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我辨不清黑夜与白昼的远方,在黑与白相吻的天色里,我似乎不再是我,我只是一缕清风,一粒霜雪,一只小小的虫蚁,这世间偌大,为何我的心中却空落落一片。
再后来我能依稀看见一个极哀的影子了,那影子生得很长却又很孤寂,仿佛这廖廖凡尘,只有我可与它为伴。
那影子渐渐聚成一个人,他的模样分明正变得清晰,我却再瞧不清了,足下有流水声,我立在小舟上沿着不知名的溪水逆行,眼睁睁见他离我愈来愈远。
“蘑菇——”
在一片清虚混沌中,我听得那周木头的声音,他影影绰绰,悠悠荡荡却无实无形。
“周嵇,若婉儿自从再也不记得你,你当如何?”我朝着不明的方向唤他。
“如此也好,最好自此不相见,便可不念不伤。”
我苦笑着,“你既非为婉儿而来,莫不是来和我道别的。”
“我来是想告诫你,你命不久矣了。”他正经道,“你可知你身上的神力会替你招来恶果,若不化掉此神力,你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我龇牙一笑,“天师如今连自个儿都顾不得了,何以来唬我寻开心。”
“周某从不唬人。”他急了,语调微微拔高,“若非白染助我达成夙愿,我绝不会托梦与你。你若是不信,我亦无话可说,只是你凡事须小心,此后祸藏凶机,必逢敌手。”
见他说得厉害,我不免有些在意,“若当真如你所言,我身上的神力本源于仙上的仙丹,又当如何化解,莫非要开膛破肚不可,如此我岂非要做回不能言不能动的菌菇了。”
作为一只耳听八方,眼观六位的果子精,最难过的莫过于那截岿然不动的日子。
“我所言并非那仙丹的神力,而是你自前世承下的神力,此神力若想化解,必先要化解你前世纠葛,我云坤城有颗梵音沧珠,可观来人的前世今生。”
周嵇难得为我指了条明路,然他的语气忽的转下,“可惜,如今我自然是无法再替你引路了,你去寻云坤城主石斛,他自有法子相助于你。”
“那个……”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却已匿了声息,想是赶着渡忘川河去了。
自我三更坐起,便再无睡意,我摸着系在腰侧的红碣石,那封澜视这块石头时眼神有异,这当中莫非有截故事,他又说与我有三世宿命之缘,若他并非欺我,那我前世的恩怨纠葛他应当晓得,只是不知还能否再见到他。
正发愁时,门忽的被顶开一角,一只软毛团子费力挤了许久才挤进房来。
我挑了烛台,瞧清楚那物后卸下防备,由着那个软毛白虎崽扑入我的怀里。
我捏着它的圆脸,落井下石,“怎么,仙上亦嫌弃你了,小珀珀,嗯?”
门缝了钻进一股寒风,“我去天宫一趟,你和珀珀留在寺里等我。”
听是白染的声音,我松开小珀珀正想去启门,却又听他说:“不用过来了,我马上就走,有小珀珀在你万事无需担忧。”
之后他没有再吩咐,应当是驾了团云朵上天去了,我拍拍屁股,泰然自若拉着小珀珀往溪边沐浴去了。
这一沐就沐到正阳当头,小珀珀怕是有上百年未洗过澡了,这洗下来,生生将不湍不急的小溪灌满了虱子,今后怕是没人再敢在这条河上浣衣了。
此番却也怪白染,他性子不安定,在这灵山上一扎根就住了上百年,难怪小珀珀无人照料,若非这回他召唤,小珀珀怕还要继续被搁在昆仑山看门,多久都不成定数。
不过他此番到那天宫必定不安生,若非那条若水湘江犯了水患,便是那处的魔王不得安分吹拉弹唱到神界哪处闹腾去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不然他也不会闲在灵山这么久。
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锁阳城八府巡按的队列,此番可算能让光福寺也跟着青花镇名声大噪一回了。
八府巡按奉旨彻查武叶两府纵妖行凶一案,排查到我时,那清秀小官披着鱼服官袍,一双灼灼的眼睛将我盯住,“你昨日可是为叶家叶婉儿代嫁,你为何要这么做,莫非早知道那叶枢引了妖兽去武府,如此为何不早早相报。”
