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少站起身子,复坐回沙发上。他把玩着手枪,眼神讳莫如深,却不再看往白衡的方向。
白衡擦了口血,踉跄爬起来,语气很诚挚,“还请你成全。”
沈大少知道他已别无退路,交出她是最好的决定,放过她,更是放过自己,可怎么这么难受,像泥沙一样堵在心口,半点也发泄不出。他道:“她怀着我沈家的孩子,我怎么能放她走,若是非要走也可以,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那是我弟弟唯一的血脉。”他还是忍不住要拿沈钰痕做挡箭牌,如果这样可以多留她一段时间的话。
白衡沉默着,她的孩子竟然没有流掉?他不知道是该为她高兴,还是为自己伤心。孩子保住了,她和沈家就有了永远的羁绊,若是生下来,她的这辈子就再没他的容身之地了。
他只道:“先等等吧,我想见她一面。”
沈大少点头,“我派人安排,不过她受了太大刺激,把今天在客栈里发生的事全给忘了。”
白衡一僵,道:“谢谢。”拖着双腿转身,一深一浅的离开。
屋里是明亮璀璨的琉璃灯光,屋外是惨白凄清的雪月夜光,他从屋里慢慢踏向屋外,一步步,又轻巧又艰难,像是从一个地狱跌到另一个地狱里。冷风灌来,他浑身狠狠地抖了一下,像是最后的抗争,再没有动作了,只是机械的走,走进地狱深处。
沈大少头枕在沙发背沿上,茫然睁着眼。灯枝错落,像一根根晶莹剔透的血管,只是血液不流通。灯点斑斑,一圈大一圈小的砸在他的双眼里,先是很亮,看得久了,变成一团团密密匝匝的黑圈,他视线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动也不能动,恍惚间,身上的血也被冻住了。
那一种叫情的东西,怎么这样冷,他还是忍不住靠近。
过了三两日,天彻底放晴了,冬日的太阳光看似很烈,实则温度正好,照得人暖洋洋地舒服到了极点。小丫头搬出了个藤制美人卧椅置在廊下,正对着东南太阳,平嫣悠悠闲闲的倚在上面看书,看得久了眼睛有些酸,眯着眯着就睡着了。
沈大少从院门进来,摆手挥走了小丫头,慢慢踱至她面前。
自她醒来之后就似乎变了个人,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裳了,经常会笑,脸上表情也多了些,。这些琐事都有探兵日日向他汇报,他也很喜欢听,哪怕只是她折了梅花插瓶,随口吟了句“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这样的小事。尽管他知道这些变化都是沈钰痕带给她的,因她自以为生活在举案齐眉的日子里,所以发自内心的开心,成为一个在爱情里的女人。
他弯下身来,轻轻替她往上拉了拉盖在身上的毛绒毯子,不防惊醒了她。她睁开惺忪睡眼,微微眯着,像一只被吵醒的猫,娇憨无比的舔舔爪子,抓抓脸。她有些嗔怪的踢他一脚,太阳将她的脸照的红扑扑地,“你走开些,挡着我的太阳了。”
沈大少不由得一笑,乖乖挪开了步子。她假寐着眼,并不看他,依旧暖意洋洋的躺在那椅子上,脸上的笑容又深又甜,两扇睫毛抖动着,在眼睑下投下根根分明的影子,像电影放在白幕上,他有些目不转睛,弯下腰,伸出手爱惜地去触碰她的睫毛,一路滑下,最后手指碾磨在她嫣红的唇瓣间。
她笑着睁开眼打他的手,脸更红了,“你想做什么?”
沈大少站直身子,很柔和的看向她,“我想你。”正巧这时一趟穿廊寒风吹过来,他猝不及防的打个哆嗦,马上就被自己这句话吓着了。
平嫣捂着帕子笑得很欢,眼睛里水汪汪地,有些促狭的追问,“你想我什么?”
