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嫣捏紧了指间的帕子,笑容清浅的接过茶杯,说了几句客套话。腾腾的乳白茶雾蒸上来,她透过热气望着董长临,似乎他的双眼里也是湿雾蒙蒙的。
她知道在董国生在半月前就去了义远城,董长临执意留了下来,听东霞闲话说是特地为了等自己痊愈后,聘请自己回义远做他的专属医师。
董家官邸在义远,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你叫什么?”董长临恨不得立即确定她的身份。
两人旁若无人的交流,沈钰痕不大乐意了,像护食似的,立即挨着平嫣坐下,道:“她叫桃嫣,是我的丫鬟。”
董长临眉目一僵,半天才缓过来,失望又被巨大的希冀填满。
桃嫣?平嫣?只是一字之差而已。
况且,她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烙印,他不会认错她。
“小姐老家是不是在梅角镇?”
已经有好多年没再听过这个地名,声音穿耳像是做梦一样,平嫣浑身一震,她毫无意识的掐着自己的手,直到疼痛一点点填满麻木空白的脑子。
梅角镇,位于北平城边角小镇,那是她的家乡。
沈钰痕清楚的看到她脸上极为复杂的神色,知道这怕又是她的一个秘密,他不愿意看到她那样隐忍不发,生生憋散的痛苦样子,恰到好处的握上她的手腕,道:“我们出去玩玩吧,我有一个好去处。”
他掌心适宜的温度圈着平嫣的手腕,力度不轻不重,却是难得的踏实。她似乎站在冰天雪地里的身子渐渐有了支撑,唇瓣微开,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沈钰痕一把拉了出去。
“长临,我们去去就回。”他兴高采烈的挥手告辞。
那一袭袅袅如烟的背影映到董长临的眼底,在泪光中模模糊糊。
翠鸣楼依山而建,身后是逶迤不断的青峰山,无数道大大小小的山峰一直连绵到岭南境内。楼顶上连着一架木梯,直通向半山腰。山风树声不绝于耳,直到两人相握的手中浸出了细汗,平嫣才从方才董长临那一句看似无意的话中平复过来。她抽回手,眉眼苍白的笑笑,裙裾像翻腾的浪花,在风中起起落落。
沈钰痕不以为意,指了指前面的木梯,笑问:“你敢不敢过去?”
木梯悬空百米,由钢丝缆绳固定,在风中左右晃悠着。
平嫣不等他言,提起裙角,如履平地的几步迈过去,像一只轻盈的蝶。
沈钰痕晓得她的身手,也不吃惊,与她一前一后走到半山腰的曲折小道上。
极目远望,天地浩大。碧水洪波的翠淮河宛如一条绿缎,蜿蜒向东南流去,最终汇入浩浩汤汤的赤龙江。人站在天地之间,渺如沧海一粟,仿佛比之高山上肆意生长的一棵树,一块顽石都不及。
沈钰痕目光抛得极远,茫茫似到了尽头,表情黯然而平静。“青州还是一片国泰民安的和平地,现在华中一带正打得火热,不知道战火会不会蔓延到这里。”
平嫣一路卖艺,自北南下,近几年的世道冷暖都看在眼里,遂苦笑道:“军阀们争权夺地,明争暗斗,一会这个独立了,一会那个又独立,真是成也苦百姓,败也苦百姓。”
她见解颇深,沈钰痕饶有兴致的望着她,道:“我真是得了个宝贝,不仅会唱戏,会治病,还会关心抨击时事呢?”
平嫣白他一记,不作理睬。江上风重,吹得他双目涣散,他吟道:“青石少年宏图起,梦中不知身是客,醉卧忘归期。”他凑身过来,黑发凌乱俊邪,黑瞳雪亮,“这是昆曲里的姑苏吟,你应该会唱吗?”
平嫣颔首。沈钰痕喜上眉梢,道:“你能唱给我听听吗?”平嫣想起他的敲诈,自然不会轻易答应,她心照不宣的笑了一笑,伸出一根青葱玉指,“一首抵两千大洋。”
沈钰痕目瞪口呆的盯着眼前奸商,眉川皱起,眼底却酿着笑意。他打掉她的手,耸肩道:“这么赔钱的买卖,我还是不做了。”
鸽子的咕咕叫声盘旋而来,沈钰痕扬起手,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爪嘴朱红的鸽子乖乖停在他手背上,他抽出绑在鸽子腿上的豆子大小的信卷,展开看了看,又折断鸽尾上的一根羽毛,向天空一抛,鸽子叫了几声,顿时飞入云海间。
这样古老隐秘的通讯方式,师父曾使用过,她也曾亲眼看到师父驯养过这样一群远识路途的信鸽。
沈钰痕的秘密,实在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沈钰痕将信条丢进水里,扭头笑了笑,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不想问问是谁送来的?”
