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痕斜斜一笑,唇角一高一低的吊着,身姿如常,一动不动,仿佛完全不在意那把刀子。
平嫣愤恨交加,一咬牙,腕上用力,将刀尖捅进了几寸,顿时有一道轻细的血丝染红了他胸前的白衬衫,扩散如花,一瓣瓣的盛开。
那颜色红得刺目。
沈钰痕垂下眸子,笑望了眼那一块血渍,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慢慢的倾身靠近,直到两人肌肤相接的距离。
平嫣流着泪,手哆嗦着,平日里那把削铁如泥,杀人无形的刀像是忽然间结了厚锈,钝如木头,如何也刺不进去半寸了。
沈钰痕松开她的手,许是晚霞似火,他整个身子都沐浴在飞舞的霞火里,那天边连绵的火似乎都要烧进了他的眼睛里去了。他瞪着一双猩红如兽的眼,那眼睛里结满了白茫茫的霜花,像是漫无边际的哀伤。
他凑到她耳边,语气颤抖而强势,咬着牙,听来阴森恐怖。
“你的卖身契还在我的手里,这三年里,不管你跟着谁,不管你有多恨我,你都是我的人。”
他像是喝醉了,神志不清,阴魂不散,是个能将她挫骨扬灰的恶魔。
平嫣一把推开他。他像个随风飘开的纸片,虚晃晃的退了几步,撞到身后的柱子上,歪歪斜斜的倚着,吃吃的笑。
空旷的视线外显露出董长临的身影,他拿了个半人高的风筝,五彩斑斓的,是一只彩带飘飘的大蝴蝶。他望了眼沈钰痕,又深深望着平嫣,脸上没有一丝别的情绪,只挂着荣宠不惊,清淡静好的笑容,像一阵风,慢慢吹散她心里的燥乱。
沈钰痕看了他一眼,勾唇默笑,苍凉又无奈,慢慢的直起身子,拿手指在胸前那一块血渍上抹了一圈,再慢慢地将蘸血的手指递进舌头里,轻轻的舔舐。
像是蛊惑威胁,他面容冰冷,朝平嫣挑了下眉,又走到董长临跟前,轻声含笑,“长临,你知道我的。小时候,但凡我看上的玩具都必要要弄到手里,纵使我玩够了,厌弃了,就是宁愿毁了,也不愿意再给别的人。我的东西,一旦染上了我的味道,就永远洗不干净了。她也一样。”
董长临不言,脸色却蓦地惨白如纸,似乎这副样子令他爽快不少,他哈哈大笑了几声,拖着潦倒的步子,越走越远。
平嫣别过脸,心里五味杂陈的,如被刀剐,只望着茫茫天际,拿两手支着栏杆,来撑起身子的重量。
为什么还要来招惹她,为什么不能一刀两断。
董长临缓缓靠近她,掏出帕子,动作细腻,为她擦泪,像是在擦拭着蒙盖在稀世珍宝上的灰尘。
平嫣稳下情绪,从他手中接过帕子,转身笑道:“原是我不小心招惹了他,现在也很难全身而退了,让你看笑话了。”
董长临笑着,可那笑容里流淌的,却分明是默默吞咽的伤痛,“钰痕,他一直是这样的,蛮横霸道。兴许过几天就好了。”
他拿这话安慰她,同样也是安慰自己。其实他很清楚沈钰痕的性子,他曾得到过的,就算毁了,也绝不会拱手让人。
“好不好,都无所谓了。”平嫣笑得有些虚脱。
董长临抿了抿唇,几番迟疑,还是慢慢伸出手,握住她的。这样能触碰到的温度实在太过充足,令他欣喜若狂,舍不得松开。
“你冰雪聪明,必定能猜的到我对你的心意,如果你愿意的话,我……”
平嫣褪开他的手,斩钉截铁的打断他的后话,“我不愿意!”
