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罗启陷入沉默，楚惜贤极为着急。
他不关心罗启是否放弃了南枢，但他在意罗启与姜国说好的那条水道。
如今朴国已陷入最大的危机，再不将援军送进吕国，朴国必然大败亏输。楚惜贤已经认定那条水道将是他反败为胜的关键，他不能失去！
但梅兮颜和吕青野却不想他成功。
梅兮颜趁着罗启还没有说话，自座位上站起来，看向楚惜贤，淡淡一笑，说道：“朴国主一味挑拨枢国参战，无非是惦记着姜国的那条水道吧。”
一句话揭了楚惜贤的底，梅兮颜继续说道：“其实，朴国主即便不依赖枢国，自也可与姜修去谈判，以一定代价换取姜国内水道的使用权。你们二人当年对付越国也颇有‘默契’，应该很容易谈拢。”
这已经是赤裸裸地嘲讽楚惜贤铁公鸡，一毛不拔了。他行事向来要占便宜，没有便宜绝不行动。当年想要分姜国的羹，如果楚惜贤直接与姜修谈借河道之事，不知姜修那狡诈之徒将会敲他多少竹杠，没有罗启这条无本买卖的牵线人在，楚惜贤怎会舍得去拔毛。
看着梅兮颜一脸浅笑，楚惜贤总觉得笑容里充满奚落，心里恨得牙痒痒，却突然抚掌而笑，说道：“大当家这个主意不错，本王倒要马上试一试。”
梅兮颜立即附和地“嗯”了一声，眼神一亮，挑眉说道：“届时，我们将杀掉吕国境内的十二万八千四百七十八个朴国俘虏！”
脆生生的声音很动听，笑吟吟的容颜很动人，然而，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扑面而来的血腥和残忍。
尤其，梅兮颜恶意地还补充一句：“不过，为了一己之私发动战争，葬送这么多条性命，朴国主要发放多少抚恤，背上多少朴国百姓的怨恨，可有算过这笔账。”
“你们这么有把握会赢？”楚惜贤忍不住眼角抖了抖，将手搭在茶碗边上，一边摩挲着碗沿，一边不甘示弱地反问。
“朴国主不如去核对一下在吕国之内的朴国将士人数——”梅兮颜莞尔一笑，“或者过两天等全军覆没的军报送到朴国王宫再看也不迟。”
方才楚惜贤便已经注意到梅兮颜对人数所知之精准，此时听梅兮颜一说，言下之意，在自己离开朴国的这几天里，吕国战场上已经有了决定性的战况，而自己的大军已然被俘！
手指一抖，指腹沾了茶水，有些凉。
罗启并没有发现楚惜贤的失态，只是心中庆幸梅兮颜和吕青野来搅局，否则他们对此秘而不宣，楚惜贤带着大军绕路去偷袭南枢和吕国，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他有些疑惑，不自禁地便问了出来：“你们既然胜券在握，又何必来此？”
吕青野转过目光看向罗启，眼神中带着赞赏，接过问题温声答道：“天下如此广大，本就有合有分，无非仍是利益相关。你们合作图的是利益，但利益并非一定要发动侵略才能得到。现在五大国各有自己的特色，只要多多来往合作，利益自然滚滚而来，又何必一定要流血牺牲，用宝贵的生命去换取。”
故意停了停，瞥了一眼楚惜贤，吕青野才又续道：“只要不抱着无本万利的心思，我们夫妻二人这里有一笔买卖，足可令大家不必兵戎相见，便可互惠互利。”
不用和梅兮颜说话，罗启便没有那么大的敌意，吕青野的言行举止让他认为自己受到尊重，自然也愿意与他说话，便接口说道：“你是说互市？吕国有罗国商贩频繁走动，根本不需互市，便可以将粮食贩卖出去，省了许多运输费用和税赋。”
“这些年吕国不肯与外界互通，导致盲目自信，一旦遇到真正的问题，立即便泄露了弱点，几乎给吕国带来灭顶之灾，今后，吕国不再存在，我们自然也要像枢国一样，敞开大门，与各国来往，也愿意做其他国的桥梁，承载中转和沟通。”吕青野侃侃而谈。
