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弥阁”阁主夜玉郎一向是言必行,行必践。
不知阁主为何突然发怒的乔一只觉身上汗毛发乍,冷汗嗖嗖,忙不迭跪下身:“属下绝不敢造次!”
虽他是“消弥阁”总阁掌管司信堂的副管事,位高权重杀伐决断,可在年纪较他小的阁主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乔一退下之后,回头瞅了眼紧闭的房门,抬手抹把额头冷汗:阁主的威压,太过霸道凶煞,简直迫得他呼不上气来,每每事牵小公子,阁主脾气就大……
负手而立的夜玉郎兀自凝望着窗外出神,一室静寂,静得令人压抑。
“咳……”一声叹息幽幽,道不尽心内的茫然与无奈,低声喃喃着,“明知他身份无疑,明知他是冷家之子,可种种特征对得上,心就是不甘呐,总还有一丝希冀不是。”
只希望解衣去带时,莫让他再失望,虽然这希望,几近为零。
为何要等到赏卖会,不过是多给自己三日,这怀有希冀的三日,也能高兴些许不是,明知是自欺欺人又如何?
到了那一日,便是确定了冷天奴不是,也将他当成替代品,可好?
“去查查跟踪冷天奴的是什么人?”
夜玉郎忽冷声道,明明入骨的媚音,却似噬人的食人花,缱惓中布满杀机:“若是他们对冷天奴出手,便除了去,若只是跟踪,便由着他们。”
“属下遵令!”
空气中几不可察的暗波动,有黑影闪过,之后,一切复归平静,似方才空气中的波动不过是错觉。
叶舒这次是自个儿走出大可汗牙帐的。
似无所觉的叶舒抬头望天,轻眯了眯眼,阳光正好,湛蓝的天空不着半丝混浊,悠悠白云过,几只苍鹰在空中盘旋,时不时长唳一声。
温暖的阳光包容着她,身上暖融融的,心却冰冰凉:
这一身的脏污,再也洗不干净了……
罢了,只要能有命活着回去再看他一眼,哪怕远远的只一眼,她便心甘情愿的含笑而死……
注视着叶舒脚步蹒跚,缓缓去往牙帐外的窈窕背影,佗钵很是满意,看着看着……
眼前不禁浮现出宇文芳那艳明如玉却淡泊安然的一张面容,她的一颦一笑,扣人心肠,可细看,那瞳子里分明淡凉如水,根本不曾将他纳入眼底……
她是叶舒啊,外表娇美柔弱惹人堪怜,实也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子啊,三年了,她终是肯对他投怀送抱了,终是肯开口求饶了,虽知她此来是有所求,可那又如何,他正等着呢,她是伺候他的女人,不求他,求谁?
……
回到毡房的叶舒,果不其然看到正跪在地抹着眼泪等着她的宓,还有旁边堆着的赏赐,这些赏赐,无疑是佗钵对她的表示。
加之这一次,复宠后的她得了佗钵三次赏,所谓的赏赐不外乎是些吃喝穿用,这次也不过是几匹中原丝绸锦缎布料,上好的狐皮外披、珊瑚串珠冠、整头小羊羔子外加一对儿熊掌……
就是没有金银黄白之物,佗钵还是防着她,防着她出逃。
出逃,自是要有金银盘缠,便是侥幸入了漠河城,处处都得用到银钱啊。
虽锦缎布料和珊瑚串珠冠可以换银子,可也太惹眼了些,一般人没银子买,有银钱的知道她的也不敢买啊,谁不怕大可汗牵怒啊,万一她拿了银钱逃跑了,买她东西的人还不得人头落地啊,之前又不是没发生过。
“夫人……”宓欲语泪先。
宓已听说了叶舒昨夜守在牙帐外等大可汗之举,岂能不知主人是为了她而去求大可汗,又怎能不知大可汗岂能轻易放过主动上门求情的主人,又何尝不知委身于大可汗强作欢颜承宠对主人来说,简直是生不如死。
“夫人,宓不值,不值得主人为宓这样做,宓不该活着的,宓该死!呜呜……”扶着叶舒坐下的宓,跪在她脚下,抱着她两腿,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呜呜哭得像个孩子。
“怎的不值?”叶舒抚上宓未经打理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揉了揉,温声着,“如今我身边只一个你是贴心的,日久见人心,你我能相依为命互为倚靠到今日,实是不易,我怎能眼睁睁着你惨死在眼前而不闻不问呢,好了,别哭了,能活着回来,就好!”
“你身上的伤……”
“我没事,都是些皮肉伤,”宓下意识将覆着鞭伤的手往破碎的衣袖里缩了缩,“那个行刑的小头目没再下令打我,还让人给我松了绑,喂了水和吃的。”
“到了夜里,又给我送了吃的,还拿了些臭哄哄的药膏让我抹在伤口上,想来他是知道了主人睡在了大可汗的牙帐里。”
“今一大早他就将我给放了,还嬉皮笑脸的塞给我一块儿狍子肉。”
小头目是看明白了,叶舒也就罢了,还不知会被大可汗宠爱几日呢,倒是安加利拆都尉,那可是大可汗一手提拔栽培出来的,他开了口不让打死宓,他怎敢不听,还不知这个宓同安加利拆都尉什么关系呢!
