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不与眨巴了下眼睛,脸上显了抹不自然,心内暗戳戳道:我收回那句话还来得及吗?
他不过是闲来无事对着凌二调侃了几句,不成想那个哑巴似的暗卫竟然调头就告诉了冷天奴。
要是冷天奴真不管不顾的带着宇文芳跑了,自个儿那疑似还活在人间,巴巴送了血玉香合给了冷天奴的痴情傻妹子可怎么办哟?
心有纠结的霍不与暗暗吞了口唾沫:将自己所说的话收回去很打脸的啊,可,还是得说啊。
看着那乌金风氅猎猎,静立悬崖边一身孤寂的背影,霍不与艰难的开了口:“天奴啊,其实,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浪迹天涯什么的,听上去很潇洒,可实际并不会那么美好。
自个儿可是深有休会啊,这些年来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若不是亲人尽殁已没了归途,他怎会浪迹天涯跑到这塞外蛮荒之地?
不待霍不与说完,冷天奴低醇的声音幽幽响在石亭:“佗钵起了疑,对我起了杀心。”
霍不与眼睛一亮:哟,这是被苦主发现了?
似两眼放光满目兴奋,不觉间扬了唇角,幸灾乐祸的笑爬上了脸,忽感觉这幸灾乐祸听趣事的心态太不地道,似乎有点儿对不起正对他掏心掏肺真情流露的小兄弟,忙绷了绷唇,努力将那抹坏笑压下。
背对着他似无所觉的冷天奴只抬眼凝望着视线尽头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和连绵起伏郁郁苍苍的群山,只觉天地阔,却是打不开他沉郁压抑的心绪,他喃喃着:
“在佗钵面前,我不能也不敢表露我对她的心迹,她本就处境艰难,我怕我的情不自己会害了她,我感觉自个儿就像个见不得光的贼……”
霍不与目露同情,重重一点头,深表赞同:可不就是见不得光的贼么,想偷人家的老婆,人人喊打啊!
冷天奴倏地目光一深,剑眉扬,眉宇间现了凌驾众生的气势:“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要将她护在身边,我要将她如珠如宝的捧在掌心!”
“我知她是和亲公主,要嫁给佗钵为妻,可我更知她并不爱佗钵,而佗钵……”
他冷笑一声,笑得不屑又森然:“有眼无珠,令她明珠暗投!前脚求娶了她,后脚就又打上了南朝陈公主的主意,非但如此,在她面临生死关头时却没本事救她护她周全,在她被构陷被污蔑为邪祟上身时,竟然听之任之令她处境更为艰难!”
“嗯,身为男人,佗钵是挺不是个东西的!”霍不与喝了口烹煮正好的茶汤,煞有其事的又点头。
“佗钵身边太多的女人,就是死上三四个,还有十多个伺候他的女人,而我,只爱芳儿一个,这辈子也只有她一个!”
芳儿?
只她一个?
霍不与笑不出来了。
放下白瓷茶盏,擦了擦胳膊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皱了眉:都叫上芳儿了,自家那个疑似的亲妹子可真有点儿悬了……
不行,他得替自家疑似还活着的妹子争取一下。
“天奴,我是说过喜欢了就带人走,可那也得分情况,比如哥哥我,就可以,可你不行……”
见冷天奴回转身,蹙眉看了过来,霍不与清咳一声,挺了挺胸,若夫子般谆谆教导起来:
“天奴,咱先不说知道你带着宇文芳跑了的北周皇帝如何龙颜大怒灭了赵王府满门,也不说被抢了老婆的佗钵下令满草原追捕你们这对儿苦命鸳鸯,咱就说你爹,你爹这好不容易逃难到漠北草原,这正混得风生水起呐,却因你色迷心窍……”
对上冷天奴凛凛的眼刀子,霍不与声音一滞,讪讪笑道:“那个,我不是指责你,我是说事实,事实是你爹因你夺了佗钵大可汗的女人止定会受牵累,受了牵累他不得再次逃难啊,你说你爹他能不暴跳如雷吗?他能认下宇文芳这个害得他不得不再次逃亡的儿媳吗?他能不想办法逮着你狠抽你吗?”
