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耿正趴在条凳上气得脸红脖子粗,呼呼地喘着粗气,决绝地要拼一把,死谏在梅兮颜面前。
不料情势突然反转,被钟耿认为“保守”的梅兮颜已经一脸严肃地发出命令——要舒庆即刻发兵!
到了这个时候,若是钟耿还没有看出来梅兮颜是故意耍舒庆,他实在也不配当这个船坞的守将了。
之前心里的确对梅兮颜有些怨怼,认为她“欺软怕硬”。自己所做之事全然都是为了枢国着想,不仅得不到她的认同,反而被打成这样。而左右相及其子侄、党羽,在国中上下其手,甚至有阻碍战事之嫌,她却不敢深究,如此“厚此薄彼”,实在令人心寒齿冷。
结果……国主这一手实在高超。当初因为她是女子,钟耿对她有些轻视,国主继位大典没有参加,今夜这一场遭遇,却是早已没了轻视之心,只剩心悦诚服。
虽然看不到舒庆的表情,但钟耿心里却是乐开了花,连痛楚都减轻了许多。生怕自己傻笑出声,更是闭紧了嘴巴,再也不乱喊话,只是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舒庆如何应对眼前的难题。
舒庆有些愕然地看着梅兮颜。
梅兮颜熠熠生辉的眼神在明确地告知舒庆,就是他想的意思——出诱饵,将南方叛军引过来,用投石车伏击叛军。
不是疑问,不是商量,是命令!
怎么办?
不接命令。回答投石车仍在制作中,尚未准备诱饵?不准备诱饵,做了几百架投石车有和何用?叛军已经独立,如果就此不再主动进攻,这投石车做来何用?
接了命令,谁去做诱饵?只有投石车,没有投石,做了诱饵将叛军引来,投石车也派不上用场,仍是一场苦战。前几日刚打过,叛军有多勇猛,轻水和泛舟两营的将士们早有深切体会。
装作身体不支昏倒。来时梅兮颜便因照顾他身上有伤,放慢了马速,他一倒,这国主骑马的速度更快。转眼返回轻水大营,发现没有投石,没有诱饵,责任仍旧是他的。
钟耿不过是在梅兮颜面前咆哮几声,便被打得皮开肉绽。自己延误军情,又没有完成国主命令,更不用说投石车的原材料也交代不清。如此一来,即将面对的惩罚该是何等严酷的程度,舒庆想想前车之鉴的迟斌,已是胆寒。
适才还以为她确实出于防守的真心,来与自己讨论投石车的数量问题。此时才猛然察觉,她不过是装出一副“志同道合”的模样来套取消息,实则早就备了后招。
明知道不是同路人,心中也时刻提防着,却仍是被她耍了,舒庆不怪自己疏忽大意,却是在心中狠狠大骂梅兮颜卑鄙无耻、阴损歹毒。
其实,他早已收到父亲的消息,梅兮颜离开枢钥前,曾想对他们阵营的各处太守、都尉下手,革除他们的职位,只因太傅及时阻拦,才没有成功。
现在她远离枢钥,太傅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这女子实则是打着“巡视”的旗号,来对付自己和泰耀廷的。毕竟,他和泰耀廷,正掌握着轻水大营和泛舟大营的兵权。
这兵权,她当初就无法不给。不是舒庆骄傲,枢国目前的年轻武将之中,也只有他和泰耀廷算得上是有能力的,无愧“中流砥柱”这个称号。
二十日夜里与南方叛军那一战,绝对是真正意义上的水战,他和泰耀廷也确实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战平了叛军。
除了他们,谁还能守得住这刈水北岸。康棣老儿?不过一个极北之地的老旱鸭子,莫说水战,只这炎热的天气,怕是就要中暑而死了。
只是,给了他们兵权,梅兮颜当然害怕他们也会步南方叛军的后尘。现在想收回,自然也要费一番计较,所以才将投石车作为突破口。
心中突然一个激灵,舒庆又是暗暗握拳!