他想她干什么?他又能干什么?不过是一日日苦捱着享受快乐,像烟瘾一样,本知道那是害人不浅的东西,却还是忘不了它带来的那种醉生梦死的感觉。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如何回答,可他的话分明回答的很好,“我不知道,只是想你,像中毒的人要找到解药一样。”
平嫣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她卷了毛毯起身,凑近眨眨眼睛,一派编排的语气,“不知我们百花丛中过的二少爷究竟中过几回毒,又找过几回解药呢?”
沈大少垂了眸,有些颓唐,暗暗道:一次,仅此一次,就快要折磨去我半条命了。
平嫣又道:“我听说今日江北三省的援军已到了,这个时候你该忙着帮慕大哥料理公事才对,怎么有空过来了?”
沈大少道:“你师兄要见你,你相见我们就见,不想见也不碍事。”他有些紧张的直视着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害怕她想起客栈里的事,又或许是万一她真的愿意跟白衡走,那可怎么办?
平嫣笑了笑,牵起他微微蜷着的僵硬手指,神态迷茫,道:“那就去见见,我记得前几日师兄来找我商量对付董国生的事儿,嗯……昨天慕大哥来看过我,和我说了我们是如何凶险的从客栈里逃出来,可我好像都不太记得。他说是因为我不小心磕着了脑袋。”她满不在乎的摇晃着他的手,“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没事,董国生已经死了,我的大仇也算报了一半,往回我们一定要好好的。”
日光如一层薄且华丽的琉璃罩子披在她脸上,似乎有一粒小小的金豆子凝在她鼻尖,俏皮娇媚如一点花骨朵。他忍不住伸出手捏捏她的脸,“好,我们一定会好好的。”
两万江北军进了城,处处风声鹤唳,岭南军虽已攻破占领了清远镇,可惜董国生死了,程立也死了,群龙无首,很难守住。不日这里又将会一场夺地大战。白衡想着这些事情,有些心烦意乱,他一定要带她走,逃离这样的战火纷乱。
他在茶楼包间里来回踱步,一刻不闲,不停往窗户下张望。也算不清等了多久,终于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声,他心脏砰砰跳得像打鼓,终于快速向窗下望了一眼,像做贼心虚似的,可又实在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再次去看,只看到相携相偎的一双影子正往大门里来。他顿时透心凉,心脏似乎也不跳了,后背倚着墙面,冷得脊梁骨都硬梆梆的像冰挂子。
不一会儿,传来敲门声。他愣了会儿,忙拾掇起心情,提步快跑到门边,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四处张望着。桌柜上摆着只双耳大肚景泰蓝掐花瓷瓶,擦得瓶身锃亮,能照见人影,他忙忙跑过去,弯下身当镜子照,一丝不苟的理好头发,像捏泥人似的,再伪造好表情,这才去开门。
平嫣挽着沈大少的手臂,叫道:“师兄!”清清甜甜的调子,简直让他反应不过来。
白衡手足无措了起来,他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心里却早在抓耳挠腮,上蹿下跳了。平嫣上前,道:“刚才一路上钰痕都跟我说了,在客栈里多亏你及时出现,钰痕才能安然无恙。只是我脑子受了伤,记不太清那天在客栈里的事儿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是我们的大恩人。”
白衡望了眼沈大少,见他虽微微笑着,眼深处却有锐光,似乎是一种警告。他也不作多话,只将他们迎进去,倒了杯热热的甜茶给平嫣。
平嫣一口气喝完,捧着空茶杯眯眼,呼出的气一团团白。
白衡笑着拿过她的茶杯,又给她倒了满满一大杯,“里面有桂圆红枣,是你最喜欢的。”
平嫣接过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因穿得厚,银鼠皮的风衣牢牢裹着,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一切都那么安静,似乎是在深夜的梦乡里,沈大少望着白衡,白衡望着平嫣,似乎是一场无声赌局,庄家闲家筹码,都在默默地施压。
白衡凝望着她道:“师妹,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