁给大可汗,便是被逼下嫁她口中区区塞外蛮夷的小王子,只怕她也会助这小王子夺了大可汗之位,而后挥军中原吧!
“挥军中原,铁骑南下,你可有想过你父王,你母亲辰夫人,整个赵王府的下场?”冷天奴声音沉沉。
宇文姿冷笑,笑得不屑:“待我突厥大军压境,你以为宣帝他敢动我父王母妃?”虽她母亲只是区区辰夫人的封号,可在她心目中,于赵王府深庭一手遮天的母亲与赵王妃何异?
“只怕会巴巴得来求和吧?”宇文姿也并非不闻世事的小女儿家,毕竟是王府贵女,圈子在这儿,对宣帝的种种,也有所耳闻。
“他真若有那点子胆量,早就如同先帝般迎娶突厥女人为后为质了,而不是巴巴得送了个和亲公主过来与人为质为休战的供品了。”
冷天奴瞧不上宣帝,可此时,却忽觉他眼光不错,至少,他没有封宇文姿为和亲公主,赐婚突厥大可汗。
否则,那不是结亲,是真真切切的结仇啊!
见冷天奴只深深看着她,沉凝不语,宇文姿忽莞尔一笑,这精致绝色的眉眼,无辜的眼神儿,妩媚春水柔柔的笑容,哪里还有方才的冷酷和狠毒色。
“冷天奴,本郡主不怕你与人言,”宇文姿眼角挑,扫了眼茫茫草原和起伏的山峦,笑得不以为意,“空口无凭,谁信呢?”
就算宇文芳知道了也无妨,至少,让她明白,她宇文姿对突厥的一切不感兴趣,若逼急了她,她就作,她就反,宇文芳出塞和亲背负着安邦重责,她这等自视为正统的高贵嫡女,怎敢做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事,恐怕只想一想,就心惊胆颤吧。
还有眼前这位,赵嬷嬷私下里可是和她说了,听冷天奴和霍不与闲聊时谈及实是想回中原的,甚至对前几日肖念追到他毡房里,劝说他投身军中也不置可否状……
沉默片刻,冷天奴淡淡道:“郡主还是请直言吧,想要冷某做什么?”
“你该明白的。”宇文姿紧紧的盯视着他,眼底里一抹希翼。
被她灼灼的目光追着的冷天奴似无所觉,转眸望了眼出现在视线遥遥处一群打架嬉闹的野马,当中一团火红烈焰奔腾跳跃,最是飞扬,一个小黑点则立在不远处,跟木头桩子般杵着。
“郡主,那盆惜雾花冷某已如约送了你,送你回京之事已无商量余地……”
“冷天奴,你的心真狠!”宇文姿身子微颤,眼睛忽泛了抹水光,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他明白她处境危险,她必须离开突厥,可他,竟然无动于衷,她只觉自个儿的心,莫名难受。
出了事,她竟然先就想到了他,想向他求助,甚至不顾羞耻说出暌息垂涎她之事,可他的瞳子里,竟然不起丝毫波澜,他明明知道她所想所求,却对她的求助,视若无睹。
听赵嬷嬷说,那夜小飞和雨晴来找他,不知雨晴和他说了什么,他竟然不管不顾径直而去,一身的杀气凛冽,连赵嬷嬷都觉察出不对来。
后来听说小飞袭击了左夫人,所幸被冷天奴拦了下来,可她却心觉有异,隐隐觉得左夫人突然跑去宇文芳处搅了佗钵的好事,似乎就是冷天奴和小飞联手做得局呢……
“郡主,此事你完全可以请你公主姐姐为你作主。”冷天奴似未注意到惹人堪怜,伤心忍泪需人呵护的宇文姿,只面无表情平静道,“莫说千金公主,便是汝南公宇文神庆也容不得暌息撒野,除非……”
冷天奴声音一顿,又现了审视的目光:“郡主有把柄落在了暌息手中,否则,他如何就能威胁了北周堂堂的皇封郡主?”