“嗯,估计被你爹抓回去,不是只抽二百‘破军鞭’那么简单了,说不定他……”
冷天奴神色僵,目光微恍竟着了丝苍凉,喃喃道:“爹定会打断我双腿,废去我一身武功将我扔去……地牢关我一辈子。”他虽没去过桃花城,可如果失了所爱没了自由,再美的桃花城也不过是一座地牢。
呀,这么狠?
霍不与暗暗咋舌,可注意到神色黯然的冷天奴瞳子里的一抹绝望,知他并非开玩笑。
此时的冷天奴想到的是父亲当日的警告,一字一句,若刮骨钢刀。
以爹的手段,他和宇文芳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只怕也会被抓回来。
他吃苦受罪倒罢了,可真有那么一日,宇文芳的下场,他不敢想像!
原想着带她浪迹天涯已经够委曲她了,再让她活在动荡不安和死亡的恐惧中,想想就心酸,更是心痛!
他放在心尖儿上的女子,他怎舍得她受苦?
便是他和她能成功的躲开各路人马的追踪隐世而居,可若是以赵王府被诛灭,以父亲冷潇雨不得不再次逃难为代价,避世的他和她,会心安理得的过自个儿的小日子吗?
冷天奴身子微晃,神色黯淡沉默无言,只一双凤眸明明灭灭,似掠过无数。
“你明白就好!”霍不与起身,走上前,拍了拍冷天奴的肩膀。
本来是想打消这小兄弟带人私奔的念头,可眼见一身傲然风骨的冷天奴,此时双肩塌,竟现了颓废之态,心有不忍,迟疑道:“要不,咱们再从长计议?还是……我出手,给你爹下点儿毒?”
伙同外人给自家老爹下毒?
冷天奴眼角一抽。
“再不成,弄死佗钵?可突厥人有父死子承,兄亡弟继的‘转婚’习俗,到时我再帮你弄死庵逻?暌息?那个病怏怏的四王子,还是五王子六王子,噢,对了,那个七王子窜的个子也不矮了……”
听得扎心的冷天奴苦笑道:“霍大哥,您还是别牵扯进来了。”
霍不与暗暗松了口气,帮冷天奴,对不起疑似还活着的妹子,不帮,还对不起这可怜的痴情小兄弟,有这么一句话,他高兴了,点点头:“对,我还是不要插手了,总不好让你背上个不孝的骂名。”
其它人都好办,就是他爹冷潇雨是个大麻烦,对上深不可测的冷潇雨,霍不与也没把握。
为了转移心情不虞的冷天奴的注意力,也为了心中的疑问,霍不与呵呵一笑,招了招手让冷天奴坐下,亲手给他的茶盏里蓄了茶水,道:
“天奴,你现在接管了善展曾经的‘善堂’,来,跟哥哥说说,你是怎么让善展吐出这块儿肥肉的?”
真真是块儿肥肉啊,那些孤儿和家贫被弃的孩童,长得眉清目秀的被卖到塞外或有钱人家作玩物,长相普通的便成了童役,多年来善家的善堂一直做着这黑心买卖,发着这肮脏的横财。
冷天奴端起白瓷茶盏,漫不经心道:
“听争叔叔说这次着实让善展见了血,吓得他不轻,后来派人接收他的‘善堂’和边城的几处产业时也算顺利,我爹差人搜罗了‘善堂’勾结胡人贩卖孩童去番邦的证据,从一支胡人商队中救下二十几个在官府里过了明路的孤儿,还将善展最器重的两嫡子几年前犯下的几桩命案的人证物证亮了相,这才叫善展不得不忍痛割肉。”
霍不与想了想,恍然:“原来霍辛说的善展回靖州的途中突然遇袭,身边上百名护卫被杀了个精光,这事儿竟然是你爹出的手?”
霍不与释然,啧啧叹道:“难怪善展会弄了帮暗卫,这是下了本钱了,怕又被袭杀啊。”
当北境沿线边城的几个“善堂”轻而易举落到了冷天奴名下,霍不与一度怀疑上了冷潇雨和善展有勾结,如今听冷天奴说了其中的内情,便释然了。
于善展,不过是遥遥边城的“善堂”和几处产业,根本不算什么,弃了也就弃了。
两人正品茗闲聊之际,脸色难看的霍辛一瘸一拐走了来:
“公子,峰下起了火。”
看了眼神色有些古怪的霍辛,霍不与和冷天奴双双起身,出了石亭,站在一块儿突出的峭壁上俯首看去。
冷天奴瞳孔倏地一缩,视线中的一处虽看不见明火,却是黑烟滚滚升腾而起,滚滚黑烟缓缓向四外扩散而去。
只看这冲天的浓烟,便知火势小不了。
“是‘弥途峰’北峰底的方向。”霍不与沉声道,转眸看向霍辛,“峰底不是有巡视的小厮吗,怎竟让火烧了起来?”