董长临的呼吸忽而戛止,连带着脸也渐渐憋得红紫,他怔了片刻,有受伤的情绪在脸上铺天盖地的弥漫,可他还是温和的笑着,像块玲珑剔透的玉石,毫无一丝杂质,慌慌张张的解释道:“不愿意也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伤心,只要你能陪着我,只要你能真的开心,怎么样都可以。”
积怨成魔,可她怎么真的开心。上天见不得她一家圆满,曾在一夜间带走了她这辈子该享受着的幸福。
现在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怨念深重,越陷越深罢了。
今晚沈钰痕喝得烂醉,深深浅浅的走着,在地上跌了好几个跟头,直到没有力气爬起来。
踏碎月华,一个挺拔的身影渐渐靠近倒地如泥的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半瓶酒。
“你在恨我吧。”慕子成望着他,“也许没有我,你们就会修得圆满姻缘。说真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也没少见你花天酒地,可却从来没见过你因为一个女人颓丧到这样的地步。”
沈钰痕趴在草地上,醉醺醺的抬眼,挣扎着爬起来,松松垮垮的靠一块石头坐着,笑容苦涩的晃着脑袋,“别说你,连我也没见过。”
慕子成也临着他坐下,若有所思的望着天边那一轮缺口明显的月亮,缓缓道:“人生嘛,就如这月亮,总要有亏损。你选择了什么,就注定要失去什么,老天爷是公平的,总不能让你的一生十全十美。”
沈钰痕笑了两声,被光映着,脸庞上泪痕行行,“我不想放弃她,可又不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眼睁睁的在看着国家继续满目疮痍,我不止一次的想过要带她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山野村庄,享受平平淡淡的幸福。可是我做不到,我在军事学校里熬了四年,不就是想为生我养我的国家,水深火热的人民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心力吗?”
慕子成拍上他的肩膀,目光毅然,“你放心,你不会白白放弃的。只要你能帮华中军获得在清远镇的开战的权力,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他转过视线,紧皱眉头,一脸凝重,“毕竟各地军阀大大小小的战争打了太多场了,最后受苦的都是百姓,况且现在外国势力延伸的很多地方,虎视眈眈。我们中国人,也该抱成一团,抵御外侵了。只要岭南军落败,金武处于劣势,我就会采纳革命党的意见,连同父亲,叔父,说服诸位议员,主张南北议和,不再开战。”
“钰痕,不要再跟着革命党了,跟着我吧,你会对国家大有用处,兴许还会很快成就自己的一番抱负。”生于派系军阀之家,慕子成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一个革命分子求贤若渴。
又或许,因为他是沈钰痕,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
沈钰痕顶着这样的身份,就算没死在他的枪口上,有朝一日也必然会成为他人枪下的孤魂野鬼。
说实话,他真不舍得。
“人各有志,信仰不同,其实跟谁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能为改变国家发光发热,贡献自己。”沈钰痕笑了笑,开玩笑一样的问道:“你真的不打算追究那些枪支弹药的下落了?”
慕子成在他胸口捶了一拳,“你还信不过我吗?我追踪那批玩意儿的原因就是生怕革命党们在两军开战的紧要关头,滋生事端,蛊惑民众,既然现在统领华中军的元帅通过你与革命党达成了协议,共谋和平,那就是一条船上的合作伙伴,自然不会在意那些枪支弹药。”
只要再通过林立雪,得到清远镇的军事布防权,上级指派给他的任务就算大功告成了。保家卫国,不管再苦再累,他一向都是充满激情斗志的,可是现在,他窝在寂寞冰冷的黑暗里,却一点都不感到快乐。
风搅动回忆。
他想起了可望不可及的平嫣,想起从她眼睛里滑出的一颗颗晶莹的泪,想起自己狠心绝情,拿自己的姻缘,与慕子成做的那场交易。
那晚平嫣穿着夜行衣,误吸了迷香,被慕子成从路上捡了回来。也就是那晚,他接到了上级的指派行动,为了南北议和,家国黎民,要借助自己与林家小姐的特殊关系,助华中军获得清远镇的布防权。
他很清楚林恒这个人,谨小慎微,瞻前顾后,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的取得他的信任,拿下清远镇,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娶了他的女儿。
他一生仅此一女,那是他的掌上明珠,而沈钰痕要做的,就是让林立雪对他死心塌地,言听计从。
他曾想法设法的让平嫣签下了三年之期的卖身契,也曾许诺过她,要在三年之内与林家撇清关系。现在想来,平日里精心打算的一桩桩,精心规划的未来,都是白做嫁衣裳。
她是世间最美了风景,遇见她,他情不自禁的迷失了自己,如困兽之斗,难以逃掉。
尽管到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他不是不后悔,而是身不由己。在这样的烽烟乱世里,又有多少人的爱情能够得到圆满,岁月静好?
就算如此,可刚刚他从亭子上,遥遥看了眼她的背影,仅仅是一眼。他就似乎从一个修行一世,清心寡欲的得道高僧瞬间堕进了万劫不复的魔道,七情六欲都刻在骨子里,燃烧着。
他要怎么放手。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拥有人性不能避免的弱点,他该怎么放手。