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后的半张脸显现,他截握住她手腕。她愣在当场,那半张脸已血肉模糊,辨不清五官,只是沟壑不平,新肉纵生的一团。那只眼睛深陷在腐肉里,没有神情,又或是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凉气一吸,“你……”
黑袍人放开她,将面具戴上,不发一言转身。
“你告诉我,沈钰痕呢?”
他走向窗边,正要往下跳,看来是没打算回答她的问题。
她一着急,只好急病乱投医的喊道:“你别走!你知道易逢君在哪吗?”
他出人意料的定住步子,两手撑着窗沿,手指用力弓了弓,平静问道:“你是真的关心他?还是你只想找到他的下落,通过他找到沈钰痕?”
他虽在问她,可意思再明显不过,平嫣百口莫辩。他说的也不错,她的确将易逢君当作一个找到沈钰痕的媒介,可关心也是实实在在的。
他见她不答,低低一笑,荒凉可悲,像风在平原里呜咽。
“我丢失了一段记忆,正月初九那天,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沈钰痕就是在那天之后不见的!这里处处都是沈钰成的人,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人王婆婆还被他害死了,我不敢再问。我之前几次三番的见你都和沈钰痕有关系,你是他的人,你一定知道他的下落,对不对?求求你,告诉我吧。”
她乞求着上前,想要抓住一丝希望。
他却不给她这丝希望,袍幅大开,一跃而下。
她踉跄着伸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角黑袍穿指缝而过。
衰阳向晚,半沉西山,被窗外的群脊重檐割裂成两半,是半颗流油的鸭蛋黄,津液涌散,染红了半边天幕。光线一点点消失殆尽,她的手还扬在半空中,试图抓住什么,可黑袍人已经走远了,沈钰痕也似乎在人间蒸发了。
雪白的脸,乌黑的眼。她看着那半块夕阳一直沉下去,沉下去,就像顺着她的喉咙咽到了胃里……那是一颗腌了经久陈年的鸭蛋,咸苦腥臭,味道在她胃里发酵。她拽着窗帘,呕吐起来。
内室里哼哼唧唧的声音传来,是小麻醒了。有人敲门,她顿时警惕起来,“谁!”
“是我,小姐,出什么事了?您怎么关着门了,对了,今天晚饭吃什么?”是采儿。
平嫣轻吸口气,“随便做些清淡的粥菜就行。”
“是。”采儿回道。人影还在外赖着晃动。
平嫣慢慢踱步靠近,“还有事吗?”
“是这样的—”话音未落,内室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倒塌声,平嫣心中一惊,那边立即大力拍门道:“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快点开门!”
“哦,我不小心碰倒了椅子。我有些不舒服,你去门房室里让管事把少爷找来。”
采儿迟疑了下,道:“是,小姐,那采儿告退。”
平嫣直奔内室,见被枕凌乱,地上拖躺着一人,稀稀拉拉淌着血,因肋骨已断,身子僵直,只一颗毛燥燥的头拼命直着,茫然诡异的盯着她看。
“小麻?”她尝试着靠近,“小麻,你还记得我吗?”
小麻咯吱咯吱的拧动脖子,左歪右歪,似乎在辨认,最后咯咯笑了,双手胡乱挥舞着向她扑来。
平嫣急躲,恰见窗子下常青正抱干柴经过。她不能呼喊,遂摘了发簪朝下一掷。常青扔下柴,捡起簪子往上看,见平嫣满面惊急的朝他招手,忙跑上楼。
她候门接他进来,又立即反锁上。常青道:“姐姐出什么事了?”
“你来。”她引他进内室。
“这人是?”常青吓了一跳,见地上那人匍匐如鬼,正呲牙咧嘴。
平嫣语气紧急,“他不能在这里,这里处处都是少爷的眼线,采儿檀儿都不可靠。常青,我只能相信你,今夜我拖住少爷,你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带去安全的地方,先好好安置着。”
常青也不多问,凝神定气道:“一切听姐姐的吩咐。”
平嫣握上他的手,歉意满面,“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一个小孩子做这样危险的事,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常青一脸义不容辞,“是姐姐救了我,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能替姐姐分忧,我不怕危险!”
平嫣心中感动,慨叹一声,“好!”附耳过去,讲明计划。
入夜,虫声阵阵。平嫣推门而出,采儿立即扶上她胳膊,她神态慵慵的问,“怎么不见檀儿?”
采儿道:“我刚才想跟小姐说的就是这事儿,今下午檀儿的哥哥来了,说她娘快不行了,让她回去守着。”
平嫣不甚在意的哦了声,信步慢走。
采儿又道:“小姐不小心碰倒了凳子,可有伤着?要不要拿些药酒擦擦?”
