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有些耀眼,晃得眼前一片片的高大的芦苇丛似乎在跟着闪光。微风吹来,苇穗轻轻摇摆,看上去悠闲而惬意,一片安宁祥和。
吕青原坐在马背上,目光越过芦苇看着远处苇城的轮廓,双手用力攥紧了马缰绳,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身后,是他的一众贴身随从,和狼卫将军张弓齐率领的作为王子扈从的五百狼卫。
一大早,心神不宁的吕青原要求众人趁早出发,先去苇城转一圈,再赶往望烽城。
吕青野原本是要在议和之后才去苇城,顺道解决陈忠契的问题,以安民心,但天未亮吕青原便改了主意,他要去苇城,去验证一下自己昨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慌乱是否源于远处那座古老宁静的城池。
马蹄踏在地面上,“嗒嗒”地脆响,吕青原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场惨烈的厮杀声。
眼前的平坦田地和远处的巍巍山峦,似乎都在凄厉地呐喊着,杀声贯耳,残肢断臂、血肉模糊。自己好似处于尸山血海之中,那景象、那声音,令身体不由自主地又颤抖起来。
阳光越是炙热,身上越是阴寒!
十三年前的冬十一月,越国挑起战争,攻打吕国的要隘之地洛津,大将军沈驰应战。
屠一骨同时又借着浓雾掩护,分出一部分水军,由魏及鲁和隙泽带领,向东过刈水接近刺猬岭,企图偷偷翻过刺猬岭进入吕国国境。
时年二十岁的吕国大王子、车骑将军吕青莽率水军驻守刺猬岭各处隘口,专为防止屠一骨使出这种偷袭伎俩。
两处大战场,你来我往地互相攻击,兼之吕国以防守为主,虽然双方数十次激烈酣战,但如恶鬼般疯狂的越军仍是无法冲破沈驰和吕青莽的防守。
就这样紧张地攻守到第二年三月,越国另一位老将蒋钊在屠一骨牵制住吕国整个大局的掩护之下,竟率一万大军偷偷从罗国进入朴国与吕国边界的最庞大的谒天群山,翻过险峻异常的祭天坛和屏山,以损失四成士兵为代价,潜进了吕国。
以屏山为屏障,融雪为水、狩猎果腹、兽皮保暖,蒋钊的六千越军在吕国扎下根,与彭坚在刈水南北两线袭扰沈驰,辅助屠一骨的进攻。
吕国刚经历过六国大战两年,国力尚未恢复,有经验的武将已经死伤大半,沈驰孤身应付越国三位将军,到底难以支应,被彭坚渡过刈水以迅雷之势围困住望烽城和苇城。
在刈水北岸的屠一骨更与彭坚配合,继续疯狂攻打洛津,彭坚更是切断了洛津通往望烽的正常道路。
沈驰全力对抗屠一骨,无暇再对望烽和苇城施以援手,而距离苇城和望烽最近的圵城便是唯一能及时救援两城的救兵。
彼时,十八岁的吕青原正因担心越国会冒险翻越谒天群山,而在圵城之内与圵城太守杨方商议该如何支援苇城和望烽城。
当年血气方刚,经常听到父王和群臣对大哥的骁勇赞不绝口,使得吕青原内心深处,极其羡慕,更渴望能超越大哥,博得父王的称赞。因此,吕青原努力提高自己的武功,更是在每年的武较之中屡屡夺魁,只等一个机会,上战场证明自己。
得到军报,壮志待酬的吕青原终于验证了自己的预料,直觉得自己在军事上的领悟能力不在大哥之下,十分激动。坚持要用出其不意的方式,突袭彭坚的疲军。
于是圵城太守杨方做主将,吕青原做副将,奉命率一万军士支援苇城和望烽。结果,非但没有突袭成功蒋钊的疲军,反而在途中遭遇到蒋钊的埋伏。
圵城太守杨方力战阵亡,一万将士与对方五千人血拼,竟然一败涂地,所存者不过二百四十四人!
那一战,是吕青原作为副将的第一战,竭力而战、身重六创,被当时还只是千夫长的冯曦白所救,侥幸活了下来。
杨方惨败的战报传到愽城,大将军武烈已经在出发支援的路上。
然而,苇城和望烽被彭坚投了许多死耗子和各种腐烂的动物尸体,瘟病迅速蔓延。
苇城太守陈忠契更是很快便放弃了据城死守的念头,开城投降。
苇城一降,望烽太守见百姓汹涌,为了活命争先恐后地要打开城门投降,在失败的羞愧之中,自缢身死。
望烽百姓开城投降。
等大将军武烈赶到苇城时,苇城与望烽已经驻满彭坚的士兵。武烈面对坚守两城的彭坚、且彭坚还与屏山关的蒋钊配合的恶劣境况,再也难以抢回苇城和望烽,两座城邑就此落入越国手中。
若不是武烈拼尽全力拖住了望烽和苇城的越军,洛津很可能会在越军的夹击之中失守。
吕青原在武烈的军中养伤,亲眼看到了武烈的稳重坚持和越国的悍勇。再想到自己出师未捷,只觉羞愧难当,无颜继续留在军中,重伤未愈便灰头土脸地返回愽城,藏在自己的宫中不肯面对群臣。
不久后得知,武烈在和蒋钊的一次激烈战斗中双双负伤。之后双方陷入僵持,彭坚坚守城池不出,吕军也没有办法渗透进苇城和望烽。
最终,疲累的吕国选择了屈辱的议和。
直到现在,吕青原仍觉得支援苇城那一战很是耻辱,每次想起都会觉得脸上滚热,羞愧难当,轻易不提当年之事。
因此,更无法接受自己当年的惨败。
武烈的坚持都无法夺回的两座城池,却被一直囚在越国、本是毫无建树的三弟吕青野,以几乎兵不血刃的雷霆手段,一夜之间收复回来!
