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离开尹沐江寝宫时,尹沐江照常陷入沉睡。
章静言一直守在门外,虽不知他们的对话,却也猜得到大概。即便心中一千一万个对尹扶思和玉骨不满,此时,仍不得不屈从于她们手中的“解药”。
玉骨也知道自己在章静言眼中是个多么可恶的角色,直截了当地要求他明日辰时到崇云宫等自己的决定。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章静言知道,这是仍想与他谈条件,只是玉骨怕仓促之中所提条件不周全,所以才讨了一夜的时间来思考。
第二日辰时,章静言准时赶去崇云宫。
偌大的崇云宫只有玉骨一人居住,旁人都知道她孤居在此,也无人与她走得亲近。现在,宫内却是人影皆无,只在大门闩上绑着一封书信和一个药包。
信中表明玉骨已在暗中留人,倘若章静言等人对尹扶思不利,她将不惜任何代价杀掉章静言。之后又说明了解药的用法,最后一行,写了五个字——虎毒不食子。
意义不言而喻。
章静言捏着玉骨留下的信,仿佛这便是玉骨纤细的脖颈,恨不能捏住她的喉咙,就此捏碎!
好大胆的侍卫,竟然摆了他一道!
不消说,这丫头自然是去给尹扶思报信去了。
玉骨昨夜已决定给尹沐江解药,让他出战挽救越国的局势,为防止他恢复力量后对尹扶思不利,玉骨回到崇云宫后留下书信和药包,便立即顺着密道离宫赶往枣州。
有这大半天的时间,玉骨早已离开乾邑,章静言便是想追都无法追上。
而到底要如何处置尹扶思,章静言根本做不得主,这既牵扯了尹家的家事又牵扯了越国的国事,只有尹沐江才能决断。
服了解药醒转过来的尹沐江没有提及尹扶思和玉骨一个字,第一句话是——
命骠骑将军郭泉率五万将士赶往越国边境,支援镇守玉梁关边境的骠骑将军周舷,务必挡住姜国修罗士!
八日后,玉梁关传来战报,在姜国五千修罗士和三万普通士兵的进攻之下,周舷与越国将士六万人战死,玉梁关,岌岌可危!
枣州也传来战报,耿浣衣被屠一骨困在红湖后,竟然伐木做舟,顺着红湖进入柳河,攻进越州。屠一骨探得消息后,正在后面追赶、拦截。
单媖也开始行动,拖住隰泽,不让他有任何回撤的机会。
唯一的好消息是,罗国停止了进攻,不知何故。
然而,正因罗国退出,姜国越加疯狂,仿佛要将越国全部占领一般贪婪的进攻,战事,激烈异常!
八天,躺了将近五个月的尹沐江身体看似虚弱,实则已恢复了七成体力。
能如此快地恢复状态,正是章静言暗中安排的功劳。
尹扶思和玉骨到底年轻识浅,以为让尹沐江这样昏睡,偶尔醒来吃几口饭吊着性命,便是废人一个,却不知道,章静言早在与尹扶思撕破脸后,便每日都要安排几个医官轮番为昏睡中的尹沐江针灸、推拿,恢复他身体的基本机能。
虽然要两日才能有一顿饱饭,但对于尹沐江来说,也足够令他慢慢将养身体。尹扶思离开的这一个多月,尹沐江表面上看上去虚弱,实则,一直在恢复之中。
甚至残缺的左小腿,章静言也已经偷偷为尹沐江打造了一只假腿。
虽然性命掌握在原死士玉骨手中令尹沐江觉得屈辱,但那只假腿却让他找回了昔日的尊严。
他热衷于杀伐,身体的残缺虽是遗憾,却也是功勋的彰显,无与伦比!
唯一惋惜的是,才刚刚能适应装上的假腿,走得时间稍长,膝盖与精铁假肢的结合处便会被磨出血泡,磨得膝盖骨钻心得疼。
但是,时不他待!若是被修罗士攻进越国境内,士气此消彼长,更不好应付,因此,尹沐江下令,昭告越国——越国国主尹沐江将率领十万越军,奔赴玉梁关!
从未想过尹沐江还会出现,姜修听到此消息时,显露出一丝惊讶。但转瞬,姜修便畅快地嗤笑道:“尹沐江强弩之末,还能调动出十万士兵么。”
连一个残疾的国主都要带兵出征,可见,越国已再无可带兵之人,既无带兵之人,又怎么能集结起十万大军!
果然,与尹沐江一同出发的军队,总计——四万三千三百人。
被姜国和朴国各处攻击,又要防备沿柳河进入越州的耿浣衣,虽然对外称是十万大军,实则尹沐江能调动的军队,只有这么多人。
然而,等到尹沐江的军队风驰电掣一般赶到玉梁关附近的玉良县时,人数已经变成了十五万!