平嫣心中一抖,抛下视线看她。她身材娇小,眉目无邪,不过是十四五岁的豆蔻年华,一个小孩子,还能尔虞我诈到哪种地步?会不会是她太草木皆兵了?可她问这话又实在能品出几丝深意,是真心替她着想?还是绕什么花花肠子?
她勾起唇角,“我以前是唱戏的,磕着碰着在所难免,这点小事有什么可在意的?对了,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采儿颓唐道:“爹娘死了,哥哥嫂子逃了,就只剩下我了。”
平嫣道:“这样的乱世里,多少家破人亡,人能活着就不错了。”
采儿擦擦眼睛,“小姐说的是实话。”
平嫣拍了下她手背,“少爷什么时候来?”
“管事去请了,说少爷有急事,但今晚会来,可能晚些。少爷还吩咐了,让小姐照常歇息,他来了直接去屋里找您。”
平嫣道:“好。”停下步子。一片薄薄几近透明的月儿挂在天井上,杏叶簇密,银光疏漏,似筛下千万尾银鱼儿,穿影游动。她看了这月,又看了树,再转头看向背后的屋宇重重。二楼上窗纱浮曳,像有一只手在百无聊赖的挑掀,屋里面泛出灯色的昏黄昏红,几只鸟咕咕叫着扇开翅膀,站在屋檐上。那是她所住的绣楼。
她忽然万分惊恐的伸手道:“啊!那……那里好像有个影子。”
采儿慌看过去,“哪里哪里?没有人啊。”
她再定睛看,舒口长气,“唉呀,也许是我看错了吧,原来是只老鸹鸟啊。”她的视线却没从那扇窗子上移开,又木木问了一句,“清远镇这里刚打过一场仗,死了那么多人,这里修建的房屋也不知道是占征的谁家的土地。采儿你说,会不会是哪个亡魂回来了找不到原来的家,在四处晃悠呢?”
采儿被她说的寒毛倒竖,霎觉四周的风一阵凉似一阵,竟真像有人在脑袋后吹气呢。她抖擞两下,忙搀着她往光亮大厅里走,“小姐,您胡说什么呢?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魂,走吧,再不去饭菜就该凉了。”
平嫣笑道:“瞧把你吓的,我逗你呢。”
采儿哼唧两声,不经意回头瞥一眼,却见纱帘四起,猎猎飞动,而那扇窗户被月光返照得如同冰面一般,清晰可见窗子后嵌着的一道影子,纸片一样摇摇欲坠,宽衣长发,鼓动飞扬。采儿惊叫一声,紧闭上眼,身子就要往下滑。
平嫣拽住她,也回头看,“这是怎么了?”
“小姐,有鬼!有鬼!就在二楼窗户上站着!”
“没有啊,窗户上什么都没有。”说着一把拽下采儿捂向双眼的手,狡狡道:“你这丫头,不会是记恨我刚才吓了你,现在反而来吓我吧?”
采儿慢慢睁开眼,心有余悸的往二楼那扇窗户上移去,触目处纱帘斜枝银月,窗户上一片明净,并无一物。
她使劲揉了揉眼,再看,还是空无一物,不住喃喃,“难道真的是我看错了?”
平嫣朝那窗子深看一眼,牵她离开,“看你这死丫头还吓不吓我,鬼来了,也先找你。”
一双鲜红缎面的绣花鞋自帘后无声走动,那道影子伸出惨白青灰的一只手,拨了几下帘子,长发披散,直到腰间,头耷拉着,露出一小块同样惨白青灰的额头,乌瞳提溜间,血唇如钩。
平嫣用饭时,忽听到屋外喧声大起,几个门房屁滚尿流的跑进来,伏在地上呼呼喘息,面色一个比一个煞白,“小姐,鬼!鬼!有鬼!就在外面,她马上要追来了!”
采儿怒极,率先冲出指着他们斥道:“说什么胡话呢!这太太平平的哪来的鬼!倒是你们几个,准是又偷懒喝了酒,在这说疯话呢!敢在小姐面前口无遮拦,也不怕少爷割了你们舌头!”
一个门房吓得眼泪一把,连连磕头,“小姐,我们不敢胡说,不只我看见了,连李贵王强他们也看见了。是,我们是喝了几杯小酒,可也不至于老眼昏花,那只鬼就在茅厕不远处的树上,红鞋,身子一晃一晃的,怕是吊死鬼啊!”
李贵王强等点头不止,哭求道:“小姐,我们亲眼所见,不敢说假啊!”
看他们这样,也不像说谎……采儿望向平嫣,平嫣正要说话,忽闻院中一声尖叫刺耳,穿破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