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色已不早,回去免不了要叫白染指责一番,我索性在胥华山境里向南伲仙人求宿了一宿,如此也好验照验照心头的那桩事儿。
显然,苇茉并不懂我的心思,直向我唠叨,“今日没回去月老宫,仙上定然着急得很,这可怎么好。”
我理了床铺卧下,侧过身阖了眼道,“你且宽心,我来时已予他们留过书了。”
苇茉这才止了口中的絮叨,安安心心卧下,待她睡熟了,我方才轻手轻脚踱出门去。胥华山境果真大得很,让人只觉一片苍茫,我在树丛里钻来钻去许久都未能走出去,反倒自个儿迷在那里头了。
我借着朦胧的溪水声慢慢寻,期间见过大片的桃花林,梅花林,杏花林及紫藤林,最后竟瞧见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梨花林,梨花花穗在夜风的轻拂下轻轻摇曳,那一树树的梨花雨纷扬飘落,携起我无限思绪。
在九重天多日,实在连一株梨花枝也未见到过此番瞧着,委实有些惊讶。尤记得白染对梨花向来有种情有独钟的情怀,若能讨得几篮子硕硕梨花回去,寻机给白染酿些梨花春喝想来也是极好的。
我三下撸起衣袖,准备攀上那梨树拾花,不经意竟闻得一股幽然清淡的酒香自不远处传来,我识得这味道,正是白染欣欣所向的梨花酿。
我趴在地上左敲右探,终于在梨树下寻得一些玄机,似乎有人打此处埋了些梨花酒。
我手一翻变了把木铲出来,正要挖出来探个究竟,只觉背后立着一个阴气逼人的影子,铲子毫无防备地自手中滑落。
身后的人影晃了晃,只听他道,“夜里不睡觉,竟想着来打我梨花酿的主意了,实在非君子所为。”
我连忙起身向他赔礼道歉,“仙人息怒,五五原来只是见您这山尽里头的梨花开得烂漫,想摘些回去酿酒,却闻到一股浓郁醇正的酒香,一时嘴馋,忍不住要挖出来瞧瞧。”
“怕是你不止想瞧瞧,也想尝尝吧。”南伲仙人行过来,我连忙闪身到一旁,他俯下身子亲自操起了木铲,三两下刨出一大坛梨花酿。
他拍了拍酒罐上尘封经年的纤尘,一张脸甚是沉着,“这酒原是我一位故人埋下来孝敬我的,我施法掩盖了它的香气,便是为了不让旁人偷去,此番你却是头一个寻到它的人,看来你与这梨花酿倒是有些缘分。原本这些酿,我始终留着等那个人来与我同饮,可惜他已上千年没登过门了,此时方才晓得什么是人去楼空,一切终是枉然。罢了,你既是与我,与这酒有缘,不如便与我共饮一杯如何。”
南伲一只手抱了酒坛子,又往那凉亭踱去,他的大手只轻轻一挥,那黑压压的凉亭登时明亮了许多,我收了手脚,亦跟了过去。
他手一挽,桌上便多了几只角杯,他斟了一杯予我,又各自客气一番,我总算是品上了这天界的梨花春。
那酒香郁入口,一杯饮尽还齿颊留香,算是我过去饮过酒中的佳品了,此酿酒之人也算是个中神手了。
“不知,仙人您这位故人仙居何处,我改日定要好好与她探讨一番这酿酒的技艺。”如此也可圆了白染的念想,这般佳品定当会很和他心意。
南伲的眼色敛了敛,“可惜那丫头前些年有些想不开,跳了星河,你怕是见不着她了。”
“触及仙人伤心处,实非五五本意,还望仙人多节哀顺变。”闲话谈心最是忌讳戳人痛处,如此不仅叫人心头不悦还尴尬了气氛,这番我倒是真真领悟了个中的真谛。
我们两厢静坐着未说话,许久过后,南伲撤了桌上的美酒,竟换了盘棋盘出来,“一切皆是命数,没什么哀好节的,不过,小酒小酌即可,饮多了伤身伤情,总归是不好的,不如你我对弈一局,若你能赢我,我便许你一个念想,你意下如何。”
我置下角杯,轻轻莞尔,“自当是盛情难却。”
南伲轻轻一扫棋盘,率先起了局,他执起黑子,我捏着白子与他认认真真,严严瑾瑾地下了起来,期间他险些有大胜的势头,我拼了老命费了许多功夫,总算是扭转了棋局。
既有好的势头,我连忙乘胜追击,一连吃了他许多黑子,却不料一时大意又被他钻了空子占了上风,我一下竟不知如何下笔。
“棋局上诸多变化,非到最后,绝瞧不出胜负,你还是莫哭丧着脸了。”南伲以手支颐,靠在石桌上认真打量我一番,将我微恹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说的果真不错,到后头我迎头赶上,势如破竹,解除了他的层层包围之困,最后得以大获全胜。