不过这个叶舒也有些本事,跟大可汗睡了一夜,立马就有人来传将她的女奴给放了。
宓抹了把泪水,脸上的泪水合着血渍花了一张儿小脸儿,一对儿瞳子晶亮,高高抬头,双手分开高举过头顶做乞求状,一脸严肃敬仰似的看着上空,郑重道:“宓对着草原神起誓,宓的人和灵魂都是主人叶舒的,如有背叛,宓的灵魂会被恶灵吞吃,永无法回归长生天。”
叶舒静静听着,心有漠然:
发誓啊……
人心不古,视誓言如无物,过耳听听也便罢了,当不得真。
可信的,是日久见人心,是患难见真情。
扶起宓,叶舒取出素白锦帕为她拭去脸上泪水横流的斑驳,转过目光看向那堆赏赐:
“宓,从这些赏赐里挑几匹好的料子,剪下两串儿珊瑚珠,加上狐皮外披和那对儿熊掌送去给那个行刑的小头目,将那枚雀屏斗花金步摇赶紧换回来。”
“对对对,我马上就去!”
宓一个激灵,立时行动起来,无论如何得把那个漂亮的金步摇拿回来,那可是主人的命啊!
主人刚来时被大可汗宠了些日子,可因几次逃跑被抓了回来后大可汗就冷了主人,左夫人和那些女人们就开始背后作贱主人,主人日子过得艰辛,有时候连吃的都没有,只得用身上不多的头花簪子和镯子换吃食,如今,就只剩下这枚雀屏斗花金步摇了,主人再难也没想过用它换钱,只是这次,却为了她……
宓眼眶又泛了红。
待宓背着大大的包袱出了门,远远瞅见一帮花枝招展的女人往这边来,吓得她一缩脖忙绕了道,暗暗侥幸:
幸亏早出来一步,要不然大可汗赏得东西又好被这帮不要脸的女人给瓜分了!
在叶舒心神不宁的等着宓换回雀屏斗花金步摇之际,牙帐里的佗钵也正心神郁闷着。
吐罗古将军已将昨夜发生的种种详加禀明,语气刻板,不加以任何评价,只将事情一一摊开在佗钵面前。
听到马群受惊发疯般的冲出王庭,狼群袭击左夫人的驻地……
佗钵第一反应就是鹰奴搞出来的事,可吐罗古将军将他这个答案给否了,否得干脆。
吐罗古亲见鹰奴伤重,莫说起身作乱,就是大声说话都能气喘得咳出血来。
是小鹰儿?
念头一起佗钵自个就给否了,他是知道的,鹰族王族血脉中只有男丁拥有御兽天赋,从未有女子有此天赋。
或许,马惊了是巧合,狼群袭击,真是因阿巴齐挂在帐外的新鲜狼皮风灯招来了群狼的报复。
这些倒也不算什么,可他怎么就敢向长孙晟动刀呢?
想到阿巴齐,佗钵就忍不住想抚额,为了左夫人,他多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频频惹出祸端的阿巴齐逃过惩罚,可这次,太过了!
小鹰儿的骷髅酒碗……
池安儿的人皮风灯……
一个宫女、一个鹰族贱奴,便是杀了,也算说得过去,不过是两条贱命嘛!
可,长孙晟的一条命!
这就说不过去了。
长孙晟是谁?堂堂北周食五品俸禄的朝廷官员,虽品阶不算高,可还有个皇帝亲封的送亲副使的头衔不是!
杀了送亲副使,那可真就打了宣帝的脸,更给了北周主战一派的口实,这个阿巴齐,简直是被他姑姑和他老子宠得无法无天,难怪长孙晟会当众怒斥:要得还真多!
是骂阿巴齐?
还是骂他这个突厥大可汗呢?
估计如果两邦交战,这个长孙晟一准儿会冲在前。
怎么北周就派了这么几位来送和亲的公主呢?
肖念好战,都写在脸上了,明晃晃的不加掩饰。
长孙晟倒是言词有度,可骨子里也是个不惧战的。
至于那位送亲正使宇文神庆,瞧着白白胖胖与人无害的一张脸,总是笑呵呵的一脸和气万事好商量的模样,其实啊,最狡猾的就属他!
要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来,比上虎雕的背还难!原以为是个软骨头容易拉拢的,谁知关键时刻绝不让步,和着稀泥还时不时抽冷子拿小刀儿戳你一下,让你气得牙痒痒,却还拿他无可奈何!
不是说宣帝即位后杀了不少忠君爱国的文武大臣吗?不是说北周已不复武帝时期的威胁了吗?怎还有这些人物呢?
不说全部,只半数北周朝廷的官员如他们三个一般,这仗,打起来结果如何,还真是悬!
佗钵不知的是,送亲使团的这三位,宇文神庆是病中的德亲王贺知远推荐,长孙晟是“随国公”杨坚举荐,至于肖念,纯粹是被强行调回京师后闲极无聊,自告奋勇来敌方一试深浅的。
“阿巴齐……”
佗钵心有喃喃,有个脾性傲娇的姑姑,也难怪就有个嚣张的侄子了。
佗钵对左夫人也有意见:
左夫人也是,明明有求千金公主,却偏偏开罪了她,池安儿再卑微,那也是千金公主的人,怎能说掳就给掳了去呢?
现在想起来请他作主,问千金公主要人,要药,要物……连人家随行御医的药碾子都给惦记上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明晃晃得罪她呢?
这个口,不好开呀!
可想到左夫人可以恢复容颜,佗钵心里禁不住的高兴,皆竟是他最宠爱的儿子的亲娘,又正是风情正盛引他贪恋的年岁,身后还有强大的土库族势力,这个口不好开也得开啊!
佗钵耳朵里听着当事人吐罗古将军和长孙晟所说,心里默默盘算着,忽感受落在脸上的一道冷冷视线,佗钵下意识迎视而去,正对上宇文芳似笑非笑的一张玉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