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飞了出来,夫人匍匐在地上大口大口吐着鲜血,脸色极其苍白。
仪狄连忙扶起她,几人转头望向那团白光,等看清时,纷纷吓了一身冷汗,不禁向后退了几步,有些愕然。
那哪是孩子!
分明是个人头!
人头?皇子微微蹙眉。
不等他开口问,夫人目光突然凌厉,望向荆轲,咬牙切齿道:“好狠毒的心肠,居然用夫人的身体藏着进献给秦王的头颅!”
仪狄转头看着她,问道:“夫人没告诉你吗?”
女子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目光黯然,那头颅落在地上,面目狰狞的瞪着她,让她不寒而栗,连忙挪开眼,无奈道:“夫人未曾向我提及,大概……是怕我不帮她吧。”
说完,她抬手,一道白色的光芒将荆轲吸到了她的手中,她愤懑道的抓着荆轲的肩膀,使他跪在自己,更是跪在夫人面前,朝荆轲轻轻吐了一口白雾,荆轲闻了那白雾,缓缓睁开了眼睛。
荆轲先是茫然的看了一眼虚弱的她,然后目光又落到了她平坦的小腹上,心下一慌,目光四下打量,果不其然,在大堂的角落里,正躺着一颗狰狞恐怖的头颅。
女子目光决然,低声问道:“我问你,孩子呢?”
荆轲微微一滞,而后觉得不对劲儿,甩开了她的牵制,后退了一步,指着她问道:“你是何人?你把我夫人怎么样了?”
女子挣脱了仪狄的手,吃力的站了起来,嗤笑了一声,然后指着那颗头颅,笑道:“你问我?把夫人怎么样了?你是在问我吗?好,那我就告诉你,你夫人!早就在海里淹死了!我一直维持着她的灵魂和身体!为的就是保住孩子!荆轲!你好恶毒的心肠!你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亲生骨肉都下的了手!你们凡人的心,为何比妖魔还要恶毒!”
荆轲目光突然浑浊,被她指责的哑口无言,然后木讷的抬头看着她,愣愣道:“你说什么?你说……夫人……夫人她?”
“夫人死了!在海里淹死了!荆轲!你现在一无所有!你去送死吧!我不会拦着你!”女子恶狠狠道,眼眶一红,悲伤和苍凉化为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烫伤了这满地破碎的月光。
说完,她在仪狄的搀扶下走到了高渐离的身旁,然后转头对荆轲道:“我答应过夫人,要好好保护你和高渐离,如今,你的生死我不管,但高渐离,我会带他走的。”
末了,她说:“荆轲,你真狠。”
说完,她从怀中取出一绢手帕,轻轻铺在了高渐离的头上,手帕闪了闪白光,瞬间将高渐离与那古琴收进帕中,翩然落在了地上。
她捡起手帕,收入怀中,然后毅然决然的离开了齐贤阁。
矢走在后面,有些不忍地看了一眼荆轲。
本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无辜做了亡命之徒,又顷刻间,痛失所爱。
矢叹息,摇摇头,说道:“夫人的灵魂还在体内,不过恐怕存不长久了,你若有话,便告诉她吧,有些事,别悔到了下一世。”
说完,他拍了拍荆轲的肩,抬脚走了出去。
仪狄扶着女子回到了客栈,皇子带着矢雾回了房间,只留下她们两个人。
女子一直在哭,无声的泪,最为悲痛。
仪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歪头看着她红红的眼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这般难过?”