。 “你这丫头果真是有些本事,倒是叫我意外了,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能赢过我了。”
“哪里哪里,全仰仗仙人的点拨。”
他扶着额角,眉眼一弯,“只是我方才在棋局上,也观出了你现下的一番心思。”
我严肃望着他,并不明白。
“方才我本已占尽了优势,可你的心思瞧着甚重,想来你近日定有诸多烦恼缠身,怕着有什么事儿正愁着你,你祈望事情能朝着你愿想好的方向而去,可惜世事难为,还是莫太过执着的好。都道过犹则不及,你若执意为此,晓得太多了,只怕会让你更加承受不住。”他微叹一口长气,突然站起身来又道,“不过,你总归是赢了,我自然是要许你一个愿想的。”
单单一个棋局,竟能瞧出旁人这般多的心思,果真是位高人。
“你也是来问我讨一壶忘川饮的?可惜,我这儿的忘川饮将将给人讨完了,你需得等段时日再来了。”他语调微扬,道的却全然是我不明白的话。
忘川饮,却是个什么物什,他为何以为我要问他讨要此物。我与他比划许久,他才终于明白我的来意。
“我这山境,什么都不出名,单单只有这忘情忘川饮小有些名气,这番却想不到你来此,竟不是为了此物,倒是桩奇闻了。”他展眉笑了笑,领着我往别处去,“你想要探那人的真心,我实在没法子明白告予你,只能可允你瞧瞧他心中所念。我这忘川饮虽是让人忘情绝爱,可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情意又哪会这般轻易抹去,我予他们忘川饮,他们将他们心底的情意交托与我保管,不想如此你来我往的寻常事今日还碰上了用处了。”
“如此,便有劳南伲仙人了。”我拱手向他作拜。
他领着我到一颗参天大树下,只单手一挥,那树上旋即显现出众多若隐若现的泡泡,那泡泡上隐约绘了层影影绰绰的景像。
“你想瞧谁的?”
我好不容易才沉下心,我听得自己几近颤抖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昆仑白染上神。”
未及我说完,那南伲忽的惊诧万分,不住地呢喃,“却是这个混小子,哎,究竟是想要祸害多少姑娘。”待平复过来,他握住我的手甚有些激动,“这混小子心中所念,想必你近日亦有所耳闻了,看来你心中似乎还不大相信……。”
他却又忽然不说了,我望着他讳莫如深的神情,一时间有些蒙然无措,只觉得自己的心快得比擂鼓还甚,怕是再厉害些,心都快蹦哒出来了。
我心头一凝,望着南伲手下拂出的点滴景象。
在一座巍峨嶙峋的山谷里,四处满地枯败残叶,谷中幽深静默,因沾染上一袭厚厚的迷雾难瞧出小径在何处,只有熟悉的嘶吼声阵阵入耳,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但见迷雾里有位稚嫩的女子与一只似虎似豹的走兽正相搏斗着,远处的高枝上坐着一位泰然的男子,那男子右手把弄着一只玉笛,倚靠在树枝上正阖眼浅眠。
此时迷雾渐渐变的稀薄,待迷雾散尽那人果真是白染。白染手中的玉笛一转,苍穹之中忽地一声惊雷,劈得那女子猛然一惊,她惊慌失措地奔出来,后头的走兽亦紧追不舍。
渐渐地我能看清她的模样了,那模样,那模样分明是与我相像的未翎的脸,而那后头我原以为的走兽竟是白染的灵兽小珀珀。
“这应当是他们头一回相见的情形。”南伲自腰侧取下一只酒袋细嘬了一口,又道,“那会儿,阿翎那丫头去伏羲山送安神符回来在逍凫山迷了途,恰巧遇见白染的珀琥灵兽在历劫,不甚误闯了结界,经历了一副苦头,不想后来倒阴差阳错提前升了上仙。”
镜像渐次流转反复,白染替熟睡中的未翎偷偷别上了此刻正别在我头顶上的那根缚灵簪。未翎睡得极是安详,半点察觉没有,白染的下颚轻轻抵在她的脸上,他说的很轻盈,唯愿今生此世,你再不会受半点伤害,你再不会离开我,你若是离开,便是穷尽碧落黄泉我都去寻你。
我忽然想起那日他也曾抵在我的脸侧,亦与我说过相似的话,想起我无数次陷于险境他曾与我说过的那些令人心潮涌动的话,原来当初种种全然不是说与我听的。
我不晓得自己这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我只觉一切都那般虚浮不真切,明明那般匪夷所思,却又是那般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