见罗启听得认真，却始终不肯看向梅兮颜，吕青野向梅兮颜递了一个眼神，两人对罗启的孩子气倒是理解和包容。
梅兮颜看向楚惜贤，接过吕青野的话茬，一改刻薄的语气，说道：“朴国的棉花一直以来都是紧俏货，但长途水运和陆运却相当麻烦。吕国位置居中，如果就此设立互市，更便于交易和沟通。”
楚惜贤的眼神一跳，嘴唇微微一动，却没有说话。
北山越从越国回来时，也带回一个消息——朴国这一次之所以如此强势，寸步不让，是因为越国和西貘和联合后，不止得到了西貘的盐，更是在西貘的帮助下，从朴国西面的沙漠中发现了野生的棉花。经过尹扶思几年精心的照顾和培育，越国已种植出棉花。
棉花本是朴国独有之物，如今多了一个越国，地理上更靠近枢国，参加互市的代价更低，朴国自然便无法在桑林城中继续高价售卖，这对朴国的冲击相当大。
五年一过，越国此时已经度过了最贫困的时期，又与西貘联合，朴国想要单独进攻越国，根本占不到便宜。但郑统正在攻打吕国，这显然是个好机会——趁机抢下临近的洛津、望烽城和苇城，粮食便更有保障，而且将这三处作为驿站，也可方便运输和存储去枢国互市的物资。
所以即便吕国已经打败郑统，且梅兮颜和吕青野带着几十万南枢百姓进入吕国抗击朴军，楚惜贤仍是一改常态咬牙坚持，一定要啃下吕国一块骨肉来！
现在，梅兮颜将楚惜贤心底的设想以互市的方式描述出来，竟然给了他另一个应对越国棉花的办法，心中如何能不起波澜。
十几万成熟将士的生命和他们今后所能创造的价值，远比互市缴纳的税赋更高，精明如楚惜贤，自然懂得梅兮颜话中之意。
然而，罗启脸色立变，这等于抢了枢国的生意，削弱枢国的互市影响和收入。
吕青野察言观色，马上便解释道：“枢国的互市发展最早，已成规模，但只能惠及越国和姜国，对吕国和朴国来说，到底运输不便。天下的买卖不可能一家做，吕国开放互市是必然之事。”
互市本就是吕青野在越国做质子时便已打定主意要完成的夙愿，只要朴国与吕国停战，他与梅兮颜接收吕国，便会马上进行。
罗启虽然自私，却也知道互市绝非他枢国可长期垄断，桑林城能始终无可取代，只是因为朴国地处偏僻，而吕国又仗着自己粮食富足不肯与他国往来。如果吕青原开放互市，五大国已不是如今的局面。
然而，此时后悔无异，还是要尽量保障自己的利益。
吕青野仿佛看穿了罗启的心思，竟在罗启开口询问前说道：“枢国仅有一个桑林城，早已不能满足互市的地理条件，现下轻水城和善城都要重建，枢国主不妨考虑辟出互市之地，我们南方山多地少，也需要互市交易换取日常所需，岂非正好成全彼此。”
所谓“我们南方”，指的自然是南枢。
罗启心念一闪，心底仅存的那点对失去南枢的不甘倏忽不见。南枢在他手中，与枢钥隔的太远，派去的州牧一旦有异心便无法控制，每年收取的赋税也有限，反倒是有灾有难，便要开销一大笔钱财和物资。
如果南枢给了梅兮颜，他在轻水城设立互市区域与南枢和吕国通商，倒是能赚更多的钱财，还不用承受一些大灾大害的损失，着实是一笔有赚无赔的买卖。
怪不得梅兮颜敢放言要合并吕国和南枢，他们早就有了全盘的计划，竟是哪国的利益都照顾到了。
一时之间，锦帐内没有了声音，原本对梅兮颜和吕青野出现极为抵触的楚惜贤和罗启虽然表面不愿承认，但心中已然开始认同他们的处置办法。
只有一点……
楚惜贤虽然贪婪，但做人的心胸还不至于十分小气，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说道：“考虑得倒是周全，但是你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吕国还不是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