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乌云席卷,遮天蔽日,登时就雷电大作。沈大少站在檐廊下,抬眸望了望天,紫电青雷在云层里劈开一道道刺目的豁口,雨点霎时就砸了下来,密密如帘。
李庸领着一干侍从自医馆里出来,面色凝重,“除了刚才从医生嘴里审问出来的那些,就找不到别的线索了。纵使二少爷在路上留下记号,现在也应该被大雨冲刷得差不多了。”
从山路上断断续续的血迹,再跟着沿路汽车碾过的泥痕一直追到这里,他们可谓是马不停蹄,可还是晚了一步。据医生所言,他们才走了不过一个时辰。
狂风肆刮,仿佛要吞噬天地。沈大少一袭及膝风衣,衣角在风中翻旋起落,烈烈作响,雨点密密麻麻的溅满了边角。他仿若不知,面色平静,只是一直静静擦捻着指腹间的一点嫣红。
他相信那个女人不可能就这么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她一定留了后手。
而不仅仅只是地上那一点毒粉。
“医馆里都搜查过了?”沈大少问。
李庸愣了一下,不懂他为何如此发问,旋即点头称是。芝麻大点的医馆,自己已经带着兄弟们里三圈外三圈的搜了几个来回,这些也都是大少看在眼里的。
他察觉到李庸的忐忑,笑着在他肩头拍了两下,仿若平常的问道:“如果是你身置于生死攸关之际,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自己,只是算不准时间,在此插翅难逃的期间,你会如何自救?”
李庸沉思一瞬,如实相告,“既然插翅难逃,那就不能强攻,只能智取,利用好身边任何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和条件。”
对了,就是利用好身边任何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条件!
李庸自小跟着他,一路风风雨雨,荷枪实弹。他的回答昭示了一个有血性才智的人该有的本能反应,而沈大少相信,那个女人也有这样热气方刚,不馁不折的血性。从那晚她在阁楼上奋不顾身的一跃开始,他就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的妥协死亡。
风雨卷来,他墨发张扬,些许凌乱,那一双漆瞳深处死寂沉沉,转身定格于身后那两扇玻璃门内。视线聚焦时,他大步开阔,推门而入,厚敲的皮鞋声过,只留下一串微湿的水渍。
李庸留了两个两个侍从在门外把手,领着其余的一并紧跟其后。
余惊未歇,新惊又起。这医馆里的独杆医生闻得声响,战战兢兢的从躲身的帷幔里探出半个头来,一见是那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们又回来了,尤其那个领头男人的脸色似乎变得更为森冷沉戾。他屏住呼吸,掂着脚尖,蹑手蹑脚的就要绕到后门去。
李庸眼疾手快的一拽,将他揪出来。
他颤栗不止的身子顿时一软,摊在地上。李庸不给他反应的机会,顿时将一杆结实的枪管堵上了他的脑门,医生吓得面色煞白,僵着身子将喉咙里的哀诉声重新吞下去。
鸦雀无声。只有风呼啸而过,鼓动着几帐白幔,在空气中不断地抖擞飘动,在地上烙出一片片颤抖的影子。
沈大少的目光如针,一缝一隙的在四周梭动。
在这个简陋的医馆里,任何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条件!
渐渐,他的视线留滞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一个红托盘里盛放着的清粥小菜。
医生见他面色冷峻的盯着桌上的早饭,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玄机,只想着为保命适时卖乖讨好,忙抢道:“这早饭就是那个像是管事的长衫男子一早买来的,他还亲自端给了那个小姐,交谈了一小会儿。”
沈大少眸光凝紧,李庸随他的视线望过去,见还是一顿平凡无奇的早餐,不免疑虑不解,却见大少提起步子,步履稳正的朝木桌旁走去。天地玄黑,几道惊雷乍起,闪电忽炽,勾画出他高大坚毅的后背。
其实这些早饭并无异常,怪异的是吃早饭的人。粥菜都没有动过的痕迹,单只有一个鸡蛋被吃得剩下一半,且被规规整整的摆放在小碟子里。这是一种不加掩盖的刻意。
他拿起那半个鸡蛋,凑到眼前,精细的旋看。果然,不易察觉的蛋清下端陡然一片划痕,流畅的展开,虽只是一小部分,却栩栩如生,映入眼帘后的一瞬,他的思绪突然间千回百转。渐渐地,满脸怔忡被铺天盖地的阴翳愁云所覆盖,经久不消。
她画的,是一只蝴蝶。
良久后,他才回过头,剑眉蹙锁,淡淡对李庸道:“去告诉林督军,请他不必再派巡捕房的人搜寻二弟的下落了。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骤雨初歇,天色临晚。此时城西五福路的一所僻静小宅里,平嫣正与沈钰痕静坐在饭桌前,相顾无言。
天空初霁,近日来的霾云雨气似乎都在这一场阵仗浩大的天气中被消耗殆尽。透过敞开的半扇木门,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块碧练如洗的天幕,晚霞如撕碎的绸缎,丝丝缕缕的在天边袅绕,光华灼灼。平嫣既观赏这平静壮观的景致,也在时时刻刻盯注着门外来回巡索,毫不懈怠的侍从们。
仿佛是进了他们的老巢,这里把手的人稠密了不少。
她密切盘算起来,这个时辰,沈大少究竟有没有找去医馆,有没有发现她留下的记号。她脑海里忽地闪现出那半只振翅而扬的蝴蝶翅膀,就在那个头领拂袖剥鸡蛋的刹那,在手腕上钻露出半截来。蝶翅斑斓硕大,纹路繁复,黑底朱斑,轮廓隐生一圈暗芒,妖冶而生动,像一团于暗夜中徐徐绽开的花火。
她暗暗记下,暗暗用簪子刻画在那颗鸡蛋下首,生怕无人发现,又做足了一番表面功夫。
直觉告诉他,一个男人不会在身上纹以娇美小巧为称的蝴蝶图案,这一定是具有某种暗号指令的图腾徽章。
她不想坐以待毙,所以一直都在费尽心力的运用周身一切有可能的条件,置之死地而后生。再反观眼前这位沈二少爷,真可谓是脑大心大,乐不思蜀,还没忧思沉郁半个钟头,就开始捏着根鸡腿,啃得正欢。
八年漂泊,乱世求生。她一向工于心计,善于察言观色,直击各人心性。但唯独沈家这两位少爷,她虽看不透沈大少的品性,却还能探察得到他气息尚浅的野心志向,可沈钰痕呢,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善于花天酒地,性格乖张不羁的富家少爷,可他却时而狠辣决断,时而不务正经,又时而心机深沉,似乎千变万化,像极了幼时常玩的套娃,虽然每揭开一层都是不约而同的面貌,但又是截然不同的大小尺寸,一层糊着一层,都是让人看不清真面目的哑谜。
沈钰痕见她满眼猜忌的盯着自己,也不多问,夹了一块肉到她面前的碗里,反而毫无芥蒂道:“你也有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多少吃点吧,别介他们还没把我们给怎么着了,我们自己先饿死了。”
平嫣见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一通扫荡,一派过好当下,不问将来的无畏畅然。心中挤作一团的忧结似乎就被感染的松了几寸,她扒了几口米饭,沈钰痕一边念叨怀想国外的饭菜,一边不住的给平嫣夹菜。
不知不觉中,星子稀疏的低挂起来,月盘明澈,皎洁流光,夜悄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