我在心中扑呲一笑,即便是我提早相告又如何,这小小的青花镇断然寻不出第二个能收伏赤猊兽的人。
那年轻小官忽然低喝,“莫要在心里打小算盘,还不如实招来。”
我不能暴露身份,若动起手来,莫说这寺里有金印压制,这百把个人定会被小珀珀吓个半死,小珀珀的灵兽之名可不能平白被我连累成妖兽,是以,我断然是不能如实相告的。
“青天老爷明鉴,小人替叶小姐代嫁,实不知情,小人原在那叶府作客,那叶老爷在前晚摆酒请客,小人不胜酒力,不想醒来时已被抬至武府,个中缘由实在不明。”如此只能将一切都推在那恶贼身上。
“你所说的如今已死无对证,无法查实,不过本官听说还有个玉面公子是同你一起的,怎不见他的影子,躲起来是何目的。”那小官不依不饶,想是看准了我有问题,实在窝火。
正恼火时,武逍逍意外地站出来接话,“禀老爷,那白公子前日与本小姐做赌,输了此女给我,想是回家取银子来赎去了。”
紫衣小官微微颔首,又摇摇头,神情似有疑窦,好在没有再缠着我问话了。
空闲之际,我回禅房小憩,正要阖门时,听得那武逍逍大摇大摆迈进房来,“白公子去了何处,莫不是扔下你不管了。”
我此刻睡意上来了,不想搭理她,一跃上床榻只顾蒙头睡觉。
“你的小老虎藏好了吗?若被人发现可了不得。”她自顾自的念叨,眼色突然一暗,“爹爹此番怕是逃不过了牢狱之灾了,可武家不能乱,我此番想求上神不吝神力让我大哥恢复神智。”
我敌不过她一番吵扰,坐起身来,“你爹即便是被割去乌纱发配到边疆,亦是罪有因得,谁叫他为虎作伥,至于你大哥,若能医治仙上早已援手相救了,何况你能保证,他恢复神智后可以坦然面对他未婚妻的死讯么。如今他心思虽单纯,却也免去许多烦恼,而且你武府又不止他一个男丁。”
她被我问的哑口无言,最后离去前,只轻描淡写地说,“你当真配的起他。”
配的起谁?
她怎么也净给我打哑谜,当真以为我聪明绝顶,我严重怀疑老天爷当初真的忘记给我开窍了。
过了十日,白染总算办完天宫里的差事回来了,刚回来就急着察看小珀珀,生怕我虐待了它似的。
他给小珀珀喂着大虾鱼肉,我跟在后头给他讲这几日的见闻,“那八府巡按为人虽啰嗦,对人却厚道,还特意给婉儿指了座独门小院,那小院我去瞧过,清幽僻静,顺着婉儿的性子正好,我陪她吃了几日斋,理了几日禅,便把她送过去了。”
他闷头听着,倏然转过身来,与我圆眼相对,我不料他这番动作,不自主往后小退半步,他却随着我前进半步,他步子显然比我大,这一来二往自然将我与他的距离拉到仅有短短几寸远。
我向来不喜人靠近,旋即被吓得红晕从耳根子一路爬上脸颊,我将身子往下又倾了倾。
他如此盛气凌人,怕是我又在何处触了他的霉头。
白染扶起我,言语并无指责之意,“你只说那叶婉儿,怎的不说说那武逍逍,那日她去你房中,可是为难了你。”
“仙上如何知道?”
我按下不安的心,笑得十分不好看。
“我虽在天宫,瞧瞧你的动静还是可以匀出点时间的。”白染端起小珀珀的饭碗,小珀珀猫着身子费力往上跃了跃却没够着,只得怏了兴致低头去拔草。
“仙上多虑了,武小姐并未难为我,不过,我觉着那婉儿并未忘记周嵇,前几日我见她一个人呆在院子里无聊,便与她讲了个话本子,讲的是无极神尊与阿璧仙子三世未果的故事,你可知她听完后说了什么。”我顿了顿,接着道,“她说‘不惧生死相隔,但愿来世咫尺为邻’,此乃云茵过去说给白芍的话。”
白染只摆摆头,“她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她此生再不可能见到周嵇了,或许他们芍药生性专情,即便是无望也甘愿守候一生。”
“但愿他们来生当真能咫尺为邻,携一人手,赴白首之约。”
世间无情皆有情,虽不得双全法,却能为一人成全,如此便可无悔无憾。
后来听说,青花镇上焚作灰烬的叶宅一夜间,不知何故竟生出遍地的白芍,叶枢的罪恶最终还是化作一道最动情的誓言,宛如云茵在轻轻吟唱: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