霍辛看了眼冷天奴,看得冷天奴莫名其妙。
“回公子,峰底的小厮传信,说是有个自称郡主的带着一帮人在那儿放火。”
“小厮们见她并未上峰,且还口口声声说是来找冷公子的,这才……”
显然,峰下作死的就是郡主宇文姿。
“找死!”霍不与眉眼间戾气陡生,却嘴角微勾吐出两字,脸上露着笑容,只这笑容太过森冷嗜血。
“霍大哥……”心知不妙的冷天奴在霍不与脚下动作之前,忙上前一步挡了他去路。
霍不与挑了眉,声音凉凉:“冷天奴,本公子记得曾有言在先,宇文姿和她的人再敢出现在‘弥途峰’上,本公子定不再手下留情!”
“霍大哥好记性。”冷天奴点头,语出钦佩。
盯着神色一松的冷天奴,霍不与感觉自个好像说错了什么。
果然,冷天奴已道:“霍大哥,小厮们说宇文姿并未上峰,可见她对霍大哥的警告还是入了心的,我这就去会会她,将她打发走就是。”
“冷天奴!”霍不与怒。
“霍大哥不会言而无信吧?霍大哥还请留步,区区小事,我去打发了便是。”
在霍不与邪侫扭曲的笑容中,冷天奴已快步走至霍辛面前,伸了手,道:“有劳霍伯。”
他内伤未愈,不敢运用内力,只得请霍辛相助。
霍辛看向自家主子,见霍不与没出言阻止,便抓住冷天奴的臂膀,纵身而起,凌空而过,运轻功,带着他一路奔向峰底。
霍辛虽跛脚,可轻功施展开来时身段轻巧如燕,竟然丝毫看不出他是身有残疾之人,抓着身边的冷天奴,竟似拎着个纸片人,轻轻松松。
看着两人去的方向,霍不与若有所思,想到上次在峰上冷天奴救下宇文姿性命后向他解释,几番出手相救是因宇文姿身上有几分故友的影子,而这故友,就是乐凝儿……
霍不与看着峰底下那道浓烟,回忆着幼小的妹子那无辜又狡黠的笑脸儿,喃喃道:“罢了,若我妹子长大后真如宇文姿这般飞扬跋扈行事阴狠……嗯,挺好,至少不吃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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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途峰”北侧峰底处,十几个虎贲精卫和侍卫正手持火把忙着放火。
“咳咳……”宇文姿被空气中弥漫的烟熏的咳嗽声起。
“咳咳咳……”
“郡主,您还是离远着些,这火可已经大起来了!”
“今日风小,否则这火会烧得更大更旺。”
“郡主,我们把那边也给点着了!”
一袭素色锦质披风的宇文姿轻声咳着,退开些距离,擦拭着眼角一抹烟熏的水光,扬头,却一脸得意笑眯眯的看着烈焰中腾空而起的滚滚浓烟。
为首的虎贲精卫抬头看看耸立的“弥途峰”,暗暗咧嘴,心有苦笑:真是倒霉啊,这鬼地方他是再也不想来了,可肖都尉怎就应了郡主,将他们打发来,还出言由着这位郡主胡闹呢?
这位,正是上次跟着宇文姿上了弥途峰,坠入机关暗道,险些做了峰中花花草草养料的虎贲精卫一。
虎贲精卫一紧张的看了看四周,不安道:“郡主,我们放火烧山不会出什么事吧?这里毕竟是突厥境内,万一事情闹大了……”
“怎么,这就害怕了?”宇文姿开口打断对方,漂亮的丹凤言睨着虎贲精卫一,不屑道,“真是没用!就算出事也由本郡主担着呢,你们怕什么?本郡主不怕事大,就怕闹出的动静儿小了无功而返,这火呀,烧的再旺些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