十万多人都是沿途自发加入军队的百姓,没有军饷、没有盔甲、没有刀枪,他们只是穿着破衣烂衫,提着柴刀斧头,每日里吃糠咽野菜,跟在尹沐江身后,大步流星地赶去玉梁关。
尹沐江征战多年,极度冷血,见状也不由心头泛热。
然而,当第一批百姓加入之时,便听到百姓说——虽然国主这许多年穷兵黩武,令他们憎恨,但公主尹扶思代国主在乾邑城头一跪,坦陈错误,从前的怨恨便一笔勾销。他们期待将敌人彻底打退,然后过一过尹扶思畅想出的未来的平和生活。
这话如同一巴掌扇在尹沐江的脸上!
原来这些百姓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来投军支援,而是误以为尹扶思的所作所为是自己的授意,因此原谅了他,才自愿守土卫国保家园。
一路上百姓不停增加,目的几乎大同小异,尹沐江从最初的恼怒,到最后,已快成了一只爆竹,只等到了玉梁关,他便要向那些无知的百姓证明——越国从没有什么平和的坦途,想活下去,只能拼杀、抢夺,打到敌人臣服,才能得到活下去的资源!
玉梁关。
满目疮痍!
关门残破,俨然是修补拼凑起来的,周围的城墙黑乎乎一片,显然遭到了烈火的焚烧。
城墙千疮百孔,似乎已经不起再一次的投石攻击。
关外一片原野之中,半人多高的荒草被秋风吹得如同波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地向东涌去,却又被根须牵绊,永远无法前进一步。
玉梁关前,荒野突兀地荒凉了一大片,正是前几日被碾压的战场,倒伏的荒草之上还沾染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乌鸦聚集在旁边落了一半枯叶的树枝上,盯着这片浸了血的土地,偶尔几只悄无声息地落到某处地面上,啄着草丛中的碎肉和未收殓的残肢腐肉。
秋风扫过,倒伏的荒草似乎想借着风力站起身来,然而,已经折了的茎杆再也无法挺起,只是徒劳地匍匐在地面上颤抖着,越发显得秋意萧索,正慢慢抽离着这片土地的生气。
李占原,姜国修罗士将领,十五年前,他才二十二岁,正值战斗力的巅峰,逼得势不可挡的尹沐江退回到越国境内的那场追逐战,他作为百夫长,一直参与其中。
如今,他已是修罗士的骠骑将军,仅次于耿浣衣的姜国将领。只因修罗士不经常出战,便不似耿浣衣一样被常人所熟识。
五日前,他差一点便攻下玉梁关,却在攻城冲车撞破关门后遭遇到激烈的抵抗!
越国士兵死守在关门之下,硬是用累累尸身堵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最后,更是不惜放火焚烧尸体,用大火逼得他们不得不后退!
撤退后,越国士兵迅速修补了关门,这几日连续投石攻城,才发现关门之后被堵上了石头,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但今日不同!李占原接到消息,越国国主尹沐江东拼西凑来的可怜四万士兵已经到了玉梁关。昨夜关门里传来搬挪之声,似是士兵们正在搬走堵门的石块,准备出关迎战。
李占原知道这是尹沐江不得已为之之事,如果越军不出关,今日他姜军也能将他们的城墙砸开一个窟窿,到时将他们堵在窝子里,总不会继续放火烧死自己来阻挡他们的进攻脚步。
千军万马的脚步声踏碎了秋风的悲鸣,惊走了树枝上的乌鸦,修罗士骑着战马,背着强弓,雄赳赳气昂昂而来!
玉梁关关门内,面色憔悴,精神却异常亢奋、目光炯炯的尹沐江对着眼前黑压压的十六万士兵,反手扬臂指向已经清理完石头的关门,嗤之以鼻道:
“将士们!这扇门外,便是姜国最引以为傲的修罗士军,区区五千人,可怜他们已再无兵力调遣!”
随即振臂高呼:“跟着我!打败他们!用他们的血和肉,祭奠我们战死的同袍!打败他们——”
到底久卧床榻,尹沐江一时中气不继,后面的“姜国便不攻自破!”半句便没有说出。
众将士昨夜已看到无数烧成碳状的士兵的遗骸,同仇敌忾之气正盛,以为尹沐江已然说完,立即发泄一般大声附和道:
打败他们!
打败他们!
打败他们!
无心插柳,却激起了将士们的战意,尹沐江虽不满意自己的话被打断,却也不再多话,抬头示意城关上的鼓手——
战鼓擂响,关门咿呀呀地打开,尹沐江振奋精神,一马当先,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