“我只守我的本分。”她不好奇,更不想探究。但凡秘密,都是埋伏的或深或浅的陷阱。
沈钰痕身形一过,平嫣只觉手中一滑,再反应过来时手里攥着的丝帕已被他捏在手里。平嫣皱着眉,对沈钰痕不经意间显露的身手吃惊不已。沈钰痕掏出口袋里的钢笔在帕子上密密麻麻写了多行字,笑的不怀好意,在平嫣眼前一摊。
平嫣望进字里行间,眉蹙得更深,脸上嫌恶更甚,她伸出手正要抢回来,沈钰痕飞快的收回,她扑了个空,面色青红。
那竟然是一张卖身契,字字都有剥削人身自由的地主意味。
“签了它,三年内若是你能还清欠我的钱,我就放你走,若是不能,你就跟我一辈子。”沈钰痕眼眨得欢,笑得更欢。
她与董国生有仇,今日见了董长临,他看得出来她看似平静,实则狂涛暗动。他害怕她会为了复仇,不惜性命,不顾一切的接近董长临,不顾一切的跟去义远城。
他要栓住她,让他们永不要断了缘分,哪怕是用一纸书文,也比坐以待毙好。
平嫣觉得这里的环境是个谋杀的宝地。她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两下嘴角,一字一顿,“做梦。”
沈钰痕耸耸肩,邪鄙的歪嘴笑着,宛如一个得瑟的街头流氓,“好啊,我继续做我的梦。可是你欠我的钱,不能不算个利息,利息五厘,一月内本金利息一共五万七千五百块大洋,要是一个月内还不上的话,屡月成倍增。怎么样?”
平嫣怒道:“你抢劫吗?”她肠子都要悔青了,干嘛当初要和钱过不去,非要以身作则还这个恶少五万大洋。
沈钰痕笑意更浓,甩着帕子道:“你又能奈我何,谁让我是放债主呢?”
平嫣气急,快速权衡做出决定,声线愈冷,伸出手,“拿来!”
沈愈合屁颠屁颠地迎上去,咬破指头,将血珠子挤到她指间,道:“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姓氏,不要写名字,按个手印我才放心”
“某人实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的方式和封建时代的那种地主老爷们有什么区别?”平嫣咬牙切齿的在帕子尾按下名字,瞧着他一张眉飞色舞的脸更觉气愤,小小捉弄的想法一发不可收,右脚一提,使出浑身力气在他脚背上碾了下。这一套动作做得很是流利迅速,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平嫣便若无其事的逃之夭夭。转身刹那,她忍俊不禁,唇角慢慢漾起一个花纹,却极力忍着。
“你又踩我!信不信我再往上提利息!”沈钰痕鬼哭狼嚎的声音沿风吼来。
两人回到翠鸣楼时,二楼的雅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店小二如实转述说那位董少爷身体不适,就提前回去了。
正值晌午,翠淮河两岸五米外已经驻扎了十步一位的卫兵,钉子一样站着,背上枪杆笔直,刺刀雪亮,将前来观看的人群挤出警戒线外。透过花舱外垂坠的珍珠串帘,已能隐隐看到舱内衣香鬓影,川流不息。
一侧屏风外的桌子上几个老兄正谈笑风生。其中一位道:“我看今日的花魁还是出自有青州第一帮派霍三爷坐镇的丽都。”
又有一个声音反驳道:“我看却不尽然。这几年来在全国上下都设有分店,名声大噪的富春居也是很有可能夺魁的,那里的小姐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一个个都是尤物。”他说着啧啧叹了两声,又道:“说来也奇怪,三年来这富春居的老板从未露过面,那些地痞黑帮们明里暗里没少找过麻烦,可却瞧着富春居是越来越红火,真是怪了。”
另一个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人家可是有外国使馆的美国佬撑腰的,花旗洋行也是投了大资的,谁敢和人家的坚船利炮为敌啊?”
沈钰痕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喝了口茶。却听得平嫣正气漠然的开口,“联合外国人榨取中国人的钱财,迷乱中国人的心智,想必那个富春居的幕后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哧的一声,沈钰痕一个忍不住,只觉得喉咙里有股笑意无辜往上抵,嘴里的茶四溢出来。
他连忙掏出帕子擦了擦,似笑不笑的问,“你这个人哪,人家老板可和你无冤无仇的,你干嘛在背后骂人家不是东西?”
平嫣道:“二少爷这么有同情心了?我骂的又不是你,是惑乱国人心智之徒。”
沈钰痕笑着直起身,弯腰按在桌案上,将平嫣圈在双臂间,一双眼睛里波光颤动,看得人全身发麻,“那你还惑乱我的心智呢,岂不是与那富春居老板是一丘之貉,不是东西?”
平嫣默默笑了,迎着他的目光,扭转着手里的茶杯,“如果我不是东西,二少爷自然也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又何必衣冠楚楚的呢?”说着干净利落的将杯子的茶往他脸上一泼,茶叶茶水淌得一脸狼狈,“这样,大家才都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