这是吕青原的耻辱!而且,同样两座城池,时隔十二年带给他两个耻辱!
接到越国使者送来的求和信,吕青原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在苇城或者望烽议和,赢回自己的面子。
如今他即将继位为吕国的新国主,必须要面对自己的过往。而且,望烽在洛津和苇城中间,若有变故,也方便两下支援,因此,吕青原最后决定在望烽议和。
但昨晚在驿站留宿时,想起往事,屈辱、羞臊与不甘叠加,竟生出一种怯意,面对前面的苇城而裹足不前。
这是自己的坎!若迈不过去……
去!去苇城!一定要面对自己的过去,才能昂首挺胸地再去望烽!吕青原暗自咬牙下定决心。
驱马正要向前,前方的哨探快马过来,带着另外一人一马。那马上一人穿着传信兵的服饰,脸色紧绷而紧张,似乎发生了严重的事。
传信兵已从哨探口中得知吕青原的身份,只是第一次见到即将继位为王的二王子,不免有些紧张,离着还有一箭地远,便已翻身下马,牵着马小跑到吕青原面前。
吕青原坐在马背上,垂下眼帘看着额上见汗的传信兵,温和地开口问道:“苇城过来的?是去驿站传信么?”
到了吕青原近前,传信兵已不敢再正视吕青原的脸,低着头,结巴着说道,“是!小人正要给二王子去送信。”
心中隐隐仍有些不安,吕青原又问道:“发生什么事?”
“昨晚陈忠契一党的王重、王敬等人劫狱,欲救走陈忠契,被程语将军剿杀,但程语将军也受了伤。程将军吩咐副将于浩大人写一封密信,要小人快马送给二王子。”传信兵答道。
“给我吧。”吕青原略略眯了眯眼睛,说道。
传信兵哪敢怠慢,立即将怀中的密信掏出,双手恭敬地递给吕青原。
吕青原伸手接过信件,撕了外层烫着火漆的信封,快速扫了一眼,眉头紧紧皱起。
片刻,才说道:“你即刻回去告诉程语将军,教他好好养病,一切按部就班去做便可,其他无需担心。我先赶去望烽,陈忠契继续收押,等我去处置。”
传信兵领命而去后,吕青原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程语信中说,他昨晚被一神秘人袭击,一招重伤,那人倏然消失,自己竟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据程语分析,枢国正在内战,传说中能在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的鬼骑怕是正在平复枢国自己的叛乱,不会来吕国暗杀一个离她枢国十分遥远的武将。
他在苇城详细了解过吕青野的为人,所有百姓和士兵皆知他武艺高强,更有相当一部分人亲眼看过他爬上苇城城头进了城内,才让苇城兵不血刃返回吕国。
程语认为能让他在遇袭时完全无法躲避的身手,非吕青野莫属。
一定是吕青野不甘心望烽和苇城被程语和冯曦白接手,所以故意冒出来杀鸡儆猴,要让吕国反对他的将领和官员们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最终破坏吕越谈判,以证明只有他才能夺回望烽和苇城,他才是逼得越国和谈的功臣。
不止如此,他还在行署内的青石地面上,用鲜血画了一个巨大的铜钱图案。程语正是因为这个铜钱图案,才肯定是吕青野所为。
程语认为他是来讨债的!
事情看上去确实如此,但程语会错了意,吕青原却是知道的。
虽然吕青野生死不知,让吕青原觉得心中不甚踏实,但吕青野即便活着,也很难再有什么作为。枢国那女国主已经与孟定衡开战,即便想帮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以吕青野的性格,绝不会这样冒进来行刺吕国股肱之臣,得罪了群臣,更不会有人站在他那一边。
留下铜钱标记,这件事只能是那个人做的!
自从四月二十六、二十七两日,他们暗中欲抢夺的枢国粮船先后失手,且派去的高手大部分被杀死之后,那人对自己必然存了怀疑,认为是自己贼喊捉贼。
不怪他多心,五大国此刻,只剩吕国仍在独善其身,若是最后趁火打劫,对其他国家来说,便又是一场苦战。
虽然他们两人早有联盟,但毕竟牵扯两国利益,国家利益至高无上,盟约说作废便作废。
昔年吕国与朴国联姻,他身上留着朴国楚氏一半的血液,然而,十五年前,自己的亲舅舅、朴国的国主楚惜贤不是依旧要派兵攻打吕国么。
只有自己强大,才不用依靠任何盟约,直接以自己的国力震慑四方,一如枢国一般,不轻易露出国家的武功,让旁人暗暗紧张去吧。
所以,在此时刺杀程语,是那人紧张了!
刺伤程语不过是试探自己的心意,若自己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很可能会派人潜入望烽城大闹一场,让越国使臣认为吕国内部也有隐忧,完全无需放低姿态来议和。亦或者是挑拨越国使臣,误会吕国以议和之名拖住越国,实则却是想加入姜国与朴国的行列,再去分一杯羹。
不论哪一种,望烽城里的冯曦白此刻必然已是那人的目标,也只有自己才能去解决眼前的危机。
由于这突发之事,吕青原尚未发现,自己十二年前的屈辱记忆已经被冲淡了许多,如今满脑子都是稳住望烽,完成议和,趁四国各有乱象之时,保住吕国的国力,一举跻身五国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