当宇文姿说暌息突然就找上她,威胁她……
冷天奴心内动,觉出有异,就他所知,宇文姿可不是一个甘受它人威胁的主儿,只看她毫无犹豫的簪杀斯古罗仳大头领便知,暌息威胁她之事非同小可,至少,她该去求助汝南公宇文神庆。
但她没有,显然,她不想将事情闹大了。
宇文姿神色一僵,掩在广袖中的手不禁紧了紧,目露迟疑:“我公主姐姐她……”
“郡主不必再言担心你公主姐姐烦心事已多,不忍再去扰她,郡主实是担心姐妹间疏离不亲和,怕千金公主落井下石对你不利吧。”
其实当宇文芳和亲塞外时,冷潇雨就已查过宇文芳其人,而许争自是知情。
直到冷天奴将宇文芳放到了心尖儿上,这才主动问起许争,想知道宇文芳更多,许争这才捡着能说的告诉了他,其中,就有姐妹关系冷淡疏离,宇文姿一直对赵王妃所生的嫡姐心有怨怼……
偷了嫡姐的“恒乐赋”充作自个的佳作……
辰夫人施计令宇文姿逃了天元大皇后初选和亲公主的人选……
辰夫人勾结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将宇文芳送到阿史那娅尔皇太后面前……
宇文芳被迫出塞前求天元大皇后恩准四妹宇文姿送姐出嫁……
……
“你……”你都知道了?
宇文姿张了张嘴,目光一闪,刚想解释什么,冷天奴剑眉拢,微摇头,对这个以己度人,目光闪烁,到现在还想着狡辩的郡主冷冷道:
“郡主,你太过小瞧千金公主,也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千金公主心性善良恩怨非明,行事磊落大度包容,绝非郡主眼中的睚眦必报之人,否则,你岂还有性命逍遥到现在?”
“郡主若无把柄落在暌息手中,只管将此事禀明千金公主,她必会为你张目,至少,她会顾全大局,绝不会辱没了赵王府的门楣。”
妹妹嫁给暌息,姐妹二人侍候父子二人,莫说宇文姿难堪,宇文芳也不会容忍此等辱及门楣的事发生。
宇文姿红唇紧抿,脸色变了几变,她认定了是冷天奴当马前奴时不知听了什么,想来,定是与她不利的话,眼见他跟本不想帮她,甚至一副袖手旁观的姿态,她失望又愤怒,额间青筋跳,禁不住尖叫出声:
“我是小人?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冷天奴,她心性善良恩怨非明,难道我就是心性恶毒好坏不非?她行事磊落大度包容,难道我就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在你眼中我竟是如此不堪的女子?”
“冷天奴,你怎么敢?”敢这样对我!
“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冷天奴,你混蛋!”最后尾音已带了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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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不与脾性阴晴不定古怪难测,不允外人上峰,保护冷天奴的殁和凌二也不例外,殁和凌二虽身手不凡,可对上霍不与,还是难隐行踪。
此时的凌二正窝身在一株高大的油松树上,无所事事,抬头看天看地看风景,偶尔看一眼站在苍茫草原上,像个木头桩子般杵在那儿看着赤烈快活撒欢儿雀跃的殁。
中气不足的低啸声隐隐传了来,殁和凌二几乎同一瞬间凌空而起。
他们听出这是少主的啸声,少主内伤未愈不敢运内功,这全无内力的啸声几近吹散在风中。
耳朵轻动的赤烈也兴奋嘶鸣,一个漂亮的转身,若烈火掠地,撇下伙伴们撒蹄狂奔而去。
冷天奴摸着赤烈的脑袋,任它抬头亲呢的蹭舔他的掌心,目光却遥看着远去的一骑,淡淡道:“凌二,暗中跟上宇文姿,看她回了王庭再回来。”既然宇文芳顾念姐妹情肯留宇文姿性命,那他便不能让她孤身上路,若宇文姿在路上有个好歹,亦会伤了宇文芳的颜面。
“遵少主令。”凌二立时凌空而去,几个起落,已不见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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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马飞奔的宇文姿明明贝齿咬,脸颊抽搐,眼底里弥漫着浓浓阴郁戾气,可偏偏有水光在眼眶里盘桓:“冷天奴,你该死!枉我这么信任你!”
正喃喃自语时,忽觉身子猛得一颤,身后已多了一人。
背负了两人重量的坐骑明显慢了下来,花容失色的她立时从恍惚中回神,“啊——”本能尖叫,身后低沉沙哑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郡主,是我!”
宇文姿瞬间石化,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却是难以置信。
猛回头,愣愣看着身后之人轻轻撩起头上的毡帽,一张风尘仆仆,清瘦却不失英俊的面容呈现在面前。
“麂哥哥!”宇文姿怔怔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