女子抬手拭去了眼泪,似乎放下了戒备,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仪狄微微一笑,那笑,竟是那么疼痛,她道:“我叫木处白,一个活了上万年的妖,我没有心,我甚至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我们长生,永远不会死亡,每天在海里游啊游啊,如此反复,日复一日。”
“我喜欢人间的阳光,因为它会灼伤我,只有灼伤,才让我在无悲无喜的时光中,有这种别样的感觉。”
“一千年前,我遇到一个龙神,我祈求它,祈求他让我死亡,但是他说,我没有灵魂,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着,她的泪水止不住的流,落在桌上,悄无声息。
“我想了很久,在黑暗的大海中,我最终厌倦了这种生命,我决定去找龙神,请他结束我的生命,可是……当我去找他的时候……龙神,已经全部灭亡了……”
“我没有办法,就这么在海里,漫无目的的游啊……游啊……游了好久,真的好久……久到,人间几经改朝换代。”
“偶然一日,我奋力向上游,试图去触碰阳光时,夫人便失足,掉落水中,我之前听海中的长老说,如果附在凡人的身上,可以借着她们的身体,开始新生,她们死了,可以附在她孩子的身上,继续活着,可如果这样做……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低下了头,哽咽道:“我才刚刚来到人间……借着夫人的心,我感到了快乐,生气,害怕,温暖,我的世界里,再也不是只有疼痛这一种感觉了,可是……她的孩子没有了,而她,也快死了。”
仪狄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心被她深深的触动,心里有许多话想要问,可是到了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片刻,木处白笑了笑,道:“其实,短短几日,也足够了,至少人间的风景,我都看过了,人间的爱恨情仇,我也体验过了,也算是……无憾吧。”
仪狄眉头紧锁,有些不解,问道:“你为何不能附到别的孩子身上?”
木处白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眼,道:“我没有灵魂,本体离开夫人的身体,立刻便会死亡,我只有死,和回到海里……但……来过人间,谁还会愿意回去那暗无天日的深海……谁还愿意,去坐那冰凉的牢笼,我厌了,如此死去,倒也是幸事。”
仪狄见她这般,低下了头,没再说话。
一个活了上万年的妖,没有爱人,没有亲人,没有信仰,也没有快乐。
活着,便是一种折磨了。
如此这样,倒不如死去。
仪狄回到房间后,一直愁眉苦脸的,简略的把事情告诉了皇子,然后摇头,无助道:“我们帮不了她。”
皇子抬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宽慰道:“别多想,你已经尽力了。这便是父王不让我们插手人间的事的缘由,很多事,法力改变不了,尤其是人心。”
仪狄摇摇头,抬头望着他,道:“明日,我们起身去寻念吧,虽然雾不说,但看得出他挺着急的。”
皇子点点头,二人刚要歇下,便听到隔壁传来一阵打斗之声,二人相视了一眼,然后迅速冲了出去,急忙推开了木处白的房门,之间荆轲倒在地上,他身旁,是泪流满面的木处白。
荆轲轻咳了几声,努力支撑起身体,然后望着决然的木处白,哀求道:“让我…见见…她…”
木处白背过身去,漠然道:“她不想见你,要是不想现在死,就给我滚出去。”
“夫人……”荆轲呢喃道,不为所动的站起了身,踉跄地走到了她的身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夫人……你我夫妻一场,请听我说完最后一段话,我深知你的苦衷,太子丹被妖道所控,早已丧失了理智,可是……我们效忠的……并非是他一人,而是燕国。”
木处白的背影微微一顿,然后轻轻地转过身来,目光不复方才的凌厉,多了几分温柔,和几分虚弱,她抬手,手指轻轻拂过荆轲的脸颊,哽咽道:“荆郎…”
“夫人。”荆轲抬手握住了她的手掌,恋恋不舍的在脸颊上摩擦,道:“夫人,你若离去,我定不会苟活于世,黄泉路上,你且等等,等等我,片刻就来,我们一起走,下一世,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再不掺合这乱世纷争之中。”
夫人目光温柔缱绻,泪水落在了地上,她牵强的笑了笑,声线颤抖道:“好,如是安然一处…春耕几亩,你随了迟暮…我入了黄土……”
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只化为一句:“珍重。”
荆轲点了点头,转过身,背影顿了顿,然后毅然决然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