他竟然疏忽了!
如今叛军已独立成国,是否还会继续攻打刈水北岸?若是他们突然安于现状,不再骚扰刈水北岸,梅兮颜此时借着“投石车”的诱饵 一事问责自己,夺了他的兵权,父亲舒里安的地位岂不是也岌岌可危。
此时的梅兮颜可不是去年九月、孤家寡人的梅兮颜了。
她在铁壁城一战,已然赢得了北方百姓的民心。若是南方叛军就此偃旗息鼓,若是这个女国主铁了心先撇下南方不管,先处置他们这些横亘在她面前的实权人物。即便她现在杀光了所有与她作对的廷臣官员,王廷也只会混乱一时罢了。很快便会有其他人被提拔上来,取代他们的位置。
只要没有大型战事,这个女国主很快就会度过这个难关,将枢国导向她想要的方向上!
大意了!
原本想的是南方叛军独立,更方便拖延战事,熬死已然被鬼杀反噬的梅兮颜,却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南方叛军这一独立带来的战事延误,很可能使得武将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如此一来,只要梅兮颜找到他们的毛病发难,立即便将他们一伙儿推到了悬崖边上。这几年来他们筹谋的一切,岂非也要付诸东流!
想明白即将面对的境况后,舒庆已是一身冷汗。
内心正慌张着,就听梅兮颜说道:“将钟将军扶下去吧,事不宜迟,我们即刻赶回轻水大营布置!”
舒庆麻木地打量着梅兮颜的身周,除了钟耿和梅兮颜,其他都是自己人。
瞬间有个偷袭梅兮颜的念头闪过脑海。
杀了她!
栽赃给钟耿!
梅兮颜继位大典那时,钟耿以伐木为由,拒绝参加,已显示了目中无主的野蛮脾性。且钟耿本就脾气爆裂,受了国主的杖责,心中不忿,趁国主不备,偷袭得手——理由虽然勉强,却也说得过去。
罗启在南方,接回来便可以扶为新国主,正好也趁了太傅的心,一举两得。
但舒庆犹豫的是,面对有鬼骑身手的梅兮颜,他并没有一击必杀的自信。
踟躇间,梅兮颜已经大步流星地掠过趴在条凳上的钟耿,向外走去。
正在心中暗自纠结的舒庆并没有发现,梅兮颜在经过钟耿身边时,垂下的左手轻弹,将手中一个小纸包弹进了上半身略微抬起的钟耿的怀中,舒庆更没有发现钟耿一瞬间错愕的表情。
怎么办?
怎么办?
舒庆心里不停地问着自己,双手一遍一遍地握着拳,又一遍一遍地松开,直到跟着梅兮颜又一路飞奔回到轻水大营,他仍旧不敢有一个冒犯的小动作。
比起他父亲舒里安的张扬外放,他畏手畏脚得多。
回到大营,已是后半夜。
舒庆紧张了一路,也思考了一路,倒也又有了主意,当即对梅兮颜说道:“我主自枢钥赶来,这些日子全然没有休息,不如去营帐中休息,臣下来布置诱饵偷袭。”
“既来军营,哪有将士们作战,我却休息的道理。”梅兮颜斥道。
仰头看看天色,即将天亮,白日里正适合投石车攻击。
梅兮颜露出微微满意的神色,命令道:“舒将军,传令吧,整军集合。”
舒庆骑虎难下,只得小声地将路上想到的搪塞之词说出:“回我主,为了不引起叛军的主意,投石……还没有准备……”
“无妨。”还没有下马的梅兮颜并没有现出愠色,反倒左手一指东北角,说道:“我从轻水城来时经过那座小山,有很多石头,足够做投石。叫将士们起来,战马套车,分出一半去拉石头,另一半在这里备战。等投石运来,天也大概亮了,有足够的视野。引来敌船后,迅速开战!”
舒庆心一横,鼓足了浑身所有的力气,慷概激昂地应了一声“是”,下一瞬,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